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城,杏花微雨。
酒樓二樓靠窗的位置,一襲玉白錦衣的冷峻男子手持酒杯淺淺飲着酒,目光凝着窗外淡煙疏雨,葳蕤杏花,眉宇間縈繞着解不開的紛擾愁緒。
三個多月,整個觀火閣在不遺餘力地尋找,他也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停歇,可是,時至今日,仍舊沒有上官心心的下落。
他回到陸地派人給南宮子珩送去信函之後便馬不停蹄直奔考槃宮,途中得知洛神淵內部山谷莫名失火,墨封神秘閉關,之所以神秘是因爲無人知曉墨封閉關何處,也無人知曉墨封爲何閉關。
唯有傳言道:玄華魔君出關之日,便是一統江湖之時。
他自然明白,一切定然跟她有關,不過如今那些都不是他所在意的,他只在意如何能夠順利見到朝思暮想的她。
然而尋到考槃宮得到的消息卻是她根本不曾回宮,阿芷奉宮主青陽瑟之命將那支雕有兩朵蓮花的白玉簪轉交給他,也同時轉達青陽瑟的兩字忠告:珍惜。
當時的他握着白玉簪心痛如絞,她竟連他們之間的定情信物都不願取回,他真是徹底將她傷透了!
修長手指下意識摩挲着墜在腰間的並蒂蓮荷包,星目裡痛色更甚。
那天瓢潑大雨裡追到海邊時,茫茫大海上早已沒有了她的身影,只有這個荷包被一波又一波海浪推上沙灘。
微風裹挾着細雨飄入窗內,他也不躲避任由打溼玉白衣衫,只是靜靜望着窗外朦朧雨霧,疼痛呢喃:“心心,你到底在哪裡?我真的好想你。”
“呦,這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軒轅公子嘛!數月未見雖然貌似清減了一些,然而卻依舊玉樹臨風氣度不凡啊!一人獨飲多無趣,還是人多熱鬧,東方公子,不如咱們暫且留在此處陪伴一下孤獨寂寞的軒轅公子如何?”
手搖象牙摺扇風流蘊藉的俊逸公子大搖大擺坐在對面,自顧自斟了一杯酒眉眼含笑地飲着。
“南宮公子所言極是,在下也正有此意,畢竟半年未見軒轅公子,着實萬分想念。”
說話之人手持一把扇面鏤空雕琢精緻的漆黑玄鐵扇,一襲極爲考究的華麗錦服,同是儒雅俊逸的面容,卻不似南宮子珩的風流蘊藉,而是淡雅如霧天質自然的氣質,眉眼間的笑意尤爲溫和柔善,正是樛木山莊莊主東方文珝。
“我說你們兩個人惡不噁心啊!”南宮珞珞作乾嘔狀,然後愁眉苦臉地看着一旁的東方汐兒道:“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哥比我哥還能噁心人呢?”
石榴花般嬌豔的美人勾脣一笑:“現在發現也來得及,我家的聘禮還未準備齊全,後悔要趁早哦。”
南宮珞珞豔麗面龐瞬間染了紅暈,愈發顯得豔如桃花,羞澀地嗔了東方汐兒一眼:“有其兄必有其妹,不理你了。”
東方文珝慢條斯理坐在一旁也自顧自斟了一杯酒,隨手將南宮珞珞扯到身邊坐下,垂眸看她時眉宇間都是柔軟情味:“別生氣,等進了門有的是機會報復她。”
南宮珞珞狠狠瞪了他一眼,桃李面頰算是徹底紅透了。
東方汐兒挨着南宮兄妹坐下,佯裝可憐地嘆了口氣:“這可真是我親哥呀!”
