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樂大抵是瘋了。
送去的飯菜無一例外地都被他給摔了個七零八碎,甚至連着蘇陌的那份也沒放過,本便蓬頭垢面的模樣如今顯得愈發狼狽起來,被塵土蹭得黑不溜秋的飯粒和涎水統統黏.膩在他雜亂如枯草的髮絲上,披頭散髮,衣衫盡破,乍一看宛如橫行的野鬼。
我看着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一時竟不知該爲眉娘喜,還是應該悲。人世間的變化原來可以如此輕易,不過是一念之差,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待照例把飯菜送到門口後,我轉身離去,剛走了沒幾步,果不其然地又聽到了身後傳來瓷片的刺啦破碎聲,還有蘇陌無奈而低軟的勸阻聲,我腳步微頓,終究還是不動聲色地回了自己的房裡。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我無從干預,也無法干預。
只胡思亂想地在房中坐了一會兒,只見得虛掩的門“砰”的一下被撞了開來,一個小小的身影如旋風一般衝將進來,我定睛看去,正是上氣不接下氣的蘇陌,雖此時是寒冷的冬日,然而他但卻是滿頭滿臉的冷汗,儼然是有些急了,然而細聲細氣地哼哧了半天,愣是沒有憋出一個字來。
這孩子看起來並不像是如此衝動的人兒。我凝眉,將手中抱着取暖的茶水遞與他,又塞了一塊方纔小黑替我在外頭買的豌豆黃兒,緩了緩語氣道,“先喝口茶水,別慌,慢慢說,若是餓了,我幫你再去後廚拿幾個饅頭來。”
蘇陌埋着頭,沒有接那塊豌豆黃,只聽話地直灌了幾口茶水下去,然而聽得我此言卻是用力地搖搖頭,被茶水潤過的嗓子略微大聲了些,雖然看得出他已然強行在剋制,然而依舊難以掩飾話語中的驚慌失措,“我爺爺……我爺爺不見了!”
我一驚,猛地站起身來,驚聲道,“不見了?!方纔不是還在房中嗎?”且不說若是被眉娘撞見了要如何,蘇樂他如今本就有幾分瘋魔,若是跑了出去,指不定要出什麼事。
蘇陌幾乎快要哭了,然而卻始終沒落下淚來,只帶着幾分哭音清晰地說道,“方纔你走後,爺爺他不知道爲什麼就闖出去了,我以爲他去茅房,會回來的,可是、可是就再也沒有等到他。”
我艱難地籲出了一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拍了拍他的頭,“走,跟我去房裡看看。”
蘇樂的房裡頭烘着熱騰騰的炭火,又關着門,更顯得滿屋子的酒氣腐臭濃烈起來,我痛苦地掩着口鼻,一手撐開了窗子通風,又急急地往各處安置的墨煙凍石鼎內都駐了幾把百合香,這才覺着鼻翼稍微舒坦了些。
房內密密麻麻的皆是酒壺的碎片,榻上還有一壺半傾了的劣質燒刀子,壺口滴答滴答地滴着酒液,引得地下的被褥一片溼冷,我一邊將酒壺扶正,一邊詢問道,“小陌,你爺爺如今每日都這麼喝麼?”
他口裡輕輕滴
“嗯”了一聲,頭埋得很低,悶聲道,“前幾日就開始了,一喝便要醉一日有餘……以前也有醉過,但只是拉着我亂哄哄地說一通話,並未像如今這般……”
前幾日?那大概便是他看見眉孃的時候開始了。
我探頭看了看外頭的天色,離我回房那時約莫過去了近半個時辰,想來就算是蘇樂真的跑出去了也不會有多遠,起碼出不了這個朝花鎮去。
我捏了捏拳頭,心下已有了決斷,只拉過蘇陌,一連串兒地溫聲吩咐道,“這樣,小陌,你先留在這裡,餘了頂樓那間房是我們掌櫃的住的,其他幾樓的客房都沒有人住,你一間間推門去尋尋,若是在別地方撞見了我們掌櫃的,你就說……你就說是我暫時收留的,千萬別提你還有個爺爺的事兒,我和小黑去附近周圍找找,問問看有沒有人見過你爺爺,別擔心,一定能尋到的。”
蘇陌咬着脣,發狠了一般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我看着他稚嫩卻又堅毅的五官,帶着不符合這般年齡的孩子的成熟,只在心裡暗暗地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便轉身尋小黑一道兒出門去了。
將逢新歲,一道兒上皆是熱熱鬧鬧的,鎮上的人們皆是喜氣洋洋地採購着年貨,只餘了我和小黑兩人格格不入地一臉愁意,只艱難穿梭在擁擠的人潮中,很是無奈。
我被擠得暈乎乎的,只保持着僅有的一些清醒,滴溜溜地亂轉着眼珠子,在街道各處尋人,一邊控制住自己不往一旁兒紅彤彤的糖葫蘆垛子上瞧,只企圖跟小黑說話轉移注意力,“你說蘇樂他會往哪兒去?”
