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夢樓回到茶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鐘。瓦倫泰已經從西郊植樹回來,而林鵬也取消了下午的所有計劃,和瓦倫泰一起陪着夜廖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很久。
蕭夢樓這幾個月來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細節都被夜廖莎不厭其煩地問到。甚至連一些平時這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也被她仔仔細細地詢問了好幾遍。有一陣子,瓦倫泰和林鵬甚至以爲夜廖莎很可能是蕭夢樓的家人聘請來的心理醫生。
當蕭夢樓走進房間的時候,屋子裡聊天的三個人同時站起了身。
“蕭,看看誰來看你了!”瓦倫泰裂開嘴笑道。
“蕭總,夜醫生在這裡已經等了你六七個小時了。”林鵬道,“你到底去哪兒了?”
蕭夢樓對於他們兩個人的話似乎根本充耳不聞,只是有些癡迷地看着夜廖莎的臉。
“夢樓,我……”看着蕭夢樓的面容,夜廖莎心亂如麻。她不敢置信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蕭夢樓,那個從小就守護在自己身邊的高貴騎士。
他的臉色蒼白如鬼,不,那種近乎透明的白色,根本可以把真正的鬼怪嚇走。他的頭髮凌亂得彷彿鳥巢上散亂叉放的樹枝,乾澀而堅硬的髮梢成爆炸型四面胡亂挺立着,反襯着他臉龐的瘦削。蕭夢樓的臉龐本來就很瘦削,但是此刻他的臉龐看起來除了皮就是骨頭,臉上的血肉似乎在一日日歲月的消磨下化乾淨了。
在他嘴上叼着一根早已經蜷曲成S型的菸捲。蕭夢樓本來是不抽菸的。夜廖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香菸成了裝扮他外型的一個道具。
在蕭夢樓的下巴上,綿密堅硬的鬍鬚犬牙參差地四面八方豎立着,一直綿延到耳際。夜廖莎從不知道這個外貌文靜的青年居然可以留起絡腮鬍子。
他現在穿着黑色睡衣,披着一件滿是油跡的外衣,光着腳板,穿着拖鞋,手裡還提着一個黑乎乎的包裹。
“哦……,夢樓……”夜廖莎感到渾身的細胞都疼痛起來,那種深切的心痛幾乎讓她發狂,在她心頭積攢了四個月的千言萬語,此刻卻無法說出一句。
“瓦倫泰,林鵬,”蕭夢樓朝自己的兩個戰友使了一個眼色。
“哦,當然!”瓦倫泰和林鵬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飛快地抓過外衣披上,匆匆忙忙地走出了茶樓。整個一樓大廳眨眼間只剩下蕭夢樓和夜廖莎兩個人。
蕭夢樓朝夜廖莎抱歉地笑了笑,將手中的包裹隨手丟在地上:“沒想到你會回來,真抱歉,這些天我沒有打掃茶樓,見笑了。不如我們……”他用手指了指樓上想說不如我們到樓上客房去聊聊。那裡是蕭夢樓家裡唯一干淨的房間。
但是一陣恍惚之中,蕭夢樓已經發現夜廖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撲入了自己懷中。
“廖莎,我……”蕭夢樓還想說些什麼,但是他的嘴已經被夜廖莎的嘴脣封住。一股淡雅纏綿的玫瑰香味,不,百合香味,或者,櫻花……蕭夢樓已經無法去判斷,這種香味他從童年就已經格外熟悉,那種宛如花香卻四季不褪的味道讓他魂牽夢縈了幾乎一輩子。他感到夜廖莎靈活的舌尖已經穿透了他的嘴脣,輕輕敲擊着他緊閉的牙齒,甜蜜的滋味順着她的舌尖盈滿了他的齒間。蕭夢樓閉上眼睛,拼命控制着自己幾近失控的軀體,死死緊閉着牙齒。
半晌之後,他感到夜廖莎的芳香氣息漸漸從他的脣齒之間消退。但是一股依依不捨的吸力仍然糾纏在嘴脣上,他茫然睜開眼。他看見夜廖莎已經的嘴脣已經和自己嘴脣分離,在她雪白晶瑩的貝齒上橫叼着本來插在自己嘴裡的香菸。她叼含香菸的姿勢彷彿一位熱情的吉普賽少女在叼着一根火紅的玫瑰花。
“噗。”夜廖莎優雅瀟灑地將嘴裡叼着的香菸吐在地上,伸手將披在肩頭的黑髮甩到背後,“夢樓,你可不是個合格的吻客。”
蕭夢樓仍然沒有從剛纔觸電一般的感覺中恢復過來,他的身子東倒西歪地晃了晃,半晌才重新站穩腳跟:“廖莎,你……”
夜廖莎大方地一笑:“你想問我爲什麼會回來嗎?”
