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爲什麼,明明只是簡單的兩個字,然而卻仿若之前所受過的所有驚慌和委屈,都在這一時間得到救贖。
前頭無論王掌櫃夫婦說什麼做什麼,我最多也只餘了恐懼,憤怒,從未哭過,因爲我知道毫無用處。然而此刻,看着由牆角走來的那個模糊的人影愈來愈放大、清晰,直至走在我面前,清晰地感覺到那清清淡淡的目光安靜地遊弋在我的腦瓜子上時,我卻不知怎麼的有些哽咽,只強自忍着哭音,不可置信地輕聲應道,“小黑?”
方纔跟隨王掌櫃夫婦身後,從門口閃過的那個突兀黑影,原來是他。
“我在。”他安穩地應聲,彷彿在一點點地捋平我心中的皺褶。
我不知怎麼的便默了聲,不再說話,只呆傻一般地藉着微末的暗色怔怔地看着小黑蹲了下來,因爲常年勞作而顯得有些粗礪的指尖一路從我的額頭尖兒上一路下滑,直至摩挲過我潮熱的眼角,又彎起指節輕輕拭去,“別哭,別怕……我這就帶你走。”
我吸了吸通紅的鼻子,遏制住軟綿綿的哭音,轉而用力地搖了搖頭,阻止道,“外頭用紅泥封住了,若要強行闖出去勢必要弄出大動靜,王掌櫃夫婦僱了許多打手守在外頭,恐怕逃脫不易,若是你一人倒還好說,只是……我不會武藝,怕是會拖後腿,要想逃脫,還需另想辦法。”
他沉默了一會,身子輕微地一錯,似乎準備解開我身後的繩結。
“繩子不能解,”我扭着身子費力地避開了他的手,語氣頗有些哀怨,“王掌櫃夫婦夜間隨時有可能來巡察,若是到時候反應不及,少不得一陣盤詰。反正……這麼綁着綁着,也習慣了。”
他便是停下了手去,一片懾人的黑暗中,我只見小黑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頭閃爍不定,認真而晦暗不明,墨色的瞳仁中隱約有戾氣流轉。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他想。
到底還是顯現出來了。
我平日裡雖然反應遲鈍了些,但並非是什麼都看不出來的傻子,長久以來的相處,我早應該知道小黑他的身份並非是落魄公子哥兒那般簡單。雖然他整日都是一襲極不起眼的麻衣布袍,然而再簡陋的衣衫卻還是掩不下藏匿在他心中的血性。
他不甘於貧賤,有野心,有殺氣,還有未酬的凌雲壯志,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是等閒之輩?
“小黑,”我揮散去腦內雜亂的思緒,擡眸看他,糾結地咬了咬下脣,終究還是不顧所謂女兒家的矜持,喉嚨因爲缺水而顯得乾啞非常,我只壓低了聲音,輕輕要求道,“抱我。”
沒有輕佻,沒有逗引,只是簡單地要求一個擁抱。
幾乎是同一時間,只感覺被麻繩束縛得幾乎僵硬的身子在話音剛落的一瞬間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裡,一如既往的安穩和妥
帖,讓我種錯覺可以這般在他懷中毫無忌憚地沉沉睡去,就此長眠不醒。
黑暗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感覺到他用下巴抵着我頭輕聲說“阿若別怕”,那一瞬間,多年來都空落落的心口彷彿噼啪噼啪地放了一場盛大的煙花,還有萬千個小人兒在下面踢踏地跳着舞。
那時候我在想,大概這一輩子就是他了,再也不會有別人了。
我努力地將頭往上蹭了一些,把下巴搭上他的肩,又往他的耳邊湊近了些,甕聲甕氣,“嘿,小黑,既然木已成舟,你也走不了了,那我們來說說話。”
感覺到小黑點頭,我笑了起來,依舊搭着他的肩,慢吞吞地漫無目的信口道,“不知不覺,小黑你來靈棲也已有三年了罷?可我總感覺還是昨兒個的事兒。記得那時候,你總是冷冰冰的一張臉,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彷彿總是有很多心事一般,我每回想尋你搭話總是會自討個沒趣兒,那時我以爲你是嫌我跟個老媽子一樣,囉哩囉唆,絮叨個不停,可還是想煩你,想惹你生氣,想看看古井無波的謫仙也被我氣得跳腳的模樣,是不是很好笑?”
