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外的一處廢棄民房內。
“公子,司馬懿還是沒有出來!”一個路人打扮的中年人低聲對他旁邊的少年說,“屬下的兄弟們已經四下裡都盯緊了,他確實整整一天都呆在賈詡那裡!”
“看來,每過三天的下午會去賈詡那裡下棋,直到天亮才離開的習慣是真的。”少年冷笑一聲,“能在賈詡那裡呆一個晚上,怪物果然和怪物比較合得來……那麼接下來就該我們行動了。”
“公子,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少年揮手止住中年人要說的話:“我意已決,不必再勸,你們也是知道的。”
“……是。”
“……如果我沒能回來的話……”少年望着遠方,突然加上一句,“告訴父親就行了,別讓母親知道。”
“大哥,這樣不對哦。”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少年愕然回頭望去,只見一個怎麼看都應該是剛剛會打醬油年紀的小男孩正蹲在房間門口,兩隻亮亮的大眼睛望着自己。
少年頓時露出慌張的表情:“小弟……曹衝!你怎麼會在這裡!”
“大哥今後可以叫我倉舒了。”小男孩笑道,“父親前日剛剛讓人給我起了字。”
“倉舒?父親也太急了吧?……誰讓他來這裡的?”少年忍不住朝旁邊的中年人發起了火,“他才四歲!”
中年人還沒說話,曹衝已經先說話了:“大哥,不要轉移話題啊。你這是準備去哪裡做什麼?”
被曹衝叫做大哥的,當然就是曹操的長子曹昂,雖然擺出一副成年人的樣子,但也就剛剛十三歲的年紀,纔剛剛長鬍子,對自己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弟一時間無可奈何:“小弟,這件事和你沒關係……你怎麼跑到洛陽來的,不是該在許昌嗎?”
“大哥你也該在許昌啊。”曹衝已經收起了笑容,走到曹昂身邊——他的身高還不到曹昂的腰間,只能仰起頭和曹昂說話,“大哥你還是不要做傻事,跟我一起回許昌吧。”
“什麼傻事!小弟你又不知道我要做什麼!”
“大哥具體要做什麼我當然不知道,但是瞞着父親跑到洛陽,如果回不來的話還要瞞着母親,怎麼看都是要做傻事。”曹衝伸出手拉住曹昂的衣襟,“大哥,有什麼事情不能告訴父親,非要自己來洛陽冒險?”
曹昂看着自己最年幼的兄弟,良久默然無言。自己這個弟弟不到兩歲的時候已經可以自己看書,三歲時甚至能在父親與手下交談時插兩句嘴——如果說曹家兄弟裡有誰將來肯定能成大器,那曹昂會毫不猶豫地投自己弟弟一票,但是現在,告訴他合適嗎?這小子畢竟才只有四歲啊。
但是最後,他還是蹲下來,摸着弟弟的頭:“小弟……不,倉舒啊,這件事唯獨不能告訴父親。”
曹衝烏黑的眼睛看着他:“爲什麼?”
“父親他……不會沒發現異常,但他已經做出了選擇。”曹昂慢慢地說,“他選擇了服從。但是我不想選這條路,我也不想父親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最後無法回頭,所以我要試這麼一次!”
曹衝眼神低垂,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沒過多久他重新睜開了眼:“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了,大哥,但是希望太渺茫了,而且你很可能會死啊。”
“如果我死了,能讓父親回頭,甚至是停一停腳步,也是好的。”曹昂微微一笑,“倉舒,難道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嗎?”
曹衝望向屋外——已經入夜,洛陽的街頭寂靜無聲,只有少數燈籠沿街懸掛,隨風輕輕擺動,就像無人的死城。他收回目光,輕輕嘆息一聲:“沒有別的辦法嗎?不能和父親麾下的謀士們商量嗎?”
