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清早,李桑柔進到順風總號後院時,兩大桶山泉水已經送到了。
老左從鋪子門外,一路跟進來。
這幾年,他胖了不少,面團團一臉笑,綢衫上也是喜字暗紋,比從前更顯喜氣,這會兒,跟在李桑柔後面,笑的見牙不見眼,整個人,從上到下,就是一團喜慶的笑。
“昨兒個世子爺凱旋,天大的喜事兒!又好看又熱鬧,我就做主,關了一會兒門,讓大家夥兒都去看個熱鬧,咱們也沾沾喜氣。
“說起來,世子爺這一趟凱旋,這天下可就真是太平了!多好!以後,滿天下就都是咱們大齊的了!南邊兒也是咱們大齊!多好!多大的喜事兒呢!
“大當家您說是不是?
“昨兒個看到世子爺凱旋,世子爺可真威風,好看極了!看到世子爺,我就想着,大當家也該回來了,說不定是跟大帥一起回來的呢!果不然!
“大當家也是昨天回來的吧?跟咱們世子爺一起?
“昨兒我就想到了,今天一大清早,我特意早了半個時辰過來,果然!我纔剛到,這山泉水就送到了,我就知道,大當家的回來了!
“大當家您不知道,這山泉水一送進來,根本不用我說,這一個兩個的,唉喲這個勤快,不能再勤快了,一個兩個的,都搶不到抹布,您瞧這裡裡外外,乾淨吧?您看看,都發亮了。
“大當家這一趟回來,能長住了吧?不用再老往外跑了吧?說起來,大當家這幾年是真辛苦,就沒在家裡呆過,辛苦啊……”
李桑柔進了後院,往壺裡添上水,燒上,再拿出茶壺茶杯,拿出帶來的茶葉,眼看着一壺水都要燒開了,老左這一氣兒沒停過的話,還沒說完。
“你回回都這麼早!”
老左的小河流水般的絮叨,被寧和公主一聲脆喊打斷,老左急忙一個轉身,對着寧和公主長揖見了禮,又對着顧暃長揖見了禮,拱着手,趕緊往前面去了。
“你也早,阿暃姑娘早。”李桑柔笑應了句,示意兩人坐。
“這是什麼茶?杭城的茶嗎?”寧和公主坐到李桑柔旁邊,伸頭看茶葉罐裡的散茶。
“這是福建的新茶,長沙王爺給我的,杭城的茶也有,那一罐就是,要嚐嚐嗎?”李桑柔看着寧和公主和顧暃笑問道。
“長沙王?噢!阿巖他爹!”寧和公主換了個稱呼,看向阿暃,“南星她哥。
“杭城的新茶我們嘗過了,早上剛剛喝過,三哥給的,還是嚐嚐這個吧,要是好,我去找阿巖阿孃要!”寧和公主小心的捻了幾根茶葉,聞了聞。
“瞧你挺高興的,見到文先生了?”李桑柔掃了眼寧和公主,笑問道。
“見到他有什麼好高興的!”寧和公主說着有什麼好高興的,卻笑出來,“早就見過了,我高興不是因爲他,他又沒什麼。
“我高興,是因爲昨天三哥回來,我拉着阿暃,去跟三哥說了,讓他別逼着阿暃嫁人,三哥真好,他還說阿暃呢,說別管什麼年齡大不大的,三哥真好。”寧和公主笑的眼睛彎起。
“你二哥三哥呢?”李桑柔看向顧暃,問了句。
“三哥有心儀的人,他說他去跟大哥說,前一陣子,他有點兒擔心,今天一早上,我就讓人捎信給他了,讓他放心去找大哥說話,大哥肯定不會難爲他的。
“二哥想得多,他挑門第兒什麼的。”顧暃含糊了句,“三哥說,二哥明明挺笨,還偏偏覺得自己可聰明瞭,又愛鑽牛角尖兒。
“三哥說我們不理他,說理了也沒用,他根本不聽我跟三哥的,一說起來,就是你們小,你們不知道,你們懂什麼,從前是,現在還是這樣。”
顧暃嘆了口氣。
“嗯,都是大人了,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各人擔當各人。
“你自己呢?有相中的人沒有?”李桑柔看着顧暃笑問道。
“就是沒有,不過我肯定會嫁人的,以後我用點心挑!最好孝期裡挑好,出了孝就能過禮什麼的。”顧暃嘆了口氣。