原本根本不準備搭理他們的軒轅一揚終於有了點兒興致掃了眼身畔四人,最終目光定在東方文珝和南宮珞珞的身上,訝然道:“你們……”
南宮珞珞被軒轅一揚看得愈發難爲情,早就避開視線斟茶去了。
東方文珝一臉春風得意的模樣飲着酒,一語不發。
軒轅一揚詢問視線轉向對面南宮子珩,南宮子珩輕咳了一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長話短說,就是你失蹤的那些日子我忙得焦頭爛額,便將珞珞交給文珝照顧,咳咳……然後,你也看到了。”
然而那頭東方文珝只是垂眸跟南宮珞珞親密商討着吃些什麼,完全不理會身畔三個大活人的感受。
“昨天不是說想吃東坡肉嗎?”
“嗯……好吧。”
“豆豉雞呢?我見昨天你挺喜歡吃的。”
“可是今天不想吃了。”
“不想吃咱就不吃,那清蒸鱸魚呢?”
“這個可以這個可以,咱們都喜歡吃鱸魚。”
“冰糖雪梨來一份吧,我見你今天還有些咳。”
“我都喝了好些天了,哪裡還喝得下,不喝了好不好?”
“要聽話,總比湯藥好喝,等風寒徹底好了你想做什麼都依着你。”
……
軒轅一揚擡手按了按額角,面無表情地對南宮子珩道:“能不能讓他們倆在我眼前消失?”
南宮子珩嘆了口氣:“這個……恐怕有點兒難度。”
軒轅一揚斟滿一杯酒一飲而盡:“找我什麼事?說吧。”
南宮子珩慢悠悠喝了口酒,道:“近來發生許多孩童莫名失蹤的案子,值得深查。雖然江湖上時常發生偷盜孩童事件,目的或是販賣或是煉丹或是修煉邪功,咱們也曾重刑處置以示懲罰震懾,近些年極少發生此類案件。可是此次卻似乎與以往不同,因爲不過一個多月就悄無聲息丟失了近百個孩童,即便在家人層層保護下依然會被憑空盜走,現場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線索,實在不敢想象這幕後黑手到底是個什麼存在。”
軒轅一揚眉目深沉,修長手指輕轉酒杯道:“如此大規模地偷盜孩童絕非尋常人膽敢爲之,似乎唯有修煉邪功者願意擔此風險。”擡眸道:“卷宗。”
南宮子珩隨手將卷宗推到他面前,軒轅一揚翻着卷宗一頁一頁看過去,鎖眉道:“失蹤的孩童大都住在浮玉山山脈一帶,目前可以統計到的就有九十三例,差不多男童女童各半,難不成是童男童女?”
南宮子珩道:“我們也如此懷疑過,並且最近有另外一股黑手趁着此次風頭在作案,也不知兩者是否有關聯。”
軒轅一揚道:“若有關聯便可順藤摸瓜,若無關聯……”他望向濛濛細雨的昏暗天空,突然看向南宮子珩問道:“我記得去年咱們閒來無事推算過今年天象,三月份有天狗食月對不對?”
飲着酒的南宮子珩一愣,回想了片刻,點頭道:“對,就是這個月十五,還有九天。”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皆眉目深邃。
那邊飯菜皆已擺上來,東方文珝擡頭溫和笑道:“二位可探討清楚了?是否可以開飯?珞珞都餓了。”
軒轅一揚淡淡瞟了他一眼,涼悠悠道:“所以,你來湊什麼熱鬧?”
默默聽着他們探討案情半晌一語未發的東方汐兒解釋道:“兄長,是這樣的,我跟哥的侄兒明昊,就是堂哥家的孩子也丟了,所以我跟我哥來幫着找孩子。”
軒轅一揚瞥了南宮子珩一眼:“你看出你這位未來的妹夫有半分急着尋找侄兒的樣子了嗎?”
南宮子珩閒適地飲了口酒:“我看出他有十萬分急着來尋找我妹妹倒是真的。”
東方文珝始終一副溫和坦然的模樣,執筷撿着南宮珞珞喜歡吃的東西放到她面前的瓷碟裡,柔聲道:“不是早就餓了嗎,多吃點。”又擡頭對妹妹道:“汐兒也快吃,我見你這幾天不太喜歡吃東西,那幾道素菜都是珞珞給你點的,給點面子多吃點。”
東方汐兒淺淺笑道:“自然,否則等嫂子過了門報復我怎麼辦?”