“讓他們知道的話,他們必定告訴父親。”曹昂笑着站起來,拍拍曹衝的肩膀,“好啦倉舒,你知道我要去做什麼了……不要再阻止我,如果出了什麼事,就拜託你去跟父親說一聲吧。”
說着,他已經轉身向門口走去,路過中年人身邊時停了一停,輕聲叮囑道:“一定要把我弟弟安全送回許昌。”
“公子放心,屬下豁出命也會保護小公子安全。”
“有緣再見了,倉舒……小弟。”曹昂沒有回頭,用自認爲瀟灑的姿勢揮了揮手,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曹衝站在原地,一直沒有動。良久,兩行眼淚從他雙眼滑落。
“小公子?”中年人有點不安地問。
“大哥他……或許不會回來了。”曹衝閉上眼睛,輕輕地說,“他的眼神堅定,但是用在這種探查情報的場合,太過堅定了……他已經準備好去死,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他可能就真的會死了。”
夜色如墨,將洛陽的所有景色都塗上一層黑暗。已經換上夜行黑衣的曹昂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穿行,心情平靜。
街上沒有行人,沒有巡邏的衛兵,連一隻流浪的貓狗都看不到。但曹昂並不奇怪,這三年裡洛陽就是這樣的,洛陽事件後不久,不多的倖存民衆就被曹操分別安排到了其他地方生活,現在這個城市只是一個空架子,也就只剩固定幾處朝廷名義上的辦公地點,以及像賈詡所在的太尉府這種特殊的存在還有點人,在這些地點周邊甚至因此興起了少量可以忽略不計的商家,但除此之外,整個城市就像失去了生命一般。
比起洛陽,幾乎容納了朝廷所有辦公機構的許昌更像是如今大漢的都城。
現在他停下了腳步,望着眼前的宏偉建築羣。在黑夜中,這個建築羣如同巨大的岩石,隨時可能壓下來把他壓得粉身碎骨,只有兩盞巨大的紅色燈籠掛在門口,映照出鎏金的牌匾。
“皇宮……”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走到這一步時,曹昂終於忍不住心頭狂跳,不自覺地握緊雙拳。
再往前走,就沒有回頭路了。
曹昂深呼吸一口,輕輕往上踏中巨大的紅色柱子,在幾根柱子上來回借力,最後縱身一翻,落入了圍牆之內。
就和預料的一樣,沒有任何警戒,整個皇宮一片漆黑。
但是大漢天子——如果真的還存在的話——就在這皇宮的最深處。
“父親堅持說天子就在這裡,那麼就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什麼情況吧……”曹昂在幽暗的走廊中疾步穿行,唯一的光源是他手中一顆發出微光的石頭。“我曾在父親書房看到過皇宮的地圖,並已經將它記牢,只要到達天子的寢宮……”
他保持腳步輕盈,前進的道路上也沒有任何聲音,他的冒險就在這樣寂靜的環境中進行。但是他總覺得,黑暗裡有什麼在看着他。
“雖說是被惡魔盤踞的地方,不過到目前爲止,所有的狀況都還在疑神疑鬼的範疇之內。”曹昂通過一處花園時,忍不住擡頭望了望夜空——依然沒有半點光亮,星光也好,月光也好,在這三年內好像都和這座城市無緣。
曹昂略微休息了一下,繼續向前。
小半個時辰後,他在一座宮殿面前停下腳步。前方的宮殿裡隱隱有光亮映出,這是他進入皇宮以來第一次看到光。
“沒錯的話,這裡就是天子寢宮……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我馬上就能知道了。”曹昂摸摸自己的腰間,那裡有一把鋒利的小刀,“最壞的情況,我至少可以自盡。”
他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走到宮殿門口,輕輕推了一下大門,紋絲不動。
“如果真的推開了,我反而要遲疑呢……”曹昂又沿着走廊繞到了另一處,“但是這個側門,以前是內侍進出的,通常不會有人注意,這次呢?”
面前的門不同尋常地開了一條小縫,將房間裡的情景隱隱透出,有個人影投射在牆壁上,那人顯然在藉着燈光看什麼東西。
“天子還真是勤政啊,不,他到底在做什麼呢?”
曹昂小心地將房門縫隙又推大了一點,然後側身閃了進去,隨即小心地蹲伏於地,迅速閃到一座屏風後面藏起來。
看書的人似乎毫無覺察。這讓曹昂膽子又大了一些:夜闖天子寢宮,這罪名足以讓任何人大難臨頭,那麼再加上一條擅自覲見天子——如果這還能算覲見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了。
“大漢皇帝……劉協,爲什麼你會在惡魔軍團襲擊諸侯後還能安坐天子之位,爲什麼你還能發號施令,爲什麼你從不公開露面,爲什麼你會向父親下達那些殘暴而奇怪的旨意,爲什麼父親對你的身份堅信不疑……你到底想做什麼,今天我就要問個明白!”
