兩人未帶親隨,月色之下翻身上馬,出了邊防大寨,一路向北馳騁而去。
保羅久在邊關,雖然已是年邁,但驍勇不減少年,騎術又是極爲精湛,這一撒開馬,四蹄翻轉過來碗盞一般,直向北面戰場馳出十里有餘,方纔勒住絲繮,靜靜地等着阿爾瓦跟上來。
阿爾瓦若騎的是順風馬,自然迅捷如閃電,這是胯下不過是一匹普通的戰馬,雖也這些年馬背上上下來去的,可比起保羅,馭馬的本領可就相差太多了。保羅等了好一會,才見阿爾瓦漸漸從遠處馳馬趕了上來。
保羅瘦小的身軀立在馬上,明月草原之上,鞭稍一指,對阿爾瓦說:“監軍大人你看,自這裡往北三十里,東西兩邊闊有百里,便是我軍與雷奧常年征戰之處了。你父親安格上將,早年間,嗯,直到去年,還在這片戰場與我一起共率大軍,馳騁在疆場之上。如今,你父親已經歸於軍部,我想,他帶兵出征的機會也不會再多了。而我,只怕也已經走上了他的老路,帝國三虎,嘿嘿,帝國三虎!”
阿爾瓦不知道他夤夜約自己來戰場馳馬,到底用意何在,而帝國三虎的稱呼,也只是在軍隊裡私下流傳而已,至少從小沒聽過這外號從父親自己嘴裡說出來過。這時候驚疑不定,笑了笑說:“保羅將軍,此處只有你我二人,咱們就別那麼客套了。如果您不介意,我稱您一聲伯父,您就叫我阿爾瓦好了!”
保羅點了點頭說:“嗯!安格有子如此,應當大慰平生了。你大哥帶兵有方,二哥驍勇善戰,但皆非大將之才,只有你,今天我纔看得出,你能在帝國之中名頭大過了我們這些老傢伙,絕非僥倖。”
阿爾瓦正要客氣兩句,卻見月光之下,保羅再沒有了那種獐頭鼠目的滑稽表情,而是雙目之中隱隱地含着淚光。他鞭稍朝東面指去,淡淡地說:“我戍邊了幾十年啦,這把老骨頭,原也沒想到回帝都去。更何況,我的兩個兒子,都戰死在那邊十里之外,直到現在也沒找到真正的屍骨,或許也正因如此,我現在反倒安全......只是,又有什麼用處......”
阿爾瓦知道保羅今晚喝了很多酒,而或許到了明天,來接任的新的軍團長妥妥兒就要來了,他感懷身世,不僅是捨不得離開北疆,更是因爲這片戰場,是他兒子的埋骨之所。
“伯父,我常聽說大丈夫戰死沙場,得其所哉,您,您也無須如此難過了。”
“是!可老來無依,終歸落寞。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告訴你說,你父親與我一樣戎馬半生,現在看雖然子孫滿堂,可別正因了這個好處,反倒自身受了牽連!”
“!!!”阿爾瓦明顯聽出保羅話裡有話,但一想到當年吉菲爾曾在霹靂軍團之中帶兵,親臨北疆前線,這保羅定是他的嫡系,此話不知道是什麼用意,乾脆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
保羅直如不見,繼續說了下去:“阿爾瓦,我雖身在北疆,可帝都中的消息,也或多或少地聽聞到了一些。現在泰倫和伯德溫都已經跨了,我並無子嗣,又是老邁之身,陛下仍然放心我不下,調我回帝都監控起來。以你的聰明,只怕也擔心過,功高震主,惹來陛下對你下手吧?”
阿爾瓦聽了保羅直言不諱的話,險些一個跟頭從馬上栽了下去,難不成這老傢伙,也對吉菲爾有着什麼二心不成?
保羅微微擡頭,緩緩地說:“阿爾瓦,或許你有着很多的疑問。而我只能告訴你說,我和你父親一樣,心中只有克萊拉帝國不滅的榮譽,就算將來遇到怎樣不公正的待遇,都會堅持走下去。也許,遇到一個英明的君主,是我們的福分,而遇到一個猜忌心重的君主,那也只是我們的命運使然罷了。”
“阿爾瓦初到北方,老伯明日或將起行南歸帝都,小侄該當如何,還請老伯明示。”阿爾瓦聽着保羅的話,越聽越有些摸不着頭腦,這保羅是來試探自己呢?還是真的跟父親有交情來提點自己?父親在北方也是帶兵多年,沒聽說過跟保羅關係怎麼好啊,相反,倒是聽說帝國這兩隻老虎之間,疙裡疙瘩地總有些摩擦。
保羅笑了,笑得很詭秘:“你是不是懷疑我跟你父親之間的關係不好?或者你父親跟那個即將來接任的妥妥兒關係很好?我告訴你,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對,假的。你想想看,南門之變的時候,二皇子固然是棋錯一着放伯德溫帶兵在外,可現在的皇帝陛下,讓你父親跟他共同帶兵,又是用意何在?你父親號稱帝國三虎之一,兵戎數十載,難道真的就無法制約伯德溫,就這麼讓他揮師南下了?我的十數萬霹靂軍,又是吃素的嗎?還有,那個妥妥兒,最後一戰定勝局的是他,如果他忠誠於帝國而非向四皇子效忠,四皇子又怎麼能總攝朝政?當時的朝野上下,都認爲我纔是吉菲爾嫡系親信,可帝都有變之時,我豈又接到了哪怕一紙的軍令?”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阿爾瓦雖在寒冬草原之上,也是涔涔汗下。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自己紙上談兵,認爲南門之變一戰而定乾坤,自己立下了不世奇功,現在看來,自己忽略了一個最爲簡單的問題:軍權!對,就是軍權!當時就算南門變亂成功,可王城近衛軍如果向老皇效忠,吉菲爾又怎能順利地執掌天下大權?看來,眼前這個保羅也好,自己的父親安格侯爵也罷,當年都是縱容伯德溫南下的,卻被自己一個“北上宣詔”給打亂了全盤的計劃。這樣看來,吉菲爾登帝,最大的功臣,也是最隱秘的功臣,是那個妥妥兒!