未等他做出回答,我已然鼓着好不容易積攢至今的勇氣,一溜兒繼續往下說道,“後來,花堇和花染出事,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居然真的肯幫我,雖然最後還是沒有挽回什麼,但我想,那時候,你應當是有一點點,一點點接納我了罷。”
他的嗓音在寂靜得可以聽得見外頭蟬鳴的黑暗中顯得清冷而鎮定,聽不出真實的情緒,“繼續。”
“後來是桑枝,爲了……”我頓了頓,清了清嗓子,絞盡腦汁斟酌了一個較爲合適的詞彙,“……爭寵,我……”
這個詞剛冒出口,就聽得一直很平靜的小黑突然意味不明地輕咳了一聲,似乎很是哭笑不得。
我見他不自然,自己反倒不嫌得尷尬了,只作無事狀繼續追溯着前塵往事,大概是因爲隔得太久了,有許多事都要費盡心力才能想的出來,故而顯得磕磕絆絆的,“你肯定猜不到,當時我把後廚弄成一片狼藉是爲了你,嬌滴滴地拿腔作調也是爲了你,託玉兒把自己畫成個大花臉,還是爲了你,雖然……我一項也未成功,還讓你看了笑話。”
“我想,自己大抵是那時候就開始喜歡你了罷,不知道你身上有什麼魔力,我只覺得每次看到你,都會很安心,都會有勇氣繼續往前衝。一次次地幫助我,一次次地救我於昇天,一次次地在我面前露出不同於在外界的模樣。所以,我不信你也沒有一點點地喜歡我。”這話已經太過挑明露骨了,我不敢撇過頭去看他的表情,只埋着頭,繼續裝作自言自語一般,悶悶道,“那日……你叫我等,我不知道到底要等什麼,等我長大成人?可我已然來了葵水啊,可以拜堂成親了,況且……”
話音乍然而止
,我心虛地低頭,偷偷地瞅了一眼胸前依舊毫無起色的“一馬平川”,不禁啞然,然而話已經說道這份上了,我不得不硬着頭皮,死鴨子嘴硬地辯稱道,“……況且,我每天也有堅持在很認真地喝、喝牛乳了!”
小黑終於憋不住,輕輕地失笑出聲來,愈發將我摟緊了些。我從方纔的窘迫中恍過神來,彎了彎脣,平靜了下去,“小黑,你還記得我上回跟你說的幼時見到的少年嗎?我想已然憶起他留給我的名字了。”
我直起身來,毫不費力地掙開他的懷抱,雙眼緊盯着他的臉,緩緩從嘴中吐露出幾個字,“祈國前太子,正統的龍脈國主,姜慕。”
沒有意想中的震驚情緒,小黑只是輕微地一愣,便轉而擡手摸了摸我的頭,嘴邊噙了一分無可奈何的苦笑,“傻丫頭……”
果然被我猜對。從作爲前朝長樂公主的眉娘非同尋常的嚴厲,邱五晏有意無意透露出的敬畏和之前對我的警告,原本只是猜測,然而自從他拿着那隻匕首賞玩的時候,我便清楚地明曉他的身份定不一般。
心下通明,我努力扯出個輕鬆的微笑來,卻禁不住紅了一圈眼眶,“從前邱五晏就警告過我不要招惹你,但是事到如今,倒也真真正正地招惹了。我知道你的身份非同一般,也知道你有野心,有對權力的渴望,有復國的壯志豪情,終有一日會迸發,幹出一番大事業。我雖然不能像眉娘伴蘇樂大將軍那般,與你並肩作戰,因爲我自知沒有那個本事,但是我想,我也一定不會成爲你的累贅。無論你是小黑,還是姜慕,我都喜歡你,比喜歡糖葫蘆紅燒豬蹄桂花糕兒還要喜歡!”
小黑摸着我的頭髮,語氣溫軟,“我都知道。”
夠了,有這句就夠了,他知道這就便夠了。我微微放下心來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抑制住砰砰砰狂跳的內心,茫茫然地擡眼看他,只想尋求個確切的答案。
聽到他似乎笑了笑,撫着我的頭髮,輕輕地說道,“我初來的時候,一直很想避開所有兒女情長的情緒,一心一意復國,報仇血恨,免得牽掛太多,反倒失了分寸。可是一天天地過去,我這才發現,已然避不開了。”
誒?!我的心猛地一跳,睜大眼睛看他,還是有些消化不過來。他剛纔那難得的一長溜兒的話,是……表白了?
我擡頭,固執地想去尋他的脣,以求一個真真正正的肯定,然而毫無預兆的,微顫的眼睫上卻已先落下了一個輕吻,聽到小黑的聲音在我耳邊悠悠地化開,宛如清泉般清冽綿長,好聽得讓我禁不住想向他要顆糖兒吃,“夜深了,先好好睡一覺,我會想辦法。”
“嗯……”彷彿是蠱惑人心的魔咒,我只覺得一陣洶涌的睏意襲來,擊退了最後一根清醒的弦兒,不自覺就乖乖地閉上了眼睛,伏在他懷中安心地沉沉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