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怎樣個可怖的形態!
他的四肢全都萎縮成了青灰色的一團,衣裳早已破成一絲一縷的布條兒,暴露出他身上其他的皮膚也是青灰色的,統統地乾裂着,彷彿失去了所有的水分,皺巴巴地附在形狀鋒利的骨架之上,肋骨一根根地突出,幾乎快要透過了外頭的皮肉去,已經看不清了的面目乾枯而猙獰,兩隻翻白了的眼珠子在空洞洞的眼眶裡頭爆凸着,一眼望去只勉強還能看出是個人的形狀。
縱使先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這麼乍然看去,我喉嚨裡還是忍不住泛起一陣陣的酸水,不上不下的噁心得緊,而那先村民們雖然之前有見過,但此時也是被噁心得一陣東倒西歪,婦孺的哭聲和尖叫聲給氣氛更增添了幾分詭譎,稍微有定力些的老人忙慌亂地指揮身邊的漢子們把白布重新蒙上,衆人調理了半晌,才終於恢復了平靜。
我望向走在最前頭的煥月,他似乎察覺到後方的動靜,而微微迴轉過身來,但也只是抿着脣,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沒有說話,也沒有幫忙。在這個年紀算得上太過青澀的眉目間並無如旁人般的驚慌失措,也無對眼前噁心慘烈景象的厭惡,而是一派包容的悲天憫人,彷彿那廟裡頭常年供奉的那佛祖和觀世音像一般。
然而……卻又隱藏了幾分事不關己的淡漠,彷彿睥睨天下衆生,看透紅塵俗世,萬物在他的目光下都仿若卑微無道的螻蟻。
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不是我之前認識的那個時而冷漠時而彆扭的小和尚了。
還未等我糾結完,大部隊便已緩緩隨着水茶莊裡的後山走去,我盯着那擡在最前頭的白布木板,在原地思量了一會回去還是繼續,最終還是決定忍着不斷翻騰的酸水,咬着牙隨着他們前行的腳步奔去。
後山大半都是茶園,而超度的地點便選擇在了茶園邊上的一塊空地裡,一位簪着白花的婦人面容悽切地將牌位放置在壇場中央,又是一陣哭哭啼啼,幾欲昏倒,最後被幾個年紀大些的婦人一邊勸說着兩相攙扶着到了一邊去了。
待焚了三炷香後,超度儀式
正式開始。
在木板其上的屍體被擡在了牌位的後方,圍在周圍的衆人的表情皆是一派嚴肅,還有因爲方纔的刺激而尚未褪去的驚惶,我也不敢造次,只縮着身子擠在圍觀的人羣中間,藉着人們手肘的空檔處費力地看着正中央青衣冷冽的煥月。
只見他雙目微微閡閉,雙掌合十,形容莊嚴肅穆,口中正念念有詞着什麼,我專心致志地側耳聽去,也只能聽曉風聲中夾雜的幾個“南無阿彌佗佛”。
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吹得他後頭的袈裟鼓成了一個大包,我險些被這風吹得站不穩,幸而擠在人羣中不至於摔倒,而他卻在疾風中屹然不動,恍若不覺一般,依舊唸唸有詞,誦着經文。乍然風止,之前的喧鬧似乎全都憑空消失了一般,天地萬物,一切均歸於靜寂,而煥月微微閡閉着的眼睛此時乍然睜開,隨之聲音響起,一字一句在一片空曠的寂冷中清晰而清亮。
——“弟子煥月,至誠祈請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慈悲加持、攝受、接引水茶莊村民王二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早成佛道!”
衆人如約好的一般,見此場景都齊刷刷地低下頭去,雙掌合十不住低聲念着“南無阿彌陀佛”,我便也趕緊低下頭去,依葫蘆畫瓢地照着他們念着,然而耳邊卻突然響起一陣鷺鳥清脆的啼鳴,我擡起頭來張望天空,尋找聲音來源間我與煥月冷冽的視線撞了個正着,忙又心虛地低下頭去,閉着眼隨着村民們不斷念誦着“阿彌陀佛”。
眼瞧着超度儀式圓滿結束,除了那屍體樣貌實在出乎意料的驚悚了些,一切均無波無瀾,而那無端慘死的王二也已經入土爲安,可算得上是皆大歡喜,雖然水茶莊村民均殷切邀請煥月留宿一晚,但煥月卻顯然不欲逗留。
走到出莊口的時候,先前的那個中年漢子居然真的信守承諾不知從哪裡僱了一頂八擡大轎送煥月回去,連我作爲一邊的小跟班也沾了光,有幸與他同轎。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大抵也便是如此了。
我坐在轎裡頭,瞧着那煥月小和尚正盤腿窩居在一角,兀自閉目養神着,清淡沉
靜的眉目宛如無邊秋葉。本不欲打攪他的修身養性養精蓄銳,但又想到方纔突如其來的鷺鳥啼鳴,便爬過去了些,小心地問道,“煥月師父,您剛纔也是在尋找那隻鷺鳥嗎?”
未曾想他猛然睜開眼來,一雙淡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卻並沒有說話。
“咱們鎮上的算命先生清風前幾日有與我提起過,青鷺一出,禍事將臨。”我嚥了口唾沫,一邊吶吶解釋着,一邊被他的眼神盯着有點發虛,便又乖乖地坐了回去,與他保持了些距離後才覺得舒緩了一口氣,又道,“想來應該是我最近被他說得有些草木皆兵了,聽見空中鷺鳥啼鳴聲時總是會下意識地想起這青鷺,可這世上哪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呀。”
“你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本一直保持默然的煥月突然出聲,打破了我自說自話的尷尬,他壓低了的聲音略有些沙啞,在逼仄的轎子裡頭顯得詭譎異常,與他那張對雙十男人來說算得上太過稚嫩的娃娃臉極不相稱,“中元節將近,那些不安分的也都一個個冒出頭,今年又正逢陰年,若是青鷺在此時出現,麻煩的事……大抵會更多了。”
我似懂非懂,“麻煩的事?”
煥月緩緩地拈着腕上紫檀念珠中的一顆,緩緩說道,“今日的王二,便是一個例子,身上精氣全無,枯竭而死,若無青鷺鳥羽的相助,普通的精怪,應該很難能吸食得如此徹底。”
“應不是罷?這天底下怎會有如此恰巧的事兒……”想到方纔那形態可怖的屍體,我不禁有些滲得慌,只覺得從頭冷到了腳,搖搖頭轉而問道,“煥月師父,就連你也忌憚青鷺嗎?那青鷺到底是有多厲害?可以讓你和清風都這般……”這般驚懼不安。
他似乎沒有在意到我刻意的停頓,回答得迅速而簡單,“是一個能讓天下大亂的東西。”
“煥月師父你之前可有見過這青鷺?”
“小時跟隨師父遊歷時,有幸見過。”
“在哪兒?”
他驟然轉頭看向我,眉目慈悲,淡淡地從嘴裡吐出四個字,“祈國王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