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軍將軍黃彥明被困在燕子磯下,已經是第四天了。
前鋒楚興帶着揚州潤州軍,渡江過來,已經是第七天了,攻了無數次,損失慘重,卻寸步不可進。
諸軍卒已經疲憊之極,隨軍攜帶的乾糧,也所剩無幾。
進不可進,後退無船。
黃彥明滿眼血絲,緊繃着臉,繃出氣勢和精神,在一團團坐在地上,疲憊不堪的兵卒之間走動查看。
先鋒楚興跟在他後面。
楚興半邊臉青紫腫漲,大腿中了一箭,走路一瘸一拐。
丑時前後,他親自督戰,衝在前面,猛攻過一回,可還是寸步不得進。
兵卒們都已經累極了,士氣低落。
查看過一遍,黃彥明站到塊黑色石頭上,從燕子磯突前一角,轉頭眺望着連綿黑沉的莫府山。
楚興半靠半坐在石頭上,仰頭看着燕子磯。
黃彥明看了一會兒,從石頭上滑下來,坐在石頭上。
他領兵渡江前,急遞給顧大帥的信,要是沒什麼意外,顧大帥肯定已經收到了,可顧大帥那邊,誰知道怎麼樣呢。
南樑突襲合肥,必定不是隻爲了佔據合肥,肯定是想要北上,往徐州,或是往襄陽會合,要是這樣,南樑往合肥的兵將,必定以十萬計,大帥那邊,只怕也是無比艱難。
說不定,大帥已經棄守合肥,退往淮陰……
南樑已經佔據了合肥,沿江北上,就是風箱裡的老鼠,沿江南下,可他們在燕子磯這邊,怎麼過去呢?
黃彥明想的出神。
“將軍,讓大家再歇一會兒,我領着,再攻一回,這回肯定出其不易。”楚興聲音沙啞的幾乎說不出話。
“你再歇一歇,咱們往那邊看看,看能不能繞過燕子磯,往南。”黃彥明緩聲道。
“好。”楚興點頭答應。
這一趟進退維谷,都是因爲他過於心急了,他已經做了戰死的準備,將軍要是能找到南下的退路,他就殿後,爲諸軍死戰攔敵。
……………………
從雲夢衛歇息的地方,到江都城,不過一百來里路,李桑柔和雲夢衛一行人,沿着江岸,一邊探查路徑,一邊往外探看周圍的情形,一路上走的不算快,也不過午時剛過,就離燕子磯不遠了。
雲夢衛前哨看到齊軍旗幟,遠遠的,就揚旗示意。
哨探急報給黃彥明,黃彥明正坐在那塊大黑石上,看着燕子磯,和楚興低低商量。
聽了哨探的稟報,黃彥明急忙站在石頭上,順着哨探手指的方向,踮着腳,看向那面旗。
楚興也扶着石頭站直,伸長脖子看過去。
一面三角信旗,旗子被飛馳的雲夢衛舉着,被風拉成平直一片。
紅底金邊,上面一隻飛虎。
黃彥明看向楚興,楚興搖頭。
這飛虎旗,他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有誰用這樣的飛虎旗,這旗張揚顯眼。
“帶他過來!小心防備!”黃彥明吩咐了句,跳下石頭,大步迎上去,楚興拖着瘸腿,急急跟在後面。
六七個親衛長刀指着雲夢衛前哨,進了營地。
離黃彥明還有十來步,雲夢衛前哨就站住,拱手道:“我等奉大帥令,前來增援。”
“哪個大帥?你家統領是誰?”黃彥明緊盯着前哨。
“顧大帥,我家將軍姓喬諱安。”雲夢衛前哨微笑道。
“嗯?”黃彥明不敢置信的看着雲夢衛,“誰?喬安?”
“是。”
黃彥明隨即失笑,喬安這名字,並不稀奇,重名重姓的,多的是。
“來了多少人?合肥……”黃彥明話沒說完,就看到了疾馳成一條線,飛快而來的雲夢衛諸人,眼睛頓時瞪大了。
這疾馳而來的一條黑線,銳利而充滿殺氣。
“合肥大捷,樑軍已經退回江南。”前哨回頭看了眼,微笑答道。
“噢?”黃彥明頓時喜形於色,隨即斂了笑容,急急命道:“警戒!”
