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倒了八百輩子的黴

姐姐眼睛張大了,溫情地看着我。

然後,她手指顫抖地撫摸着我的面頰,囁嚅而珍愛地說:“明溪,明溪,你、你……你真的好了?”

很奇怪,沐浴在姐姐柔和的目光裡,我總有一種躺在慈母懷裡的錯覺。

也許因爲母親去世早的緣故吧,在我九歲那年的冬天母親撒手人寰,也許是因爲我們姐弟倆年齡相差懸殊吧,姐姐已將近五十,而我才只有二十九歲。

“現在只是有點暈,你放心,兄弟身體好着呢!” 我安慰着擔心的姐姐。

在我牀邊坐了下來,抓住我在被子外邊的手叫着:“哦,明溪,你把我嚇死了,你昏迷了整整一個星期,說胡話,哦,現在好了,謝謝老天!”

她興奮地擰開保溫瓶蓋,又要笑又要哭地大聲說:“你一定餓了!一個星期來,你什麼都沒吃,只喝一點牛奶和水,把我們都急死了!來,我餵你喝魚湯,你最喜歡的!”

一提到餓字,我突然感覺到肚子裡的空城計正唱得酣暢淋漓、地覆天翻呢。

我誇張地張大嘴巴,又作了一個狼吞虎嚥的假動作逗着姐姐:“快點吧,魚湯的香味已經把我肚子裡的餓蟲攪得大鬧天宮了!”

姐姐瞄了我一眼,張開嘴巴想說什麼,卻只是用手抿着嘴忍不住“撲哧”笑了兩聲,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只是一匙一匙地往我嘴裡送噴香的魚湯。

湯喝完了,我又吃了兩隻油煎燒餅,最後接過姐姐遞過來的餐巾紙揩了揩嘴巴,用雙手摩挲着肚皮,心滿意足地連哼幾聲:“好久吃不到這麼飽了,不說謝謝了,啊。”

姐姐起身整理保溫瓶,淡淡的笑意中帶着幾分嚴肅:“正經些,還老師呢。注意休息,別老是嬉皮笑臉得講個不停。我走了啊,明天再來。”

“你不在這陪我?”對一直關心着我的姐姐,我總有一種依戀。

“這幾天飛霞照顧着你。你們可要好好相處啊!”

飛霞照顧我?可能嗎?我不知道姐姐怎麼走出病房的,只是木然地望着雪白的病房頂。

九三年結婚以來,我們儘管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同牀異夢,形同陌路。

尤其這半年多來,我一直在外面小吃店吃飯,除了燒餅油條就是麪條餛飩,除了麪條餛飩就是燒餅油條。我不想在家裡吃,不願意看到她的樣子聽到她的聲音。

也許用她的話來說就叫做緣盡了吧,或者就是遇見你是我一生的痛,倒了八百輩子的黴。

我把目光從屋頂調向牆壁,再落在窗外那棵森鬱的雪松上,想起了那句經典: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查房時間到了。

走進病房的先後有三人:穿白大褂的男醫師、戴白色帽子的女護士、一身藍色連衣裙的飛霞。男醫師左胸彆着一個寫着“宮璽”的牌子,他帶着讓人沉靜的職業笑容問我:“你好嗎?感覺如何?”

我把剎那間見到妻子飛霞而迅速膨脹的厭惡與不滿趕到最隱蔽的角落,禮貌性地仰起頭,讓臉上的笑容鋪展得更自然更燦爛:“宮醫師,謝謝你,很好。對了,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重新站在講臺上一展風采啊?”

宮醫師沒有正面答覆我,慢條斯理地淡淡說了一句:“好好休息,身體復員後再說吧。”

護士小姐一邊把體溫計放進我嘴裡,一邊從托盤裡拿出幾種藥片吩咐我:“每種藥片各一片,每頓三片,一天三次。”

查房醫生出去了,我儘量用平靜又柔和的語調與站在我牀前的飛霞對話:“你來了?這幾天辛苦了!”

“辛什麼苦,做老媽子的命罷了。”看了一眼她漂亮的瓜子臉上似乎擠出的笑容,聽着她毫無遮攔的聲音,腦袋好像有些暈眩,心中驀然升起絲絲縷縷的酸苦,我即刻拉回目光投向刺眼的窗外。

儘管臉上依舊掛着笑意,可是我知道那是我胡亂塗抹在畫布上的顏料。

大概十點左右吧,父親來了。父親還有三年就八十歲了,頭上沒有多少黑頭髮,精神似乎一天不比一天。一見到他,我就說:“爸爸,你怎麼來了?就在家息着唄,我沒什麼啊。”

紅旗鄉距離濱江市二十多裡,而且要走六七裡的石子路,我是真爲老父親擔心啊。

從小到大,我總是讓父親擔心,學習、工作、結婚、家庭,就像現在躺在病牀讓父親牽掛。唉,什麼時候我來牽掛老父親呢!

“沒什麼?沒什麼你怎麼倒在課堂?沒什麼你怎麼七天昏睡病牀?沒什麼你怎麼面黃肌瘦?”父親瞪大眼睛望着我,長長的眉毛彷彿豎立起來了,聲音明顯地顫動着。

父親吸了一口氣,把臉調向坐在我旁邊椅子上的飛霞:“飛霞啊,你知道他爲什麼跌下來嗎?是因爲營養失調啊。”

我知道老實父親的個性,他說話做事都是巷子裡擡木頭——直來直去,從來不會講什麼方法更不懂什麼藝術,他在直接批評媳婦沒有照料好他寶貝兒子呢。

我害怕引起妻子的反感,給陌生人好戲看,半開玩笑半埋怨地搶過話頭:“爸爸,你省省吧,你知道我身體一直弱,小時候,你幹嗎不多補補我呢。再說,我現在不是蠻好嗎?”

可是我的一切努力都在瞬間化成了李煜的一江春水,向東奔流而去。

我看到了飛霞秀美臉蛋拉長得沒有了一絲笑意,冷若秋霜寒氣逼人。

她迅速站起身,跑向南邊,緊靠着窗子,嘴裡大聲嚷着“熱死了,熱死了,熱死了”。其實我知道,儘管今天已經是七月二日,昨天剛剛下過暴雨,天氣涼爽一點也不熱,更何況病房有空調呢。

我只感覺到掌心發熱,飛霞的話宛若一枚呼嘯而來的石子,將我五臟六腑擊打得又疼又痛。

我臉上依然掛着笑容,我可以說什麼,我又能夠說什麼!

父親還說了一些什麼我沒有記住,當意識到他早已離開的時候,我只看到飛霞仍舊站在窗前,側面露出的半邊臉肌肉僵硬,很顯然還沉浸在煩躁與怒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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