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件事情頗爲久遠,大概要追溯到四年前我剛剛及笄那會兒。

說起來,爹爹本不願給我舉行及笄禮,畢竟當兒子養了十幾年,驟然之間穿上華貴的女裝在山寨中招搖過市一天,委實會讓他的內心產生些許不平衡。

可無奈孃親未作壓寨夫人前是個名門閨秀,且就我這一個寶貝女兒,於是尋死覓活的招數用盡,總算爲我祈下一個及笄禮。

楊離本比我小几個月,我十五歲生辰時,他還站在十四歲的尾巴上仰望,身量也只是跟我相差無幾。

那日我穿着交疊繁複的衣衫,寬大飄搖的裙琚拖曳身後,髮髻上又是琉璃簪又是月牙環,壓的我每轉動一下腦袋都能聽到“喀喀喀”的聲響。

楊離立在我的門口待我梳妝完畢,原本就閃亮的雙眸彷彿燃起了小火把,“師姐,你真好看……”

我喀喀扭頭對他笑了笑,彼時我見過的女人屈指可數,跟孃親和幾位姨娘比起來,莫說好看,大概連她們髮鬢上的芙蓉花都比我嬌豔上幾分。

可哪家少女不懷春,我雖時常忘記自己本是女子,可懷春的心思卻並未因此而捨棄我。

我思來想去,輾轉反側數夜,終於在一次山寨聚會上道出了自己的心聲:“爹爹,我不想當山賊,我要下山嫁人。”

幾位叔叔伯伯被我震驚傻了,爹爹氣的當場背過了氣,本待要荊條伺候,可一望見孃親那淚眼婆娑的玉容,英雄氣短的嘆息道:“罷了罷了,給你這不肖子一年時間下山遊歷,若是將自己嫁了出去,便大可不必回來。”

我自是大喜過望,生怕老爺子反悔,急忙揣了包銀子握着劍便要下山,楊離卻陰魂不散的跟了來,他神采奕奕的盯着我,年輕的面龐紅彤彤的:“師傅說山下壞人太多,我陪師姐下山。”

我一聽這話便頭大,他以爲這是去賞善懲惡呢,我能將自己嫁出去便已不錯,若是再帶個拖油瓶師弟,只怕這輩子都要註定做山賊了。

低頭沉思半晌,我咬牙:“雲家獨傳的劍譜在我臥房的牀板下壓着,如何?”

楊離滿面的興致凝結在面上,他握緊手中的劍,抿着脣,好半天低聲說道:“師姐,我只想陪你下山……”

這難纏的倒黴孩子……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誠摯問道:“你確定要跟我一起去?”

他的眸光微閃,點了點頭。我無奈一掌將他劈暈,搖頭嘆道:“乖乖呆在後山等我回來……”說完又覺得晦氣。

處理完楊離後,我一人獨自下山。

嫁人這件事情其實蠻難的,爹爹叔叔伯伯們喜歡先搶到手摟在被窩裡睡些日子,我自認爲這種行徑太過粗俗,曾經問過孃親是先有的愛情還是先有的婚姻。孃親當時正在爲爹爹縫補獵袍,她頓了好半天也沒說話,於是我只得去翻看那些個戲本子。

將將下山的時候我便想,梁山伯與祝英臺爲何會有如此深厚的感情,這得歸功於同窗,金山銀山抵不過同學三年,要的便是一個“純”字,況且山裡的粗野大漢見得多了,我對白淨的書生充滿着美好的嚮往,總感覺他們每一個笑渦都能魅惑人心。

挑了座窘迫些的書院捐了手頭的銀兩,我便以雲子寧這個名字順利進入。

說起這名字,不是我想要換,是那滿面銀鬚的孫夫子逼迫使然,說是“夕”字陰氣過重,不適合我如此充滿活力且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我若信他……那便是見了鬼。

然而,雲子寧這個名字算是硬扣到了我的頭上。

進了仕帆書院的第二天,我便發現,自己就是掉入羊羣中的狼,誤入書生窟的女鬼,隨便走到哪裡都是白白淨淨的書生,一個個青衣儒衫,峨冠博帶,行走之間寬袍廣袖款擺飄動,如同戲本子中的風雅名士。

於是我不禁深思,大家如此不分伯仲,這可讓我如何抉擇。

然而,很快我便沒了這個煩惱,第一次見到秦延之的時候,他剛從馬車中走出來,一襲簡單的雪白色長袍,髮束烏木簪,俊美無倫的面容溫和淡然,如天邊白雲漫卷,一雙烏玉般的瞳眸幽深如碧潭,只肖望一眼,便令人不自覺沉浸其中。

當時我便想,人家都穿青衫,你偏穿白色,自然顯得鶴立雞羣,可再一擡頭,他已走近我的身前,書院門前飄飄灑灑的花樹下,衣衫勝雪的少年躬身向我行了一禮,微笑道:“在下秦延之,多謝子寧兄。”

