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我意料的是,小黑他並沒有如往常一般一遇到上綱上線的問題便沉默,待我目光期待地看向他時,他清清淡淡地撇過頭道了句,“我不是他。”
這是什麼奇怪答案?我擰眉,正欲不甘追問,卻聽見他安靜地用帕子擦了擦脣邊殘餘的酒漬,繼續說道,“如果我一時沒有護她周全的能力,便一時不會表達心意拖累於她。”
我愣了半晌,先前是在狂亂地想“天哪我不是在做夢吧小黑他個大面癱居然會回答這麼深刻學術的問題”,而後才後知後覺地抓住了重點,“她……?”小黑他,原來已經有想守護的人了嗎?
明朗的月色清晰地見到小黑彎了彎脣,似是惡作劇一般,“信口胡說的。”
我點了點頭,低下頭喝着杯中酒,無奈酒盅太小,不足以讓我把臉埋進去,只能抵進半張臉,半晌只在酒盅裡稀薄的空氣中悶聲應道,“哦……”信他纔怪!
朝花鎮裡的風向來是極凜冽的,就連夜風也不例外,有時候甚至會吹得人睜不開眼去,然而今夜卻反常了些,輕風微覆,花香飄搖,令人舒服得緊。
我閉着眼睛,被這輕輕柔柔的小香風兒吹得有些忘我,“唔,怎麼說呢,我大概沒有你想得那麼深刻,或許如清風白日裡所說的那樣,是我年紀小見識淺薄的原因吧,我只思量着有什麼事,再苦再難,兩個人分擔也總比一個人要來的好,譬如一個人覺得沒東西吃捱餓很丟人很痛苦,但是死撐着不向另外一個衣衫襤褸在他眼中同樣挨凍受餓的同伴說明情況,雖然那個人身上沒有雞腿呀紅燒豬蹄呀冰糖葫蘆呀,咕嘟……咳咳,但怎麼又能知道那個人身上沒有一塊供兩人飽腹的饃?即使沒有,又怎麼能知道他會不會舍給你一支木棍別緊褲腰帶,好讓你少受些苦?”
耳畔聽聞他低低地輕笑起來,我此時閉着眼睛,不知道他是否在望我,只聽到一句,“繼續。”
我酒量並不算太差,但是此時在屋脊上喝了兩口小酒竟也覺得暈乎乎的,彷彿要飛了天去。
此時話已然開了個頭,我索性便繼續高談闊論道,“所以我覺得啊,既然雙方已經心意相通,那麼告知便是義務,而告知之後,另一方選不選擇繼續,這纔是本應屬於他的權利。怎麼說呢,或許這個想法在你們眼裡太天真可笑,甚至有些不切實際,可是我還是固執己見,認爲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不會。”
我睜開眼睛,不自覺地轉頭望向他去,小黑的眸色平穩,向來清朗的眉目妥帖而認真,並無半分輕佻或是譏諷,一雙如黑曜石般的眸子泛着清亮的光,淺淺地映照出我身後的那輪彎月。
我覺得我一定是喝醉了。
……
在第二日清早第四起血案發生後,煥月毅然決然地給桑枝的茶水裡下了清風給的藥,而且是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骨節分明的手指每一截都帶着痛惜,我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張了張口,終究是沒有出言勸阻。
我明曉煥月他爲何會如此憤怒——桑枝昨日,分明是出去了的,並且回來後也只對自己的行蹤含糊其辭,目光閃爍不定,比任何一次說謊都要明顯。而煥月本就因爲幼時的事存了些許芥蒂,若說起先還對用藥之事有些猶豫和愧疚,這次已然痛定思痛地決定動手。
他雖然已然還俗,心中卻仍是在意很多,蒼生、天下、社稷、安康,正因爲心中存了這份人間大愛,所以才永遠不會真正投入全身心地去對待桑枝微薄的情意。
我看着桑枝安安靜靜地把摻了藥的茶水喝了下去,總覺得她在掩上茶蓋之前,似乎隱隱約約地擡眼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我心虛地往後一縮,隨意找了個藉口便出了門去,再不願面對她,而後又自覺好笑地揉了揉太陽穴,想來是睡眠不足的原因罷,這才疑神疑鬼的。清風這回做事並非是開玩笑,又怎會留有空檔讓桑枝覺察?
而桑枝服藥後的情況,遠比清風當初說得更爲嚴重。
前兩日只是聽她抱怨說覺得近日手腳發軟,氣虛易困,總病歪歪地歇在牀榻上好半天,但我
來探望時還能笑吟吟地與我開幾句玩笑,也能喝幾口清淡些的湯湯水水,我總安慰她是因爲換季的緣故,再加上上回太虛的內傷復發所致,她便也安安心心地答應了,還笑說若是長久這樣纏綿病榻,可就要把大喜之日拖好幾月,還不知那時候煥月肯不肯再娶她。
然而到了第三日,桑枝她已全然昏迷過去,一睡便是大半天,醒來不到半個時辰,又混混沌沌地昏睡過去,往日白皙而姣好的面容在這短短時間內盡數變成了一種病態的青灰色,雖面貌還是極美的,看着卻讓人總覺得心有不忍。
我第五次往桑枝房裡送去茶水時,看着她沉睡的青白麪容,終於哀求道,“煥月,能不能不要對她這樣了?說不定,說不定那日的不是她呢?每日朝花鎮裡出去的妖精那麼多,爲何偏偏要懷疑到桑枝身上?”
他接過我奉上的茶水,並沒有回答。
擡眼時我注意到他面色憔悴,眼眶下赫然是兩抹濃重異常的烏青,下巴也冒出了微微的青茬兒,我知曉這是他部分白天黑夜照顧桑枝的後果,也知曉他爲了守桑枝經常熬個幾天幾夜不眠,偶爾才伏在牀榻邊上小睡一會,即使這樣,也只是淺眠,聽到有些許動靜便速度爬起身來,吃食也只不過是進了些清清淡淡的米湯。行爲舉止無不體貼,若是桑枝意識還清醒着,一定會激動得拉着我尖叫罷?
憑良心說,不能說煥月對桑枝是不喜歡的,如今桑枝在受罪,煥月他又何嘗不是在清醒地承受着這份混沌?他在以自己肉體上的痛苦,來懲罰自己對桑枝的傷害。
可是這樣真的還得清嗎?這其中的孰是孰非,誰又能說明白。
我嘆了口氣,不予追問,出去掩上門時只又輕聲道了一句,“煥月,照顧好她。”
這句話其實實屬多餘,可這實在是我作爲一個外人的身份所能說的所有話了。
煥月似乎已經沒有更多的氣力站起來,只微微頷首,輕輕地扯了扯微有些龜裂的嘴角,勉強勾勒出一個輕微的笑來,“一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