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那日受傷後便一直渾身不自在,胃口益發不好,秦延之一日三次得給我塗抹藥膏,飯菜也是送到臥房陪我吃。
而蝶衣表妹雖說在秦府住下,可很少來我房內,偶爾從門口走過也是一臉哀怨的表情,看得我毛骨悚然,生怕她撲過來再對我撕咬一番。
只是一連幾日下來,我倒是有些納悶,那日我親眼見她進了車廂,怎生後來就沒了蹤影?
拽着秦延之的袖子問過一次,他只是擡頭笑得溫雅:“表妹一直都在車內。”
我愕然。
他又夾了一筷子菜放到我的碗內,似是不經意間說:“你去鬧市逛的時間太久,表妹都在車底座內憋暈厥過去。”
他這話一說出來,我先恍悟,後驚悚,忙扒拉幾口飯定了定神,而後期期艾艾的對秦延之說:“若是蝶衣姑娘問起來,千萬莫說是我將那架七絃寶琴賣了。”
秦延之偏頭望向我,笑着點了點頭。
可是,蝶衣表妹是個小心眼的,比家裡的幾位姨娘還小心眼!
近日裡夜夜彈琴到很晚,若說彈奏些歡快的曲子倒也罷了,可偏生專挑淒涼哀婉的彈,驚得我噩夢連連,每每夢到鬼哭狼嚎,半夜醒來心情很是煩悶。
秦延之睡覺極淺,每次我一醒,他便也醒了,拍着我的後背爲我順氣,見我穩下心神後便去燒熱水給我喝。
如此幾夜下來,我憔悴不少,秦延之卻還一如既往的神清氣爽,平日裡晨起去書院,晌午時分便回府陪我用午膳,下午他便呆在書房,蝶衣表妹會一直陪着他,每當這個時候,老管家與小書童總是遠遠避開,臉上掛着曖昧不明的喜悅,彷彿滿心期待他們家少爺能幹出點出格的事情。
大抵秦延之是讓他們失望了,故而我的待遇越來越差,由原先的鄙夷之色降格爲視而不見。
我倒是樂得清閒。
只是若想習慣柳蝶衣的午夜驚魂大概還需要些時日。
那夜,我原本就睡得不甚踏實,肩頭疼腰板酸,將將迷糊過去時,一曲鏗鏘的《倩女幽魂》生生驚出我一身冷汗,肚子也莫名其妙絞痛難耐,忍不住起身呼喚延之兄。
我分不清現下是什麼時刻,只觀秦延之依舊在燈下看書,神情專注,見我醒來便擱下手中的書卷,倒了杯茶放到暖爐上熱着。
我揉了揉肩頭,歉然道:“延之兄,身子不舒服,你再幫我抹些藥膏如何?”
話說自從那日任墨予深夜造訪後,第二日昭文侯府的家丁便送來一瓶傷藥,還說他家二公子期待我早日康復。
秦延之不置可否,只是順手將那瓷瓶扔到角落裡,照舊用他買回來的藥膏。
這會兒他正熟練地在我肩頭輕柔塗抹,我偏頭去瞅,橙黃的燈光下,他的神情柔和而專注,倒比讀書還認真了幾分。
忽而腹下又是一陣絞痛,我縮着身子問道:“肚子痛得厲害,不知有沒有緩解的傷藥?”
秦延之忙將我扶起低聲問道:“夜裡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嗎?”
我搖了搖頭,勉強站起身子想下牀,身後的延之兄卻輕輕吸了口氣,原本扶着我的雙手竟抖了一下。
我再轉身,見他傻傻得坐在牀邊,面容燦紅如火燒,一雙眸子亮得迥異。
我從未曾見秦延之有過如此神態,平日裡皆是溫和淺笑,遇到再窘迫的事情也未見他如此拘謹,連帶耳根都紅了個透徹。
忍不住推了他一把,疑惑問道:“怎麼了?”