我不曉得他爲何要謝我,只是那一瞬間產生一種恍惚的感覺,彷彿是家裡養的小貓在我的心尖上輕輕撓了一下,不輕不重,麻麻的,癢癢的,十分令人不自在。

定了定神,我對他亦拱手,報以同樣的微笑:“延之兄,你穿白色衣衫很好看。”這是實話。

秦延之的面色微微一變,旋即神色如常,無波無緒。

後來我方纔知道,秦延之那日穿白完全是因爲家門剛剛慘遭不幸,爹爹孃親兄弟姐妹全部死了個透徹,唯獨留下他一根獨苗苦苦支撐仕帆書院,而他要謝我,自然是看在我爲書院捐獻銀兩的份上。

當時我便後悔爲何沒抗一箱子黃金下山,這樣我可以直接將他買下來嫁給我,省了很多麻煩的事情。

第三天,秦延之見了我微笑點頭。

第四天,秦延之見了我依舊微笑點頭。

第五天,秦延之見了我面露擔憂。

第六天,秦延之的眉毛擰做一團,而後俯身將我抱回了家,我蜷縮在他的懷裡樂得腦袋都開了花,別看這小子柔柔弱弱,原來抱起女人來力氣還是蠻大的,這胸膛,多寬廣,多溫暖,我扒着他的前襟就不鬆手,於是秦延之便也一直沒離開我牀前。

朦朦朧朧有人溫柔的餵我米粥,我貪婪的吸了吸,的確是餓啊,五天沒吃飯了,能不餓嗎,倒不是我爲了能進秦府下了血本,只因當初一時豪邁捐出全部銀兩,委實是沒剩下一個銅板用來吃飯。

秦延之盡職盡責的伺候我幾日,我也順水推舟,但凡不見了他那月白的衣角便閉口不吃飯。

當然,絕食只是一個開端,我閒暇的時候一直揣摩,祝英臺是如何勾引得梁山伯日日與她同塌而眠。

我觀秦延之乃家教嚴謹的世家公子,約莫十歲的模樣,家道中落只有一書童一老掉牙的管家,個個擺出一副苦大仇深行將朽木的陣勢來看護,加之我又從未涉足情場,依稀只記得戲本子上說祝英臺怕打雷趁機鑽進了梁山伯的被窩。

於是我日也盼夜也盼,一個月後總算盼來了下雨。

彼時我同秦延之好的如同連體,他看書有了心得總願找我來研討,我雖無甚好的見解,可一個崇拜的眼神送過去,總能讓他受用非常。

然而那一夜,我由暮色剛至盼到夜半三更,嘩啦啦的雨滴下的再大,愣是一個雷都沒有。眼見雨勢漸小,我知再不動手黃花菜都要涼了,於是抄起桌子上的燭臺便去戳房頂,連續幾個飛身,秦家那原本搖搖欲墜的屋頂總算被我戳破,淅淅瀝瀝的雨水滲進來,正好落在我的牀塌上。

我心滿意足的拍拍手,忽然“轟隆”一道驚雷劈下來,震得我欲哭無淚,這老天爺是專門跟我過不去呢!

在屋內踱了半晌,調整了一下緊張的心情,方要出門,“吱嘎”一個白影推門而入,串串水珠順着他的髮絲滴落,沒入衣衫,鬆垮的白布裡衣被水浸透,溼漉漉的黏在身上,勾勒出男子英挺的身姿。

我有些愣神,擡頭去望秦延之,只見他蒼白的面頰上雨水朦朧,發白的脣角隱隱顫抖。

我急忙辯解:“屋頂漏雨,我可否去你屋內睡?”

秦延之的嘴角微微扯了扯,似乎是笑了,“子寧兄,我的臥房也漏雨,今夜想宿在你這裡。”

我瞅了瞅牀上氳開的一片水漬,有些犯愁,秦延之卻不管不顧,拉着我就滾上了牀,青澀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夾雜着雨後的清新,我忽然間領悟到,愛情,也許就是這個味道。

他攥着我的手,我攥着他的手,倆人緊緊偎依在牀的裡側。

聽着屋外滴答的雨聲,我竟是怎麼也睡不着,於是便閉着眼睛去感受他的呼吸。

良久,秦延之的聲音在屋內響起,柔和而平靜:“子寧兄,方纔有刺客進了我的臥房。”

我“哎呀”一聲,內心裡萬分感謝那位刺客兄,於是不加掩飾的脫口而出:“延之兄,別怕,我還會些功夫,以後你日日跟我睡在一起如何?”

秦延之偏頭,烏黑的瞳眸溫和的看着我:“好。”

於是我跟秦延之徹底連體成功,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就連去書院上課時也是形影不離。

孫夫子每次看到我總是氣的撕扯花白的鬍鬚,哽咽道:“蒼天啊,果然陰氣過重,秦太傅可只剩下這一根獨苗了啊……”

我不懂他聒噪些什麼,只忙牽過秦延之的手怕他跑了,好不容易纔騙上手的呢。

秦延之頓了頓,也回握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