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明之際,一把浩蕩的熊熊烈火毫無徵兆地自花家小姐的繡房率先燃起。
沖天而起的火光藉着風勢直上,一時間染紅了半個朝花鎮的天空,也刺疼了我的眼睛。“走水啦”的呼叫和求救聲在並不算大的小鎮中四處迴盪着,刺耳的叫喊聲各色多樣,卻同樣帶着三分不安和六分驚懼,餘下一分則是對未來將明未明的惶恐。
我低着頭從酒窖裡把一罈一罈的“君莫笑”搬到屋脊之中置放的矮桌上,矮桌那一頭坐着的是小黑。我們兩人的目光出奇統一地集中在那幾壇酒上良久,明明是心照不宣的欲一醉解千愁,到最後卻誰也沒有揭開那層薄薄的紅紙。
沉默了良久,他突然發聲,“想哭就哭吧。”
不喜這般飽含憐憫的語氣,我歪頭看他,最後還是搖搖頭,“現在哭不出來了。”
其實在回來的路上時早已接着風聲隱匿偷偷哭過了幾場,眼眶紅腫得縛人,卻是乾涸得一滴眼淚也再流不出來,我七手八腳地胡亂用手背使勁搓着眼睛,一邊朝他吃吃地笑得彆扭,“最後還是沒有救回命啊,反倒聽了個她們家的驚天秘聞。”
小黑凝眸看我,依舊緊緊抿着血色極淡的脣,卻沒有說話。
我半斂下眼來,本就不期望小黑能回答,於是更加肆無忌憚地大着舌頭,眼眶依舊是紅腫而乾涸的,“如果我能早一點看到就好了,或者說如果糜族人有別族人那般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也好,起碼能救她們出生天,不至於站在一旁看着,卻什麼也做不了……剛纔我其實也在私心地想,如果我今夜沒看到也就罷了,可是偏偏讓我看到了,我卻還是無能爲力,這種感覺……真不好過。”
“是她自己不願意逃。”他的語氣冷靜。
我搖搖頭,“話都是這麼講的,可是隻要能有個機會,哪怕只是一分一毫活下去的希望,怎麼會有人是真心的不想活呢。”我眺望着遠處漸褪的火光,只覺得濃濃的困惑,“更何況,她是那麼討厭火的,最後爲什麼會用這種方式解決自己?”
而後是一陣長久的寂靜,就在我以爲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終是開口了,本就刻意壓低了的嗓音因迎着今晚颳得肆意古怪的風聲而飄忽不定,“阿若,這是她們的命數。”
我不自覺一怔。算起來,這還是小黑第一次喚我的名字。
我緊了緊拳頭,最終還是撇過頭,問他,“你相信命?”
小黑仍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側身微倚着矮桌的一角,脊背卻還是一貫而
來的筆直。他靜靜地盯着我半晌,直到我不自然地往回縮了縮脖子時才忽的淺笑出聲來,“不信。”
那剛纔的那話即是誑我的了?我爲這理所當然的扯謊無可奈何地撇撇嘴,心中卻也隱隱覺得在這種場合下談論表面說得上是“深刻”的話題反而顯得有些好笑,但話已出口,便沒有再收回了的道理,只順水推舟地歪着頭隨意向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開玩笑,“那你相信什麼?武功心法?巫蠱毒術?榮華富貴?哦,是不是還有一句話叫,人定勝天?”