“我去!”楚興急衝往前。
萬一不是援軍是敵人,他要攔在前面。
喬安衝在最前,李桑柔緊跟其後,離豎着盾牌,橫着長槍的戰陣二三十步,兩人跳下馬,大步往前。
兩人身後,離了一射之地,雲夢衛諸人就勒馬停住,等候命令。
盾牌長槍讓出一條路,喬安在前,李桑柔跟在後面,大步流星,走到目瞪口呆的黃彥明面前,喬安拱手長揖,“將軍。是我。”
“你不是……”一個死字,在黃彥明嘴脣上抖了抖,卻沒抖出來。
“我進了雲夢衛。”喬安看着黃彥明,露出絲笑意。
“我當時想着,你也許……唉,也就是活着,唉!能活着就好!當初,聽說你……我後悔極了,我該攔住你,把你捆起來攔住,悔了十來年,你……好好好!”黃彥明不停的拍着喬安,眼淚下來了。
“頭些年,我很後悔沒聽您的話,不過!”喬安聲調微揚,“現在,一點兒也不後悔了。
雲夢衛現在大帥帳下聽令,合肥一戰,雲夢衛跟着大帥,衝在最前。”
“你們……”聽到雲夢衛在大帥帳下聽令,黃彥明驚訝無比,正要再問,話卻被李桑柔打斷。
“說正事兒吧,回去之後,你們再把酒長談。”李桑柔帶着笑,溫聲細語的提醒道。
楚興緊挨着黃彥明,從喬安看到黃彥明的眼淚,再瞪向李桑柔。
“是我失態了。”喬安頓時有些尷尬,下意識的又拱起了手,“奉大帥令,雲夢衛五百騎,助將軍撤回江北。”
“從哪裡過江?濡須口?”黃彥明立刻問道。
從看到喬安,他一下子就精神十足,反應敏銳。
“要是從濡須口過江的話,是這樣,咱們現在在這裡,過江的地方,在這裡。”李桑柔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沙地上畫了個簡圖,“武懷義殘部營地在這裡,離過江的地方三十多里路。
還有,這個地方,只能停靠一條船。”
“從這裡到過江處,百十里,我們一路沿江過來,往外探察了十里左右,沒有樑軍。”喬安補充道。
“這位姑娘是?”黃彥明這纔想起來他不認識這位姑娘,還有,怎麼會有位姑娘?
“這是桑大將軍。”喬安鄭重介紹。
黃彥明聽的眼睛都瞪大了。
這個桑大將軍,他從來沒聽說過!
“桑大將軍一箭射殺了武懷義,射斷了樑軍牙旗。樑軍這趟北征,以武懷義爲主帥。”喬安壓着聲音,看着黃彥明道。
黃彥明響亮的呃了一聲,楚興眼睛瞪的不能再大了,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桑柔。
“還是說正事兒吧。”李桑柔再提醒一句,看着黃彥明問道:“江都城守將是誰?你們知道嗎?”
“說是叫張徵。”黃彥明答道,“拿到過兩個從燕子磯上掉下來的守軍,活了一會兒,問了幾句話。”頓了頓,黃彥明皺眉道:“兩個人對張徵都是直呼其名。”
“張徵是逃荒到江都城的,先在宜春院當護院,後來,宜春院的頭牌蘇婉,被武懷國擡進將軍府,做了武懷國的小妾。
蘇姨娘有個弟弟,叫蘇清,和張徵十分要好。
蘇姨娘進將軍府後,蘇清就在武懷國軍中,領了份小差使,把張徵帶到了軍中。
沒幾年,張徵就脫穎而出,做到了千人隊的統領。
張徵這個人,心狠手辣,詭計多端,不擇手段,又極其悍勇。
武懷國不止一次說過,齊樑大戰起時,至少在他麾下,最出色的,必定是蘇清和張徵。
張徵這個人極要面子,說話很衝,很不討人喜歡,武懷國卻很喜歡他,常常把他帶在身邊,對他悉心教導。
張徵眼裡只有兩個人,武懷國,和蘇清。
因爲張徵和蘇清的出身,江都城的人,很看不起兩人,城內的販夫走卒,對兩人直呼其名都是客氣的,常常稱呼蘇草包,張狼狗。
張徵對江都城瞭如指掌,這城,有他守着,極難攻進去。”
李桑柔對張徵,極其熟悉。
黃彥明凝神聽完,看向喬安。
“回去再說。放心。”喬安微笑道。
“張徵極其精明,後撤的事兒,你們一定想周全,佈置好。”李桑柔最後提醒了一句。
“請大家過來!”黃彥明吩咐親衛。
“我四處看看,你們商量。”李桑柔和喬安低低交待了句,往旁邊過去。
黃彥明等人,圍成一圈,在地上寫寫劃劃,商量了半個時辰,才站起來,一個個急步奔出去。
李桑柔正好看過一圈回來,喬安迎上她,低聲道:“天黑後開始撤,都安排好了,黃將軍心思縝密,放心。
我去安排人先回去,告訴對岸準備接應。”
“讓黑馬他們去,一來他們路熟,對咱們下船的地方更是熟悉,二來,只怕要遊過江,雲夢衛的水性不一定比竄條他們好。”李桑柔低低道。
“好。”喬安沒多話。
李桑柔說的這兩條,雲夢衛確實遠不如黑馬他們。
李桑柔叫過黑馬等人,吩咐黑馬帶着小陸子、大頭、螞蚱,竄條四個人,趕回去,通知北岸準備接應。
黑馬愉快答應,和小陸子四個,隔開距離,掉頭疾奔回去。
各自回去的幾位統領,已經帶着本部兵卒,上了泊在岸邊的不多的幾艘大船,和幾十只小船,叮叮咣咣開始拆船,拆下來的甲板,桅杆,擡起來,扔到燕子磯下,再頂着盾牌,七八個人抱着根細桅杆,將甲板等等木料,一件件捅到燕子磯下。
燕子磯上的守軍,躲在垛口後面,看着齊軍叮咣熱鬧的拆船,再將木板木塊推到燕子磯下。
守軍飛快的報給張徵,張徵蹲在垛口旁邊,看了一會兒,鄙夷冷笑。
這是要用火攻了,燕子磯這樣的地方,用火攻,那是笑話兒。
真是慌不擇路,死到臨頭就昏了頭了。
張徵退後,吩咐加強警戒。
齊軍咣咣噹噹,忙了一兩個時辰,太陽西斜時,把近岸的船全部拆光拆盡,能推到燕子磯下的,全數推了過去,江水裡只剩一堆光船底。
幾個兵卒往船底上燒了些桐油,扔進火把。
沒多大會兒,沿江一串兒,火光雄雄。
黃彥明站在那塊大黑石上,厲聲高喊:“衆兒郎!我等生做人傑,死爲鬼雄!當義無反顧!死戰報國!”