蕭夢樓微微點了點頭,回頭拉過一把椅子忙不迭地坐下,然後對着夜廖莎一擡手:“坐下說。”
夜廖莎直到現在才發現蕭夢樓刻意保持的距離,不由得心中一陣發顫,微微皺起她淡雅的眉頭,輕輕嘆了口氣,在蕭夢樓對面坐下。
“我看過你的時光盒了,還有你的禮物,我……”夜廖莎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很高興你看過它們了。”蕭夢樓突然開口,“你知道這些都是我這輩子作過最自豪的事,我本該把它們都燒掉,但是我想,如果你把它們帶回你的家鄉也許是一件好事。這樣……”說到這裡,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樣就算地球毀滅了,它們還可以作爲地球曾經存在的證明在宇宙中繼續流傳下去。”
“夢樓,直到那一刻開始,我才知道你爲我付出了這麼多,爲我做了這麼多犧牲。我這一生,從來都沒有被人這麼感動過。”說到這裡,夜廖莎的眼圈微微一紅,“我發現我已經……”
“廖莎,這些都是我自願作的事,你的親人並沒有逼迫我。所有這一切都是我自願,自覺的行爲。你不必覺得欠我什麼,必須做些什麼來補償。你知道我這個人,喜歡做騎士,喜歡做俠客,喜歡做英雄,這是我從小的偏執狂。”蕭夢樓輕輕嘆了口氣,“如果你是爲了這個回到地球,我勸你不要再留戀這裡,趕快回去。”
“不,夢樓,我回到地球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來告訴你,”夜廖莎微微頓了頓話語,深深吸了口氣,鼓足了全身的勇氣,“我想我愛上你了。”
雖然在心中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乍然聽到夢中的女孩突然對自己說出這句話,蕭夢樓仍然感到頭暈目眩,天地顛倒,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眼前翻轉旋轉。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扶住自己的膝蓋,另一隻手輕輕按住額頭,靠手掌上冰涼的溫度冷卻滿頭的燥熱。
“如果你爲了我做出這一切之後,還敢說你並不愛我,我現在立刻轉身就走,回我的故鄉白翼星。”夜廖莎昂起頭,激動地說。
望着夜廖莎動情的容顏,蕭夢樓感到自己的好不容易硬起來的心腸彷彿冰雪遇到了太陽,緩緩地消融柔軟了起來。
“夢樓,我不敢相信我以前是那麼的怯懦,那麼的軟弱,對於你的深情我竟然視如不見,我實在太癡迷於已經獲得的幸福,不敢再向命運索要更多。你能原諒我嗎?我們早就應該在一起,在很早的時候就應該在一起。”夜廖莎深情地說,“原諒我,接受我,從今後開始,讓我們不要再浪費一絲一毫的時光。”
蕭夢樓動容地看着夜廖莎,隔了良久才終於苦笑一聲,誠懇地說:“廖莎,你想象不到我盼望聽到你說這些話盼了多久。你沒看錯,一直以來我都在單戀你,但是我不敢向你表達,因爲你畢竟不屬於這個世界。遲早有一天你會離開,到時候等待我的只有心碎。”
“夢樓……”夜廖莎激動地站起身。
蕭夢樓連忙朝她輕輕一擡手,示意她坐下:“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夠爲了地球的一切而留下,畢竟你身上還有一半的血液屬於地球,這幾乎是我十幾年來唯一的期盼。但是最後你選擇了離開……”
看着夜廖莎傷心自責的表情,蕭夢樓連忙說道:“你聽我說。你的父親大人早在十幾年前就爲你注射了生物催化劑,將你的遺傳基因向着白翼星人的方向轉化,現在你可以說是一個純正的白翼星人。你不再屬於地球,離開是你必然的選擇。所以這絕對不是你的錯。”
“但是……”
“你還記得我們從小就喜歡的鬥蟋蟀嗎?”蕭夢樓忽然道。