“我和你父親說不上性格相投,但有一點是有共識的。阿爾瓦,你能說出‘盡是橫槍馬上行’這種話,熱血英風,我很是欣賞。但你要記住一點,這是我跟你父親共同的心願,你要記住,我只說一次:守衛克萊拉帝國的子民,而不是讓他們在戰亂和某一任君主的手中遭到塗炭!”
阿爾瓦真的很震驚了。按照自己固有的觀念,封建制度的王朝裡,難道不都應該是爲帝王的家天下效死力,哪怕十二道金牌屈死也是應該應分的嗎?爲什麼,爲什麼他們會有這麼“先進”的思想?
保羅馬上從阿爾瓦的臉上搜集到了足夠的訊息,說:“阿爾瓦,不要驚訝。這是我的家族和你的家族從克萊拉開國之日起,世代相傳下來的信念,我的家族後裔凋零,既然你的父親沒給你說過這些,我就當你是我的子孫把這個信念流傳下去吧。據我所知,皇宮之中,還有個世代流傳的秘密,吉菲爾通過變亂起家,又是強逼克雷孟特五世陛下退位的,我想,這個秘密他未必會傳下去。你在北方要好自爲之,我白天說你如日初升那些話都是給蒙衝他們聽的,你切莫當了真。你能保住自己,也就是保住了你的父親!”
阿爾瓦聽他說到皇宮裡的秘密,心裡咯噔了一下,馬上就想到魔法學院裡的那個通天之塔,當時吉菲爾是不及梳洗,深夜就趕了過去的,還有,怪獸山裡的那個黑衣人......
保羅不知道他想到了這麼多的事情,嘿嘿一笑,說:“阿爾瓦,還有件事情。蛇頸島之戰時你就是泰倫的監軍,泰倫此人,我不多做評價,你在東南,他必會欺壓於你,以至深仇。現在東南平安,這是好事,北方的雷奧,可就不是賓陸那羣海賊可比的了,我不管你在北方做出什麼事情來,哪怕有什麼原因興兵造反我也不會怪你。但有一件事情,請你給我承諾!”
阿爾瓦見保羅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自己,眉頭皺了起來:到底該不該相信這個老傢伙呢?他說得合情合理,他年事已高,又無子嗣,就憑他保境安民這許多年,哪怕他是吉菲爾嫡系來給自己下套的......
阿爾瓦想到這裡,熱血上涌,把心一橫,說道:“老伯請講,阿爾瓦必然誓死效力!”
保羅點了點頭說:“好孩子!我只要你一個承諾: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可以使雷奧鐵騎,踏足我克萊拉防線以南半步!”
阿爾瓦萬沒料到他說得是這件事情。此時因爲連年戰事,克萊拉北方的防線的概念,已經是涵蓋了霹靂軍駐地以南一百五十里左右的土地。而一百五十里之南,就已經是克萊拉子民居住的城鎮了。保羅此意,就是隨便你將來怎麼搞怎麼鬧,內亂歸內亂,你不能當民族敗類,使得雷奧人外族入侵禍害克萊拉本土的子民。按照阿爾瓦的理解來看,這就是說,你小子造反當李自成有情可原,但你不能當引清兵入關的吳三桂!
阿爾瓦昂起了頭——雖然穿越到了異世,但是,自己既然生在了克萊拉,該有的原則底限還是要有的——他重重地向這位邊防老將行了個標準的克萊拉軍禮:“伯父!我以我的人格起誓,有生之年,若有外族屠戮我克萊拉子民,無論當時局勢如何,阿爾瓦便是賠上全部身家性命,也以抗擊外侮爲先!”
保羅有些滑稽的臉上綻開了溝壑縱橫的笑容,他伸出了有些乾枯的手臂,在馬上伸手和阿爾瓦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阿爾瓦有些感動,是啊,生存固然是最重要的,但無論在哪裡做人,還是要有追求,纔有生存下去的意義!
保羅和阿爾瓦都不曾想到的是,他們今天在草原戰場上約定的誓言,在不久的短短兩年之後,促成了在卡羅大陸戰爭史上,一件影響意義非常深遠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