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她瞬間收起了似乎即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笑得無比濃麗的眉眼都擠到一起,明明是醜醜的,可是卻在樹枝間偶爾散漏下來陽光下卻出奇的嬌俏動人,他不禁看癡了,卻見她又是一派天真地問道,“可是你們和尚不是可以不吃不喝不洗澡好幾年嗎,最後呼的一下就坐化了不是?”
真是個笨妖精!他黑了張臉,惱怒怎麼會被這樣一隻總該糊弄人的小妖精晃過了神去,心裡忙念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嘴上口氣也硬梆梆,“……那個,你說的那是苦行僧。”
“哦,是嗎。好嘛,小和尚別生氣別生氣。”她忙吐了吐舌頭,又歡喜地跳起來搶先摸摸他剃得溜光水滑的光頭,疑惑道,“哎呀,你怎麼只有三個戒印啊,一點也不對稱,我看山下別人家和尚都有十二個的!左邊一排右邊一排,可好玩了。”
“……”這笨妖精的問題怎麼那麼多!
她漂亮的眼睛裡一轉眼又蘊滿了淚水,狀似無辜地朝着他眨巴眨巴着眼睛,彷彿只消一聲令下就要落下淚來,“你肯定是嫌我是妖精了,妖精怎麼了,妖精就沒有知道事情真相的權利嗎,什麼什麼,你沒有?我不管我不管我纔不相信你,你就是看不起我,嚶嚶嚶嚶嚶……”
他被她連哭帶怨的絮絮叨叨攪得頗爲頭疼,雖然心裡不斷默唸“她是裝的她是裝的”,最終卻還是熬不過這般折磨人的浩劫,無奈地解釋,“我還是個小沙彌,按師門規定只能燙三個,等以後,還是要再受戒的。”
然而這一次她卻沒有立馬將眼淚收回去,只依舊含着淚眼,巴巴地看着他頭上的香疤,聲音有些怯怯,滿是憐惜和同情,“哎呀,那燙這個的時候……你疼不疼?”
他不自覺有些發愣。疼不疼?何人曾問過他這個問題,師傅年紀已大,成日閉着眼在禪房裡打坐,很少見到他的人影,師兄們都少言寡語,大多時間都是沉默着的。他幼時本是極活潑的性子,可稍微多問了些話就要被師兄瞪一眼,有時還會被含蓄地責罵一頓。
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下,久而久之他也旋即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模樣,連受戒時,艾絨團在頭上燃燒又在燒到最後一截時被捻碎時,他也只是死死咬着脣,如何也不吭一聲。師兄們和師傅都對他這副樣子很是滿意,說是他沉穩了許多,沒有人問過他是不是真的察覺不到疼痛。
然而只有他心裡知曉,他是真的疼,雖還談不上到心神俱裂的程度,卻也讓他好幾天一察覺到頭上的疤就禁不住手腳哆嗦,燙完艾絨後還要求不停地走動,以防疼痛乃至形神渙散,他幾次走在那陰翳山林小道之中時都幾欲昏過去,只覺得眼前都是花的,卻不得不強打精神,熬過那噩夢般的一天。
她小心地看着他微微有些陰沉的臉色,這會兒已然搶先着急了起來,豆
大的淚珠兒在睫毛上晃着晃着,讓他總想玩笑似地伸手把它拂落,好半天才忍住了手,只聽聞她憂慮地絮語道,“噯呀噯呀,真的那麼疼啊,噯呀噯呀,那,那你還是不要燙了,我剛纔是隨口胡說的,你可別當真,十二個有什麼好看的,還是三個好看,三足鼎立,多可愛,千萬別再多了。”
他失笑。心裡突然覺得在修行的寂寥時間裡,身邊有個這樣性格跳脫的小妖精陪伴,倒也還不錯。
剛起了這個念頭,他就忙閉着眼急急默唸了一遍金剛經,暗自惱自己怎麼動了這般不齒的心思,且不說她是個女兒身,而且還是個妖精,更觸犯了出家人修行的大戒。自己怎麼能跟她這樣的……廝混在一起呢,師兄和師傅若是知道了,指不定怎麼懲罰他。想到這裡,他咬咬牙,下定了決心,一邊轉過頭正色道,"桑枝。"
剛纔還淚光閃閃的她此時正兀自折了一片綠油油的葉子,半蹲着身子饒有興趣地逗弄着一隻在花瓣上爬行的小螞蟻,聽聞他喚她名字,便隨意地應了一聲,撇過頭來,“嗯?什麼事?”