南宮珞珞羞嗒嗒地去捏東方汐兒的臉頰:“再胡說信不信我讓你毀容?江湖第一美人的位置易主了你怕不怕?”
東方汐兒垂眸去夾菜,眉眼間的笑意隱約帶了抹慘淡的意味:“什麼第一不第一的有什麼意義?”
南宮珞珞愣了愣,左右思量一下覺得自己似乎沒說錯什麼,但看着東方汐兒瞬間黯然的神色只能衝着東方文珝吐了吐舌頭,表示說錯話了。
東方文珝溫柔地揉了揉她頭髮,笑着搖搖頭表示沒事,不要放在心上。
那邊南宮子珩一陣唉聲嘆氣:“看到沒有,看到沒有,他們纔是一家人,哎,軒轅公子,我只有你了,還是咱倆相依爲命吧。”
軒轅一揚斟滿酒杯,淺啜了口酒:“滾,我跟你也不是一家人。”
南宮子珩嘿嘿直笑:“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呀,現在臉上清晰地寫了十二個大字,左臉思念成疾,右臉追悔莫及,額頭痛不欲生。”
軒轅一揚緩緩勾起一抹冷笑:“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痛不欲生?”
南宮子珩一臉的不以爲意:“那你一定會再次追悔莫及,我可是來給你送大禮的,這份大禮於某人而言可比那九轉還魂丹有用多了。”
軒轅一揚愣了愣,握緊酒杯的修長手指開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酒杯裡的濁酒蕩起一圈又一圈輕淺觳紋。
安靜吃飯的東方汐兒目光自他酒杯上掃過去,垂下的眸光愈發暗淡得無一絲光彩。
南宮子珩神秘兮兮向前探了探身子,小聲道:“不久前得到消息,又有一個孩子失蹤了,全家上下發了瘋地尋找,到處張貼告示,言明有尋到者賞銀千兩。那個孩子正是令狐玄的侄女兒玥兒。”
軒轅一揚猛地擡頭,深邃星目裡瞬間燃起一束璀璨星光。
是夜,微雨初歇,光風霽月。
五個人一路跟着兩個成功偷盜孩童的賊人翻山越嶺來到一處破敗的院落前,屋子裡面燃着幽暗的燈火,屋頂的煙囪裡冒着滾滾黑煙。
南宮子珩環顧四周,輕聲問:“現在出手還是再等等?”
軒轅一揚掃了眼屋頂黑煙,低聲道:“不能等了,想必他們在煉丹,救人要緊。”
話音未落,只見前方一道白練攜電閃雷鳴之勢朝着破敗房屋呼嘯而去,緊接着轟隆一聲悶響,整個屋頂被白練掀開砸向地面,滾滾煙塵在潮溼的空氣裡快速消散。
五個人怔在原地默默望着,未有一人發出一絲聲響。
雨後的月色清澈如水,衣袂飄飄的皓白身影在如水的月輝裡從天而降,四下徐徐微風,中天皎皎月輪,恍惚間似九天仙女墜落凡間,姿態縹緲出塵,氣質冷豔清絕。
她無聲無息落在斷壁殘垣之上俯瞰下方,白衣飄舉,青絲飛揚,由於白紗遮面只能看到一雙絕美的杏目,裡面流轉的光澤一如她的人,冰雪般清冷。
整個破舊屋子有兩個房間,一個房間裡捆綁着五個五六歲大的孩子,明顯被灌了藥都已昏迷,兩個穿着夜行衣的人正坐在桌前喝茶。
另一個房間是個簡易丹房,兩個方術模樣的人正在煉丹,丹爐兩旁各躺着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皆已昏迷,手腕處被割開,殷紅鮮血汩汩流入身旁的瓷碗裡。
四個人反應極快,瞬間拔刀衝向不速之客,上官心心手中白練靈蛇般抖出,四個人便被白練結結實實捆成一團滾在地上拼命掙扎叫罵。
上官心心徑直飄入室內,快速給兩個孩子包紮了傷口,又閃到另外一間屋子挨個仔細檢查了一遍孩童的情況,眸光愈發沁了冷意。
外面的四個人還在掙扎叫罵,她隨手拾了把長刀走過去四個人立刻閉了嘴,轉而連連哀求道:“仙女饒命啊,我們再也不敢了!”