“沒……沒事……”他竟有些結巴,迅速拉我上牀包到被窩中,囁嚅道:“我給你倒些熱水,你快些睡。”語畢當真匆匆起身去倒熱水。
我狐疑撓頭,今晚兒的秦延之怎生如此奇怪。
他再回來時,神色已經恢復些許,只是面頰依舊紅的離奇。
我喝了口熱水,皺眉道:“延之兄,真的很痛!”這種痛是揪心腦肺的,悶悶的窩在腹中,十分令人不爽利。
秦延之接過杯子,頓了頓,低聲說:“大概……以後你每個月都要痛了。”
“不會吧!!!”我瞪大眼睛驚呼,撫着額頭生怕自己暈過去。
秦延之的面容忽而又紅上幾分,只見他埋頭死死盯着手裡的杯子說道:“無妨,以後我照顧你便是。”我也低頭去瞅那杯子,有些莫名其妙。
後來我輾轉反側好半天方纔再次睡着,第二日醒來腰痠背疼,肚子也悶悶的痛,竟有些腫脹。
秦延之囑託我換了裡衣下牀喝粥,自己倒是捋起袖子開始鋪牀疊被,一板一眼煞有介事。
我邊喝粥邊撫肚子,正想喚他一起來吃,秦延之卻將牀單一扯抱着就出了臥房,臨了只扔下一句話:“我去洗牀單。”
我一口粥沒喝下去嗆得咳嗽,忙擡頭去望天,看今兒個的太陽是不是打西面出來了,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書生郎怎麼搖身一變成了賢惠的小媳婦。
我還在納悶呢,小書童老管家已經哭天搶地的撲了出來,扯着自家少爺的衣襟搶着要去洗那牀單,秦延之嚴詞拒絕,堅持要自己洗,三人爭執了一會兒,柳蝶衣也加入爭搶行列,於是蕭條的秦府空前熱鬧起來,皆因大家都想洗同一條牀單。
我正考慮要不要出去湊個趣,以彰顯自己也是個愛好勞動的少年郎,忽而肚子又是一陣痛,忍不住低頭一看,雪白的裡衣染紅一片,觸目驚心。
呷!?
死人了!
任墨予的功夫恁高,拍了下肩頭居然落下內傷,而今下體鮮血不止,這可如何是好!?
我無心理會院中的牀單大戰,來回在屋裡踱了一圈,忽而記起昭文侯府家丁送來的傷藥,翻箱倒櫃找了半晌依舊未見蹤影,心裡當即沉甸甸的。
晚間掌燈時分,我坐在牀頭髮呆,誠然,我是很熱愛生活的,奈何,命懸一線,委實看世間所有事物都充滿了陰鬱色彩。
頭一次,我內心裡期盼蝶衣表妹的憂傷小調,結果,這一夜,靜的連聲蟲鳴都沒有。
我很想將這件事情跟秦延之好好說說,可他這兩日動不動就臉紅,又特別喜歡盯着杯子說話,早晨起牀後就扒牀單去洗,鬧的整個秦府雞飛狗跳。
動盪的歲月分外沉重,我真是有苦訴不出。
轉眼過了兩日,秦延之洗牀單的能力越發嫺熟,蝶衣表妹看我的眼神裡都帶了釘子,我被她扎着扎着就扎麻木了,所以說,人的適應能力還是很強大的。
第三日,老管家主動來找我,我當時正頗爲憂傷,提筆想給爹爹、孃親以及山上的父老鄉親去封信,剛剛寫好稱呼,下一句本待要寫:出師未捷身先死……可還未落筆,白髮蒼蒼的老管家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長使英雄淚滿襟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嚇得慌忙丟掉毛筆也“噗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雖然我不曉得他是在唱哪一齣,可受長輩如此大禮總是不該,我跪在旁邊扶着老管家顫顫巍巍的哭了半晌,他終是憋出來一句話:“雲公子,您就放了我們家少爺吧……”
“我……”
“老奴求您了……”他趴在地上就要磕頭,我忙扶住,猶疑道:“這……”
“秦太傅乃當朝皇帝的授業恩師,因替柳家伸冤而得被奸臣所害,皇帝念及恩情誓死保下我家少爺……”老管家又開始潸然淚下了,哭的兩眼水汪汪,“我家少爺的錦繡前程,萬萬不可斷送到你的手中!少爺同柳姑娘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而今卻日日替你洗牀單,從而耽誤了學業……嗚嗚……老爺泉下有知定是死不瞑目……”
我偏頭想了想,覺得他的思緒有些混亂,語言沒有重點,可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既知自己生命垂危,便也順着他的意思道:“老管家你別哭了,以後那牀單我洗還不成嗎?”雖說我在山上時沒洗過牀單,可現學也是來得及的,總好過惹得老管家哭鼻子強。
那老管家哭到盡興處,一口氣沒提上來,連翻白眼,我好不容易給他捋順了,他卻又抓着我的胳膊哭道:“雲公子,求你別在呆在秦府了,你走吧,走吧!”
我愣了半晌纔回味過來,他是在下逐客令,於是我又愣了半晌,最終嘆道:“好吧,我走……”
老管家那渾濁的雙眼霎時點亮了一盞燈。
恰在此時,小書童跌跌撞撞的衝了進來,乍一見如此情形,呆了半天方纔道:“昭文侯府來人捎話,說任二公子煩請雲公子過府一敘。”
任墨予……
我忽然看到了生的希望。
於是我乾淨利索的爬起來,連拖帶拽的將老管家塞到椅子裡,安撫道:“我現在就走,馬上就走,午飯不用等我了,大概晚間才能回來,乖,你也別哭了,哭這麼半天怪累的。”
說完這些話,我大踏步走出秦府,頓時就感覺世間一片開闊,能夠活着就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