本就披散着的墨色長髮隨着她轉頭的動作而傾數散開,露出她線條極優美的後頸,而她的靈動慧黠的眼睛笑起來時宛如天邊的月牙兒,紅撲撲的雙頰飛了兩片俏麗的雲霞。
他不自然地撇過頭去,習慣性地抿了抿脣,“……沒事。”
"嘁,你這小和尚真古怪,"她一邊不滿地嘟囔着,仰頭看了看天色,便歡快地扔了手中的葉片,直起身來,拍了拍手,“我要回去啦,小和尚,咱們下次見——”
話音還沒落,她便已落了個無影無蹤。他無措地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有說出那句“你以後還是不要來找我了”。心裡隱隱有個東西在撲通撲通地動,他不知道這種陌生的感覺叫什麼。
或許是盼望罷,盼望這個傻乎乎的笨妖精能給他平日沉悶無趣的日子裡帶來些許生氣。
然而寺院的清規戒律並非擺設,之前受過的多年教誡也並非一時便能忘記得了的,他每回與桑枝四處胡胡鬧鬧回來,都會自覺對不起師傅多年的期望和教導,晚上便又發狠般開始鑽研佛經教理,而後每次與她親近一分,他回去後便多默誦一遍當作補償。
這般的惡性循環,讓他反而愈發兩難,每回悔思後都想叫桑枝別來打擾他清修,可話還來不及說出第一個字,便又因爲她看向自己的純淨而狡黠的眼神而強行嚥了下去。
很快就結束了,他在廂房裡抄寫着經文,心裡暗暗想。眼瞧着一日日的時間飛梭,算算他在這裡待的日子也不過只餘了幾日,等過了日子,他回了普陀山,就再也見不到這個煩人的小妖精了。
然而他一想起這般命定的分別,卻莫名覺得難過,甚至比當年阿孃爲了家庭生計狠心送他去寺院苦
修時還要難過。
他想他一定是魔障了。
……
終究還是到了分別的時候,她爲他送行,臨別時依舊眨巴着那雙靈動的眼睛,朝揹着大包裹的他沒心沒肺地笑,“哎呀哎呀,你這個冷冰冰的小和尚終於走了,真好,我以後就可以繼續去數螞蟻了呢,你知道嗎,我上次數了三千一百一十六隻呢,等你下次來的時候,我一定會告訴你這聆陵山上的螞蟻到底有幾隻……哎呀,小和尚你別這樣看着我,我纔不會因爲你走而難……”
未待她說完,他到底是再次破了戒,然而這次卻是主動地破了戒,下意識地一把擁了對着他笑得無比燦爛的她入懷中,也不說話,更無纏綿,就這麼直愣愣地抱着。
桑枝似乎愣了一下,終於“哇”的一聲放肆地伏在他肩上大聲哭了出來,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她哭,事實上她每日都要爲了騙他說話而哭個好幾次,而他明明知道這是假的,卻也不得不妥協。然而這一次,卻比她之前每一次的落淚都真實。
她哭得那麼肆無忌憚,嬌小的身體在他懷裡劇烈地顫動着,似乎他不這麼抱住,就隨時要散架了一般,“嗚嗚嗚,你爲什麼要走啊!我捨不得你,以後再沒人陪我玩了怎麼辦,就不能不走嗎!你這麼一走了我怎麼辦!我纔不要想你呢!壞小和尚,臭小和尚,一回去你就又要被燙香疤了!那麼疼!嗚嗚嗚……”
他無措地伸着手,不知道該做什麼。等她哭夠了,才抽抽噎噎地用袖子擦了擦紅腫的眼睛,推開了他,“那,那你就算回去,也不要忘了我,就算師傅和師兄都不讓你想,你也得永遠永遠記得我。”
“嗯,”他彆扭地點了點頭,又別過頭去,悶聲悶氣,“那你……也不要忘了我。”
她差些要把頭點下來,尚染着幾許哭腔的嗓音出奇的堅定,“嗯!”
那時候她想得還很簡單,覺着反正妖也有幾千年的壽命,等煥月小和尚的那些師傅師兄們統統都駕鶴西去了,那時候煥月成了一個老和尚,她成了一個老妖精,還能在一起好好地過,就如往昔的日子一般。實在不行,她還可以繼續等他下一世,下下世,下下下世,雖然這長久時間是難過了一些,但總歸也是個盼頭。
從聆陵山回到普陀山尚有些路程,小和尚又不如那些道士們會御劍飛行,身上又沒有帶多少錢,付不起車馬費,只能單靠腳程走回普陀山,算來也要大半個月時間,於是路途中他時常以附了靈氣的紙鶴與桑枝傳遞路途中的所見所聞:今日到了杏花村,那裡賣餅的大娘很好,見他是出家人便多施捨了兩個厚實的大餅,昨日留宿時遇到了一家黑店,差些強行把他身上的盤纏全部坑完,待他情急之下,胡亂地撒着拳腳亮出了幾招,那些人才悻悻作罷,他才逃過一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