曹昂猛地站起,繞過屏風,衝到讀書之人面前,讀書人這時候也剛好像是巧合一般,回過頭來與曹昂的視線撞個正着。
曹昂設想了好幾種可能性,卻沒料到眼前這種。現在他和對方已經面對面,房間裡的燭火通明,將兩人都映照得分外清晰。
眼前這人……不是天子!
大漢天子劉協,被董卓扶植爲傀儡時只有八歲,現如今應該只是個比曹昂還要再小一些的少年,但現在坐在皇宮裡看書的這個人,卻是穿着一襲寬大白衣,長相俊秀,眼中透出一絲妖異色彩的二十多歲青年!
而且曹昂認得他。
“司馬……懿!你爲什麼在這裡?”曹昂自己都詫異爲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但疑雲在他心中揮之不去——司馬懿不是應該在賈詡那裡嗎!
“我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呢,小哥。”司馬懿笑着把手裡的書簡放到一邊,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曹昂,“你爲什麼會在這裡呢?”
冷靜,冷靜——曹昂一再提醒自己,面前這傢伙一直是傳達天子旨意的使者,但絕對沒有深夜還留在皇宮的道理,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問題?
“我是誰……並不重要,但是你爲什麼這個時候還在皇宮?”曹昂穩住心神,厲聲喝道,“司馬懿,難道說……其實是你一直在代替天子發佈旨意嗎?天子到底還在不在?”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曹昂一邊喝問,一邊覺得自己很可能無意間發現了真相,爲什麼天子幾乎從來不見外臣,唯一的例外是司馬懿?爲什麼偌大的皇宮不需要衛士、宮女和內侍?爲什麼年幼的天子可以在惡魔侵襲的混亂中倖存並重掌大局?……如果大漢天子一開始就已經不存在,那麼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釋!
司馬懿,這人無疑就是假冒皇帝之名,擾亂天下的元兇!
這時候的曹昂,完全沒考慮過這件事要如何傳達出去,心中只充滿着揭破對方陰謀的激動情緒,但當他注意到對方的眼神時,終於慢慢的冷靜了下來。
司馬懿的眼神完全沒有慌亂,就像在聽一個有趣故事一樣,面帶笑容看着曹昂。只是他的瞳孔如針尖一般銳利,讓曹昂竟然有一絲慌亂。
“很有意思的想法。”司馬懿若有所思地點頭,“看來我已經被當做奸臣了啊……不過在滿足小哥你的好奇心之前,能不能說一下你又是誰呢?深夜潛入洛陽皇宮,需要的可不止是勇氣哩,而且……你能認出我的話,我們以前應該見過面纔對吧?”
“他沒認出我!”曹昂鬆了口氣,畢竟自己在父親軍中效力也就不到一年的時間,只作爲親兵遠遠見過司馬懿幾次,父親也沒有介紹過自己,一介小卒沒有引起對方注意也是正常的。
曹昂拔出匕首,認真地瞪着對方:“我只是一個擔憂天子的普通人而已,司馬懿,你的陰謀已經暴露了!”
司馬懿豎起一根手指放到嘴邊:“小聲點,雖然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天子已經就寢,這樣喧譁是不好的。”
“你還在裝……”
這時候,一個略顯稚嫩的男孩聲音從隔壁傳來:“仲達,你在和誰說話?”
那是……天子?天子還在?曹昂本來滿溢的信心一瞬間動搖起來,忍不住扭頭向那個方向望去,緊接着他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但是已經來不及挽回了。
“睡個好覺吧,”司馬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雖然可能不是個好夢。”
驚慌、恐懼、後悔的情緒都完全來不及泛起,更來不及重新回頭看司馬懿一眼,曹昂只勉力將視線往後轉移了一點,看到司馬懿在自己身後揚起的白色袍袖,然後就陷入了黑暗。
這是十三歲的少年曹昂最後一次看到司馬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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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承認其實洛陽的真相我還在想怎麼搞得合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