這些天的相處以來我早已習慣了他遇事遇人一貫以來的冷淡反應,久了竟也未覺得這般有何不妥了。本來那句話問出口後便沒想讓他回答,我張口準備繼續一個新話題,卻見他輕但認真地搖了搖頭,一雙如天邊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在即將破曉見日的晨霧霾色中灼灼生輝,“我相信的是,事在人爲。”
“有何差別?”我轉過頭只能看到他微擡的下巴和脖頸,如何也聽不明白這與“人定勝天”有什麼異處。
然而這一句他卻沒有再回答,只是伸出手來,並不甚用力地揉亂了我鬢邊糾纏的髮絲。
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溫度冰涼,我看了面無表情的他半晌,最終還是悶悶地撇過頭去,不再言語,只覺得自己是越來越不懂他們這些人了。眼看着朝陽印着小心地扶着長梯,重新攜着矮桌上的幾個酒罈子下了屋頂去,未做告別,他也未詢問。
那場大火燃得迅速,消失得卻也迅速,不消半個時辰的時間,大火已被撲滅,我過去時只瞧見一個烏漆抹黑的身影從一片冒着黑煙的斷壁殘垣中跌跌撞撞地衝出來,與我擦肩而過時險些將我衝撞了一個跟頭,我回頭去看時恰好看到他因用力過猛而跌在了街道上,抽搐着再也爬不起來。
我試探着伸出手來,“這位老伯……”
他猛地擡起頭來,伸出黑瘦的手一把推開我,驟地擡起臉來,亂如枯草的髮絲下是一張滿是泥濘塵埃的臉龐,正縱橫交錯着幾痕徹骨的傷口,正汩汩不斷地往外沁出暗紅的血液,映襯着他一雙死灰般的瞳孔血紅欲裂,嚇人得緊。
這怎是平日裡總嚴肅地板着一張臉但做事謹慎的花掌櫃!?我一驚,連連後退了幾步,又小心地逐步上前,放輕了聲音,“花掌櫃,您節哀……”
他頹唐地跪坐在地上,歪着頭死盯着我半晌,歪着流着一線細細涎水的嘴角,眼神空洞洞的,似乎在探尋着什麼,忽的又跳起身來,如發狂的猛虎一般飛快地撲向我,我怔怔間下意識地閉眼
用手一擋,未有想象中的疼痛,只聽到“撲通”一聲,卻是他在我面前跪了下來,還不住地“咚咚咚”磕着頭,擡起頭來時被火煙薰得黑漆漆的額頭已有明顯的血印,青石板上蜿蜒的淚跡悽切。
我大驚失色,嘴邊的話也斷斷續續地,總說不安穩,差些也要與他前面跪下,“花掌櫃!您,您這是做甚麼!快起來!這……”
先前參與救火的衆人聽到這邊的動靜皆陸陸續續地圍了過來,我反被蜂擁的人羣擠到一邊,只能跳着腳看向裡頭,卻見幾個平日裡與花掌櫃交情不錯的人慾前去攙扶均被他發狂地推開了,如滅焰之燭般絕望的眼裡滿是慼慼的血淚,甚是可怖,而他的眼神渙散,喉嚨發出的聲音古怪而刺耳,乾涸龜裂的嘴裡只不斷嘶喊着“阿琦、阿琦……原諒爹爹,求你原諒爹爹,別來了,是我的錯,我的錯,別再來了!爹爹送你去超度,爹爹求你了,那可都是你的親姊妹啊,你於心何忍,何忍……!”
阿琦?爹爹?我本以爲花染、花堇的姐妹反目已是最大的秘聞,聽花掌櫃這麼一喊,只覺得心中的疑雲愈發濃重,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講到最後,花掌櫃早已涕泗橫流,他平時一直是個頂體面的人兒,因爲一絲不苟死要面子的特性,以前還老被我和花堇背地裡叫“佛無香”,取的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之意。然而此時的花掌櫃卻渾身粘染着濃濃的塵煙,在地面上滾爬着,狼狽不堪,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好幾歲的臉上滿是驚惶和悔恨,偏執的眼裡神經兮兮地四處搜尋着,怎叫所見所聞者不覺辛酸?
而那頭他還在繼續念着,“三年前的大火,近前的夜半擾室,一樁樁一件件,你報復得還不夠麼!十九年前是爹爹不好,是爹爹顧着跟你娘鬧脾氣,沒照看好你……你病重夭折,疼得也是我和你孃的心啊!你有怨的,你有恨的,統統都衝爹爹來就好!我這把老骨頭,隨你去也就罷了,也就罷了……可是爲什麼、爲什麼要害你的兩個姊妹啊!她們都是無辜的啊!大火、大火……咱們都搬了地方,爲什麼你還是不肯放過爹爹,不肯放過我們!”
聽到最後,我已震驚地捂住了嘴,全身寒毛倒豎——這麼說來,三年前那場大火時推花堇入火海的,深夜在花堇牀前徘徊不去的,並不是花染,而是那個早已成爲亡魂的花琦!花堇只道與她容貌一樣的定只有胞姐花染一人,又怎會想到十九年前生的不是雙胞胎,而是三胞胎……這麼三年來,她都恨錯了一個人,也報復錯了一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