上官心心眸若霜雪,鋒利刀刃貼着一人腳腕輕輕一挑,那人瞬間嘶聲哀嚎起來,鼻涕眼淚全下來了。
“說,另外一部分孩子在哪裡?”
她的清冷嗓音在清輝林間迴盪,帶着自然而然的凜然氣勢。
另外三個人瑟瑟發抖着回答:“沒有了,孩子都在這裡了,仙女饒命啊,真的都在這裡了……”
三道刀光閃過,三個人愣了一下轉瞬一起哀嚎起來,四個人掙扎痛哭成一團。
帶血的刀尖慢慢擡起對準其中一人眼睛,她的聲音愈發冷冽:“我再問一遍,另外一部分孩子呢?”
四個人連掙扎都已不敢,只能瑟瑟發抖着咬緊牙關涕泗橫流:“仙女啊真的就這些孩子,沒有了,我們也只是想借着這股子風聲渾水摸魚倒賣幾個孩子賺點銀子,我們以後再也不敢了,求求仙女饒了我們這一次吧……”
“販賣孩童!放血挖心煉丹!如此喪盡天良我豈會饒你們!”
隨着話音一落,她收了白練,刀影又是一閃,下一瞬,四個人蜷縮成一團握着鮮血淋漓的手腕腳腕撕心裂肺地哀嚎成一片。
而她手腕突然翻轉,長刀直直飛向林間一棵粗壯的老榆樹,咚一聲釘在上面,她的冷淡嗓音隨之響起:“看夠了就出來吧。”
林間深處靜默了片刻,最先閃出南宮子珩的身影,他搖着摺扇風流倜儻地立在月色裡眉眼含笑道:“真是有緣啊,竟然在這裡與上官姑娘重逢。”
上官心心的目光自先後閃出的一衆人面上淡淡掃過,恍若面對陌生人一般,從始至終無一絲停頓,亦無一絲眸光波動,最終落回南宮子珩的面上,淡淡道:“餘下之事便有勞觀火閣了。”
南宮子珩笑容粲然:“什麼有勞不有勞的,都是自家人,上官姑娘這話不是見外了嗎!”然後揚聲吩咐:“雲馳,將這裡妥善收拾了。”
雲馳自暗處閃出來,回道:“知道了,閣主。”
“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月色下清冷聲音猶在,那抹絕世身姿早已消失不見。
軒轅一揚面色蒼白地立在原地,只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連混亂的意識都在不餘遺力地撕扯着他的身體,痛得他不敢妄動不敢呼吸。
他是最後一個走出來的,明明那樣想見到她,想得都要瘋了,然而她終於出現時,他卻膽怯了,惶恐了,不敢靠近了。
他有想過他們見面時她會是怎樣的態度,可是當真正面對的時候,即便做了各種各樣充足的心理準備,他發現自己還是承受不了,承受不了她的冷漠,承受不了她把他當成陌生人,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了。
南宮珞珞看了眼神情恍惚的軒轅一揚,嘆了口氣狠狠推了推他:“傻了?快追呀!”
軒轅一揚猛地反應過來,身形一晃消失了。
東方文珝搖着玄鐵扇苦笑:“想不到最是囂張跋扈的軒轅公子竟也有膽怯的時候。”
南宮珞珞冷哼了一聲:“你要是敢欺負我呀我也要這麼懲罰你。”
東方文珝輕輕捏了捏她嬌豔的臉頰,柔聲笑道:“你不欺負我我就燒高香了。”
南宮珞珞嬌嗔着拍開他的手,眉眼間都是柔情蜜意,轉眼看到神情低落面色蒼白的東方汐兒,忍不住與東方文珝相視一眼,無奈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