在各軍統領、各隊隊長的帶領下,幾萬兵卒放聲吼喊:“義無反顧!死戰報國!”
燕子磯上,張徵眯眼看着聲浪震天的齊軍,片刻,深吸了口氣,轉身吩咐道:“齊軍這是要破釜沉舟,決一死戰了,多準備擂石巨木,提前造飯,做好準備!
今天夜裡,擋住了,他們死光,擋不住,咱們死光!”
燕子磯下的齊軍,也一隊隊的生起火,架起鍋,取了江水,把所餘的軍糧,都倒進鍋裡,一幅吃最後一頓飽飯的氣勢。
離那塊巨大黑石頭不遠,一隊兵卒圍着口大鍋,挨個將各自還餘下的一點兒幹炒,抖進鍋裡。
統領後頭跟着個親衛,抱着一袋子油炒麪,挨個往各個大鍋裡倒。
“都吃飽,吃飽就行了,別吃撐了!吃撐跑不快。”統領邊走邊看,時不時囑咐幾句。
背靠着巨石的一個年青小卒,抖完幹炒,坐回去,垂着頭,慢慢折着包乾炒的油紙。
“你還留它幹啥?沒用了。”坐在他旁邊的年長同伴,從他手裡拿過油紙,扔進火裡。
火苗撲上油紙,猛的騰起,又撲落回去。
“將軍說,死戰報國,那咱們,今天夜裡,是不是就都得死了。”年青小卒往年長同伴身邊擠了擠,低低道。
“今天夜裡不死,明天夜裡也得死,早死晚死都是死,早死早省心。”另一個同伴一臉的認命。
“我不想死,當初當兵,是我爹,我叔,都是當兵的,當了二十多年兵,從來沒打過仗,我纔剛……”年青小卒快要哭出來了。
“別哭啦,沒用,別想那麼多,趕緊吃飯。
我跟你說,啥也別想,你就當沒打仗,就當是平時練兵,你就看着隊長,跟着隊長,跟緊了,就行了。
你看,這仗,咱打了好幾天了,你回回看着隊長,跟着隊長,到現在,一點事兒都沒有,是吧?
啥都別想,就盯着隊長,盯緊,跟緊,放心,啥事兒都沒有!”年長同伴看起來很會寬慰人。
年青小卒看起來好多了。
夜幕開始垂落,衆兵卒吃好飯,隊長們還真抱着大石頭,把鍋給砸了。
正宗的,破釜沉舟。
夜暮垂落,天上雲層濃厚,已經連陰了好幾天了,燕子磯上下,黑沉沉一片。
黑沉安靜中,突然一聲鼓響,年青小卒跟着同伴,握着盾牌,立刻起身,站排成陣,等了好大一會兒,緊挨在他前面的同伴動了,年青小卒急忙跟上,十幾步之後,就從走到跑,越跑越快。
李桑柔和喬安勒着馬,走在最前,警惕着四周,以步卒能跟上的速度,沿江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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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雲夢衛,跟在李桑柔和喬安後面,散成扇形,如同盾牌。
緊跟在雲夢衛後面的,是體力最好的淮陽軍中軍,最疲憊的前鋒被夾在中間,黃彥明帶着親衛,看着最後一隊兵卒跟上,示意親衛,“去點火。”
兩個親衛踮着腳,屏着氣,跑到那片從船上拆下的木頭堆旁,一個親衛從木頭縫隙裡爬進去,片刻,一點點挪退出來。
黃彥明帶着殿後的親衛隊,已經跑出去很遠了,兩個親衛跑的飛快,跟上親衛隊,衝到黃彥明面前,壓着聲音和那股子愉快之意,稟報了句:點上了。
越跑越遠的齊軍身後,厚重的鼓聲節奏分明的一直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