“讓你家文先生幫幫忙,文先生眼光好。”李桑柔看着寧和公主笑道。
“早就跟他說了,他說了幾個人,不過都要等一陣子才能回來,都還在軍中呢。
“還有致和呢,也老大不小了,文先生讓我留心,替致和挑個媳婦兒。
“我也就剛剛露了點兒口風,前兒吧,鍾二奶奶跟我說,她孃家侄女兒,怎麼怎麼好,錢三奶奶孃家嫂子,特意過來找我,說她們錢家姑娘,怎麼怎麼好,還有尉家,還有杜相家!還有幾家。”
寧和公主擡着下巴,“這一陣子,淨聽她們說她們家姑娘怎麼怎麼好了,唉,真是,可會誇了。”
李桑柔失笑。
寧和公主還沒嫁過去,這份當家大嫂子的模樣,已經十足十了。
“南星好不好?阿巖和他妹妹阿樂呢?”李桑柔看向顧暃問道。
“南星懷上了,前一陣子難受得很,最近好些了,可還是不怎麼好,怕聞味兒,回回我們去看她,都是洗的乾乾淨淨,上一回,阿玥疏忽了,有隻帕子薰了香,也不算薰香,就是沾了點兒,也沒拿出來,她就聞到了,就吐起來。
“唉,瞧着她那樣子,真難受,人也瘦了不少,唉。”顧暃連聲嘆氣。
“阿巖乖得很,有一回我們帶着他去看南星,南星正在吃蛋羹,沒吃幾口就吐了,阿巖嚇的哇哇哭,一邊哭一邊往外掏東西,說:這個給你,這個也給你,不不你別這樣。
“南星難受成那樣,都被他逗笑了。
“不過!我現在最喜歡阿樂!阿樂可虎了,什麼都不怕,手腳快的出奇,長沙王妃說,等長大了,練功打仗什麼的,只怕阿樂要比阿巖強。”寧和公主接話笑道。
“我們都等着呢,要是他們長沙王府下一代出個女將軍,那就好玩兒了!”顧暃聲調高揚。
“我們倆商量好了,要是以後阿樂真有本事當女將軍,我們倆就幫她,使勁兒幫!讓她去做女將軍,多威風啊!”寧和公主躍躍欲試。
“對!讓阿樂當他們九溪十峒的大將軍!”顧暃順手捋了把袖子。
李桑柔揚眉看着兩人,哈哈笑起來。
“你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寧和公主不幹了。
“我是高興!我也幫,幫阿樂,也幫你們,盡全力,怎麼樣?”李桑柔趕緊表態。
“這還差不多!”寧和公主翹着嘴角,哼了一聲。
“唉喲!你們倆好長的腿!”院門裡一聲唉喲,潘定邦嘩嘩搖着摺扇,一頭扎出來,“也是,你倆沒有差使不用應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們倆可真舒坦!”
潘定邦順手撈了把舊竹椅子,舉着摺扇試了試,挑了個風大的地方,放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
“論腿長,誰能比得過你啊,文先生回來,你伸頭先到了,三哥……咦!三哥回來,你怎麼沒搶個頭眼啊?”寧和公主斜着潘定邦。
“頭眼?頭眼是什麼?”潘定邦沒聽懂。
“頭一眼!”寧和公主再橫了潘定邦一眼。
文先生回來,他居然搶在她前頭,這事兒還耿在她心裡沒過去呢!
“你三哥,哈!”潘定邦哈了一聲,嘩的抖開摺扇,“雖說我跟他是自小的情份,可你三哥,他是大帥麼,他忙!”
“世子上回提到你,錯着牙要打你,你怎麼惹他了?”李桑柔笑眯眯問道。
“我說呢!”寧和公主哈哈大笑,顧暃也笑出了聲。
“我哪惹他了,他這個人,霸道不講理,不讓人說話。
“你看,咱們說的好好兒的,能不能別提他?我有事兒!大事兒!”潘定邦一臉嚴肅。
“就是你去不去杭城的事兒啊?”寧和公主笑過了,用帕子試了試眼角,笑道。
“這事兒吧,”潘定邦拖了拖椅子,面向李桑柔,以示他不跟寧和公主和顧暃一般見識。
“主要是爲了十一,唉!”潘定邦一聲長嘆,“你不知道,十一可憐哪!
