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費力地側過身子,正往下盯着牀底下襬放得整整齊齊的繡鞋上描花繡雲的鞋面兒發呆,忽的聽得門外有細微的響動,我一怔,鬼使神差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立刻躺下鑽進被窩裡閉上眼睛裝睡,然而待那腳步聲漸近我心中卻又後悔了。
爲什麼要裝,這明明是自己的地盤呀!
然而眼睛已然閉上了,再這麼乍然睜開就顯得太假,我心裡正思量着怎麼裝初醒時分的模樣,卻又有些疑惑都約莫已經過了半炷香的時間,爲何再沒有聽到來人的動靜?一時間臥房裡靜得我幾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輕淺不安。
那個人是走了,還是站在這裡不動身了?
我被這詭異的靜寂唬得幾乎不敢動彈半分,身子蜷縮在悶熱的被褥下,隱約能感覺到身後冒出的細密冷汗浸溼了裡頭薄薄的小衣,粘膩在後背上,難受得很,只得裝作不舒服一般撇過頭微微睜開眼睛,映入眼簾地是一片玄黑,“誒?小黑?你怎麼在這裡?”
他似乎正在看些什麼,聽到聲響而回轉過身來,“醒了?”
“嗯,”我模糊不清地咕噥了一聲,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天色又問道,“現在是幾更天了?”
“剛敲過三更。”
“三更……那還算醒得早些……”我瞭然地點點頭,只覺得有一連串的疑問,“我喚那小夥計尋的是邱五晏,怎會是你過來的?邱五晏呢?還有,小黑,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啊?我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什麼鬼地方了。”我可記得我們當時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當時有事,我便代爲過來了,”他冷着臉遞給我一碗熱水,“回春樓的夥計們說你們是往西邊跑的,我順着找時恰巧聽到了聲響便尋了過去,並不是很遠,只是繞的偏深了些。”
回想起霸王餐事件,我不禁有些心虛,半晌又想起前頭兒的那個冰冷的脊背,“呃,那,是你揹我回來的?”
他點點頭,面無表情。
“哦……”雖然他似乎反應比以前更冷淡了,但倒的熱水的溫度卻貼心地剛巧合適入喉,原本冰冷的指尖連着搪瓷碗的表面都隨之簌簌地暖起來,蒸騰而上的嫋嫋白氣氤氳了我的視線,連他的側影都無比迷濛起來,我正爲眼前美色而愣神着,突然想到,“那桑枝呢?你沒把桑枝也弄回來
嗎?”
“沒有,”他端起放在一邊的銅盆,擱置到茶几上,輕描淡寫,線條冷硬的側臉在跳動的燭焰融成的微弱光暈下顯得柔和了許多,口中話語淡淡,“當時的情況,只能救一個。”
我一噎,擡眼瞪着他,“那桑枝她……?!”這小黑縱是再冷麪冷情,也總不會真的放桑枝她一人昏睡在那小巷子罷?
雖說桑枝是妖,但卻也是一隻妖嬈嫵媚貌可傾城的妖精,君不見當年董永趁着那天庭之上美豔無雙的七仙女下凡洗澡都能把那廝勾引……呸,捕獲了,更何況是此時已經醉得神志不清的妖精桑枝呢?
他沒有再回答,起身遞給我一條用冷水浸溼了的絹帕,示意我敷着。
我只瞟了一眼,並未想去接,只低着頭在心裡緊張地盤算着,若是桑枝能遇到一好人,說不定也如七仙女和董永一般成了一樁佳話,還能斷了桑枝對煥月小和尚的心思,倒也算得上是好事。
然而這只是最好的情況,這世道無常,男人常有,而如柳下惠董永一流卻少之又少。朝花鎮雖然算不上惡人遍地,但也並未夠得着孔老夫子所說的“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標準。更何況,那小巷子既隱蔽又陰森森的,如果說能遇到巡遊的官吏或打更的李老伯也就罷了,若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什麼地痞流氓……縱使桑枝是有那麼幾招半吊子的奇門遁術,估計也難以對付得很,萬一不小心……
想到這裡,我趕忙低頭找鞋欲下牀,“我還是過去一趟吧,總覺得還是有些不放心,就算桑枝她僥倖遇不到什麼壞人,但再怎麼說也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這樣睡在外面一夜也是要受寒氣的。”
大抵是心中這麼一急,加上又使了大幅度的動作,原本就因爲酒醉而有些恍惚的腦袋此刻又是一片眩暈,身子在空中晃了晃,差些要這麼倒下去。我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子,便霎時停下來了起身的動作,乖乖地重新坐回了牀榻上去,雖然腦子還是混沌的,但心裡卻很明曉,我這麼個糟糕狀態過去,哪裡是去救人,簡直就是去添亂。
轉頭時見他似乎微微皺眉,收回了遞給我帕子的手,我還以爲他是不耐煩了,未曾想他轉而擡手就把趴在哦不由分說地敷在了我的腦門子上。
帕子是從他方纔端着的冷水盆裡剛撈出來的,雖然
已經絞了七八分幹,卻還是冷冰冰的,加上又是借外人之手,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心裡略有些牴觸,但下一刻卻又覺得這玩意兒對因酒醉而灼燙的額頭來說確實舒服得緊,便又自己巴巴地接過來摁着了。
正七手八腳擺弄着的時候,恰巧聽到一邊的小黑不緊不慢地說,“不用去了,我回來的時候順便喚煥月師父過去幫忙了。”
我先是愣了一下,轉而盯着他常年面無表情的臉放肆地撫掌大笑起來,險些把頭上敷着的帕子弄丟下來,“小黑,未曾想你還有這樣的心思啊!”
這事若是放在別人身上,如邱五晏清風之流,也算得上是司空見慣,並不值得奇怪,然而我一直覺得如小黑這樣冷淡的性子能把我揹回來都算是奇蹟了,恨不得等明兒好多了去燒幾炷高香謝他勞駕理睬之恩,本以爲他再不會管別人的閒事,未曾想他還有這副幫人撮合姻緣的熱心腸,着實令人覺得稀奇得緊。
小黑卻沒有笑,只將我額頭上已轉溫的帕子拿下,起身端起銅盆,似乎就要出門去。
我隨口問道,“你要走了嗎?”
他背對着我,再一次使用了冷冰冰的單音節,“嗯。”
我皺了皺眉,心裡略有些不安。雖然以前小黑他並不是沒有這樣說話過,甚至用字更節省的也有,但是我卻明顯感覺到了其中的不一樣。
似乎……似乎更冷漠了些。
我有些困惑於他重新堆積起的寂冷,彷彿初見時那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感覺又回來了一般,明明之前相處得一直都很好,雖然有時候不回話,有時候面無表情,但是起碼也看見他笑了,也會與我說心事了,這次還救了我,我一直還竊喜起碼他能把我當作朋友一般的人物,未曾想酒醉後這麼一醒來,卻又回到了起點。
是以前經歷的那一切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還是現在纔是夢的開始?
搖搖頭不去再想,我自暴自棄地呈“大”字狀撲在鋪得硬梆梆的被褥上,有些抑鬱,只忿忿地腹誹——少年心,海底針,這等博大精深的技術豈是我這一個籍籍無名平庸無奇的小女子就可以揣摩得透的?
聽聞他的腳步聲到了門口而驟然止住,而他突然出聲發問道,“阿若,你可有想過,今日如果我沒及時找到你,會怎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