“不知道,”小黑輕咳了幾聲,看向我一雙墨色的眸子微帶揶揄的笑意,“但絕對不會在冰糖葫蘆那兒。”
“……”這廝莫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不然怎麼會把我的心思猜得如此明朗。我發誓我方纔不過也就瞟了三四眼,怎就那般好巧不巧地被他看到了?我乾笑了兩聲,恨不得要把腦袋埋到胸去,礙於實在平坦坦,只尷尬出聲道,“咳,咳,那是……那是自然不會的。”
耳邊聽聞他又是一聲低低的輕笑,我愈發惱得垂下頭去,不去看他,然而卻忍不住在心裡默默勾畫着這廝笑起來的模樣,定然又是一副傾國傾城貌。
正在心中垂涎三尺着,只覺得額頭似乎磕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我吃痛地擡頭瞧去,卻是一錦衣華服的女子,看起來約莫要比我大兩三歲,比我要高大半個頭,身段玲瓏,婀娜多姿,倒豎起的一雙黛色的柳眉頗有幾分刻薄凌厲,然而看面貌卻是面生得緊,身上穿着的又是上好的綾羅綢緞,想來應該是大家大戶養在閨閣裡的千金小姐,趁着新春佳節將至纔出來逛逛的。
而這等嬌貴的美人兒,此時正痛苦地捂着下巴,彎着纖細的柳腰,“哎唷哎唷”地叫着。
我心裡頗有些歉疚,只趕忙
扶了一把,連聲道歉,“姑娘對不住,對不住,是我方纔沒看路。”
那位美人兒放下了扶着下巴的手,轉而一把推開我,載着怒火的杏眼圓睜,狠狠滴瞪了我一眼,目光觸及到我身上的粗布衣衫,很是不屑,“這是哪兒來的野丫頭,生了一雙眼睛怎就看不着路了?”
轉而,她頓了頓聲,伸手摸了摸空蕩蕩的腰,蹙了蹙眉,面上噙着一抹輕蔑的笑道,“原來還是個小賊,趁着方纔把我的錢囊偷走了,快拿來!”
我本來還欲賠個幾句好聽的話,然而聽到她此言,也冷下了臉,沉聲道,“這位姑娘,我方纔是一直沿着這條道兒往前走着的,若要說撞,也是你過來撞了我,這些都不計較,我也認了,可是你說話也要憑個證據,這人海茫茫的,你的錢囊指不定方纔就被路過的哪個人拿走了,怎就咬定了我?栽贓陷害,可不是什麼坦蕩的行爲。”
“好個口角伶俐的丫頭,”她漫不經心地扶了扶頭上簪着紅彤彤的瑪瑙釵子,眸光微動,諷意更甚,“只是,我便認準是你了,又該如何?”
“你……”還未見過這般不講道理的人,我氣急,正與衝上前去,卻被一隻手拉住,耳畔傳來小黑清冷的一聲囑咐,“別動。”
我撫了撫心口,悶悶地吐出了一口氣,意氣難平地退了下去。
那位小姐看到小黑的面目時,眸底閃過一絲遮掩不住的驚豔,嬌豔的雙頰飛過一抹紅霞,但隨即擡高了下顎,且當做自矜身份,然而語氣卻柔和了許多,揚起的黛眉也落了下來,“這位公子,有何要事?”
我不禁在一邊兒默默腹誹,這廝變臉未免也太快了些。
“無甚要事,”他頷首,只純熟地摟過我的肩來,清冷的眸子無波無讕,“只是您方纔衝撞了我的髮妻,還出口污衊,血口噴人,在下看不過去而已。若懷疑在下的夫人偷了您的錢囊,儘管到官府裡頭去對峙一番。”
似乎是沒有想到有人敢反駁她,那位美人兒剛柔和下的臉瞬間又騰的一下沉了,只捏緊了手中的綢緞帕子,又冷笑道,“公子方纔應當是說笑了罷,小女在這兒只提醒一句,莫要學他人逞英雄,強出頭的鳥兒,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語畢,她復又鬆開了手指,用揉皺了的帕子壓了壓鼻尖上的薄粉,“我看公子一表人才,定然不會是等閒之輩,都說良禽擇木而棲,何必守着這個倒貼的野丫頭身邊,白白貶了公子您的身價。”
這便是連我也罵進去了。我黑了張臉,正憤憤不平地準備插嘴,卻只覺着小黑背過一隻手去,暗暗地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放心,同一時間,只聽聞他安然道,“旁人自然也就罷了,只是我夫人此時懷有身孕,若是方纔被小姐你衝撞出了什麼毛病,又該如何算?”
我一口口水順利地噎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