“我這差使,雖說一趟一趟的,操碎了心,可好歹,是有去有回,回來還能歇幾天,對吧,到現在,我這差使,大功告成。
“十一就慘了,落到我二哥手底下,差使一樁接一樁,沒完沒了不說,十一說,”
潘定邦上身前傾,壓着聲音道:“十一寫信說,他覺得,他那些差使,錯處肯定比功勞多多了!功勞不功勞的,他根本不敢想,他只求別犯了大錯,你說說,可憐吧?”
潘定邦猛一拍巴掌,把寧和公主和顧暃都嚇了一跳。
“那不至於吧。”李桑柔上身往後。
“說不定!我二哥那人,多狠的手呢!保不準!唉,十一可憐!”潘定邦連聲嘖嘖。
“那你去杭城幹嘛?替十一犯錯兒?”顧暃問了句。
“你看你這話說的!”潘定邦橫了顧暃一眼。“是這麼回事。”潘定邦轉向李桑柔,壓着聲音,一臉神秘,“我二哥這差使,臨時的,沒幾個月,說不定沒幾天,就該回來了,杭城是個好地方對不對,多好的地方呢,離建樂城又遠,你說,我和十一,要是到杭城……”
潘定邦搓着手指,一臉興奮,“多好,是吧?”
“十一已經就地轉任杭城了?”李桑柔斜着潘定邦。
“對啊!我一聽說,趕緊就給十一寫信了,用你們順風最貴的那個急腳遞,到杭城,6天!
“我知道的早,說是那會兒還算戰時,六品以下,我二哥就能任用,再報給吏部就行,十一跟我二哥一說,我二哥就答應了,讓十一自己挑的地方,離杭城最近的一個小縣!”
潘定邦愉快的拍着摺扇。
李桑柔一臉同情的看着潘定邦,“那你呢?也打算去杭城了?”
“對啊!不過我不想做縣令,我想到杭城府衙裡,差使麼,越清閒越好,不清閒也行,大不了多帶幾個幕僚!”潘定邦再次抖開摺扇,愉快無比。
“十一的任命,已經出去了?吏部那邊?”李桑柔聲調裡都是同情。
“出去了!我盯着吏部出的!一絲兒沒耽誤!”潘定邦嘩嘩搖着摺扇。
“第一,你二哥,杭州路帥司,兼杭城府尹,不是臨時的。第二,你二哥這帥司,和府尹,是要一連做兩任的,十年。”李桑柔衝潘定邦舉起巴掌,再翻過來。
潘定邦連人帶摺扇一起僵住了,寧和公主和顧暃托腮聽着,聽到這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
“你你!”潘定邦緩過口氣,指着李桑柔。
“我說的,是有旨意的,臨時這話,誰告訴你的?”李桑柔打量着潘定邦。
“我大嫂!”潘定邦一聲嚎叫,“我阿爹忙得,根本見不着,就是見得着,我也不敢問他,我問我阿孃了,她不跟我說,二嫂也不告訴我,我大嫂正好回來了,我就問我大嫂,我大嫂說……”
潘定邦的話猛然卡住,片刻,眼睛瞪起,一折扇拍在桌子上,“是我聽岔了!我大嫂是說,你往好處想,你二哥這差使是臨時的,過一陣子就回來了!前面有一句,往好處想!”
寧和公主和顧暃笑的聲音都變了。
“喝杯茶。”李桑柔示意潘定邦喝茶,“還是要往好處想。”
“十一……”潘定邦沒喝茶,擡手捂在自己臉上。
“要不你也去杭城吧,陪着十一,你陪着他,再怎麼,他也沒話說。”李桑柔認真勸道。
“那還是算了,已經摺進去一個了,總不能再摺進去一個。”潘定邦立刻搖頭,隨即一聲哀嘆,“沒有十一,我……”
潘定邦難過的說不下去了。
他和十一,從小兒志趣相投,最能說得來,兩個人形影不離,十一不在建樂城這一兩年,他根本就沒有這兒逛那兒逛的興致,一個人瞎逛,有什麼意思?
可去杭城……
算了算了,二哥的狠手,他絕不想再領教!
唉,他和十一,一北一南,從此形單影孤,十一可憐,他也可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