“呃,嗯。”夜廖莎不知道爲什麼蕭夢樓會忽然提到這個無關大局的童年回憶。但是這朵回憶仍然讓她感到一絲懷念,“很有趣的往事。我們都喜歡鬥蟋蟀,但是在綠蔭學院裡居然抓不到一對兒雄蟋蟀,全都是雌的。爲此我還鬱悶了很久。”說到這裡,她微微笑了一聲。
“我曾經許下過一個願望,希望有朝一日我們住的地方到處都是蟋蟀。”蕭夢樓也微笑了起來。
“我記得,你還說過如果能夠找到雄蟋蟀,讓你幹什麼都行。”
“你恐怕不知道,後來老天爺真的替我圓了這個心願。”蕭夢樓擡手指了指茶樓的後院,“現在這個茶樓的後院,到處都是雄蟋蟀,個個龍精虎猛。”
“不過……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整天想要鬥蟋蟀的頑童了。”夜廖莎感慨地說。
“是啊,我已經不是了。我和這些蟋蟀可以說沒有緣分。”蕭夢樓嘆息一聲,搓了搓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夜廖莎深深地看着蕭夢樓,咬緊了嘴脣,不肯說話。
看着她的樣子,蕭夢樓只好聳了聳肩膀:“你離開之後,我以爲一切都結束了。所以這些日子,我已經完全把對你的感情放下。畢竟……日子還要過下去。”
“在這四個月裡?”夜廖莎顫聲問道。
“這四個月對我來說就彷彿一輩子一樣長久。我已經完全變了另一個人,你一定也看出來了。”蕭夢樓雙手一攤,苦笑了一下。
“是的。你完全變了,不再是我以前認識的蕭夢樓。”夜廖莎傷感地啞聲道。
“但是我過得比以前快樂的多,也自由的多。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過得這麼逍遙自在。”蕭夢樓笑道,“現在的我是快樂的。”
“你是想說……現在我對你的感情只是一種負擔?”夜廖莎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脣,顫聲問道。
“廖莎,這十幾年來我對你的感情幾乎燃盡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熱情,現在我的心底只剩下一片死灰。即使我想再次戀愛,恐怕也沒有那種能力了。”蕭夢樓嘆了口氣,“我現在只想過些平靜的生活。娶一個平平凡凡的老婆,老老實實過日子。對未來,我也沒什麼特別的憧憬。當然,現在地球上所有人都是過一天是一天,不知道明天什麼時候外星人就會打到這裡來。”
“夢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夜廖莎心煩意亂地拂着自己的頭髮,悲傷地望着蕭夢樓一片空白的雙眼,“我沒想到四個月的離別在你心中會有這麼大的變化,這一切都是隻能怪我。”
“你千萬別這麼說。”蕭夢樓雙手合十,“如果說要怪,只能怪我自己,爲什麼我不讓你把時光盒在生日那天打開呢。這是我自作孽。但是……”
說到這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振奮了一下精神:“我們還可以做回好朋友。你也不用再在地球呆太久,這裡實在太不安全了,人人朝不保夕。你和家人趕快離去吧,回到白翼星會安全一些。”
夜廖莎茫然點點頭,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想說些什麼,她只是宛如夢遊一般站起身。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只能怪我們沒有緣分。”蕭夢樓嘆息一聲,用力一拍手掌,從座椅上站起身,“給我寄張明信片,如果以後白翼星和地球能夠通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