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我欣喜若狂、羞澀又驕傲的時候,時空好像穿過隧道,驀然間一切都彌散了,一切都變得漆黑一片,連我自己都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否還存在。
我似乎看見好多人,甚至還有高中的同學、小學的老師、大學裡的輔導員,許許多多人的面孔排成一個沒有盡頭的行列,讓我目不暇接。他們被串成了好像DNA一般的雙螺旋結構的鏈子,懸浮在黑暗之中。遠處好像有很多光亮,我迎着光亮走去……
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綠色的,很多光束象探照燈一樣晃來晃去,又都充滿了螺紋一般的階梯,彷彿神秘的通道一般。
我遲疑着,似乎害怕和什麼東西錯過,而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就在這時,我好像回到了學校蘆花蕩,周圍的一切都重新恢復了正常。
一切幻境都消失了,我看見了金色的的陽光從窗外活潑地穿進教室,講臺上的杜鵑花熱情地張開笑臉,走在教室裡宛若漫步於詩歌散文中,我聞到了最爲熟悉的青春味道。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見從天上垂下來一條雪白色的光柱,帶有螺紋一般的階梯,在隧道的那一端似乎傳來了學生的呼喚:“來吧!親愛的老師,我們在這裡等着你!雖然我們因爲愛你而希望你能到高遠的天空揮舞你的才情,但是我們想說,我們更希望你留下啊,你來,我們好高興……”
那是孩子們的聲音,絕對是孩子們熟悉的聲音。
我再也忍不住,終於張開雙臂地呼喊出來:“我來啦……”
我相信,那是屬於我和我的學生的天堂,應該僅僅屬於我和我的學生。
我終於明白了,我永遠只能屬於我的學生的,離開了對方,我一點也不能完整。
今天,也許就是我們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最後永久融合的機會了。
我的一切慾望和衝動重新被點燃了,興奮地張開不知什麼時候生出來的五彩斑斕的翅膀,象破蛹之後剛剛羽化成彩色霓虹似的蝴蝶,懷着對未來世界的好奇和憧憬,和我的學生,飛翔在那五彩的流雲之上……
我又一次站在了講臺面前。
我開始把中考成績單一張張往下發。
“好啦,同學們,我們在一起已經3年了,待會兒下課鈴一響,就該說‘再見’啦。”
剛進初中時成績在本班倒數第一的王海風考上區重點高中了,超過分數線4分呢。當她看見自己的分數時,一定會以爲自己看錯了吧?王海風今天特地用雪白的髮夾把瀑布似的長髮挽住,上身鐵鏽紅的襯衫,下身雪白的長褲,看上去既精神又清純。
程林泉也考上區重點高中了——就是那個喜歡穿藍色T恤衫的小個子。
一年前他對升學一點信心也沒有,上課總是打瞌睡。幸虧多次找他談心,談落了太陽,談上了月亮,他才終於匍匐在教育的殿堂。
而班長杜承明呢,3年前是個小不點兒,現在兩條腿上的汗毛濃濃的,體育非常出色,跑起來像個小豹子,一直跑進濱江市中學生運動會長跑第一名。不過學習成績到中考前一個月的綜合測試時仍然未進入年級前十名——可是我依然堅信他一定會考上市重點的。
在我眼裡,我的學生總是最聰明最優秀的。
真的,班長杜承明中考成績非常棒,超出市重點10分。
“同學們,從92年開始,通過三年的努力,大家都考上了高中,整個班級升學率,名列全校第一名。”我看了看錶,心裡有種莫名的騷動,“還有五分鐘鈴響,你們就要走了。也許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但我會在心裡時時爲你們祝福。”
稍停,我又繼續說:“高中的老師要嚴格得多,學科難度也比初中大,你們要繼續努力學習,做個好學生,我一定不會忘記你們的!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我迅速轉過身,一邊讓別人不易察覺地用右手擦擦眼睛,一邊走進辦公室拿出東西,返回教室。
“柴亞,這是我沒收的你的象棋,請上來拿;武曉,你的武俠小說,也請上來拿;黃川,這是你的足球——進了初三你就沒有射過幾次門,這都是因爲我,我很抱歉……”
柴亞、武曉、黃川等學生朝我走來,其他同學也不由自主地跟在後面,把我團團圍住。
黃川眼裡噙着淚水,發出變調的喉音:“老師,沒什麼。我知道,***門不會把我射進市重點。”
他挨近我,低頭小聲說:“謝謝您!”
“我也是。”武曉說着,也挨近我,我都能聽到他熟悉的呼吸聲,“我以後再也不看武俠小說了,您放心!”
我重重拍拍他的肩膀,笑了。
他們都擠在講臺周圍,有的送給我賀卡,有的遞來留言簿請我寫點什麼。
“老師,”柴亞抽泣着,“您辦公桌上的茶葉是我拿走的!”
“老在自習課上唱歌的是我!”洪亮耷拉着腦袋,一米八零的小夥子此刻變成了孩子。
“再唱一次吧,怎麼樣?”望着眼前這位高我半頭的小男子漢,我要求着。
於是,洪亮張開掛着淚珠的嘴巴發出渾厚的男中音。
有過多少往事,彷彿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彷彿還在身邊;也許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舉杯祝願,好人一生平安……
不知不覺中,學生們都唱了起來(這支歌我曾教過,初三的班會課我一般上成音樂課,用以調節學生的緊張學習情緒)。他們就像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樣緊挨着我,深情地唱着,唱着,彷彿在向我告別。
歌還沒有唱完,鈴聲似乎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穿過六月的陽光,穿過幽長的走廊,闖進每間教室。
我的腿不由得打起哆嗦,剎那間,頭腦中觸電似的暈眩,這種感覺又迅速在眼前凝成一道波痕。我連忙用雙手扶助講臺,臉上綻放出最親切最動人的微笑。
“到時候啦,同學們,我們該再見啦!”
學生們拿着成績單,一個一個走出教室,走下樓梯,又一個一個騎上自行車,飛出校門。
空空蕩蕩的教室門口,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站着,孤孤零零;講臺上的象棋和武俠小說躺在那兒,安安靜靜;雪白的足球獨自躲在牆角,冷冷清清。
我彎下腰,輕輕地捧起足球。
無聲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暗淡的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