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是一個令喬以真和蘇茂昌大感意外的地方。當然這個意外並非指它有多好。誰都沒想到別人遊記裡漂亮的古橋, 蜿蜒曲折的流水竟然只花了一個小時就完全搞定,害得他們坐在橋欄板上面面相覷無所適從。
捫心自問,這兩個習慣了快節奏都市生活的熟男熟女覺得可能是自己走馬觀花錯過了精彩, 於是再次把幾座古橋從頭走到底, 發現仍然有大把時間無所事事。
一次糟糕的旅行!喬以真在心裡做出結論。
確實非常糟糕。五月六日, 一早起牀喬以真就發現大姨媽來了。手忙腳亂換洗了內褲之後, 她本想給他電話推託掉新市之行。轉念一想生理期第一天沒什麼大礙, 就衝蘇茂昌興致勃勃還在前一天晚上買好了火車票,拒絕的話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出門的時候,她忽然產生疑慮:冥冥中是否註定他們不能成功上壘?
火車到嘉興, 下一班前往新市的長途汽車要中午纔開。蘇茂昌買好汽車票,朝售票廳旁邊的肯德基努了努嘴, 問她要不要去裡面解決午飯。
喬以真很久不曾涉足KFC、McDonalds這類“小孩子的地方”, 蘇茂昌也一樣。兩個加起來差不多六十歲的成年人置身於一羣年輕面孔中間, 被店堂裡滾動播放的音樂和嘈雜的說話聲吵得頭暈耳鳴,她率先感慨:“老了。和這些小孩相比, 我是落在時代後面的人。”
“別忘了還有我。”蘇茂昌笑言,拋開斯文張大嘴巴咬了一口漢堡,並且相當用力地咀嚼。她有些訝然,眼看他吃得歡暢無比,於是也放下一直端着的架子, 將沾到色拉醬的手指塞進嘴裡舔個一乾二淨。
蘇茂昌對她的舉動一付理所當然的表情。想起情人節那夜在他牀上嚎啕大哭的糗事, 喬以真猛然覺得故作矜持的自己真是太他媽的無聊了, 他一早就見識過她最丟臉的樣子, 她何必裝模作樣辛辛苦苦扮演淑女角色?
好比武俠小說的主角打通任督二脈功力大進, 想通這一層的喬以真也豁然開朗,自然覺得一個漢堡怎麼夠吃, 不打招呼就自動向他的薯條和雞翅伸出了魔掌。這下可好,蘇茂昌愧疚了,扶正眼鏡道:“你說不要雞翅,所以我纔買了一份。”
回頭望一眼收銀臺前排着的長龍,喬以真可憐兮兮地舉着雞翅懇求:“我只吃一個,可以嗎?”
他咬着嘴脣,表情嚴肅搖了搖頭。
喬以真沒料到他竟然拒絕,脫口而出一句“小氣鬼”,還憤憤不平把雞翅塞回紙袋。做完之後她才警覺自己剛剛說了什麼,頓時大爲窘迫,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批評你。”這解釋純粹欲蓋彌彰,批評難道還有“故意的”?
蘇茂昌繃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一邊把裝有兩個雞翅的袋子放到她面前。“Joyce,在我面前,做真實的自己就好了。”
她注視着他,感嘆這個男人怎麼會如此貼心。
去新市的長途汽車上,喬以真靠着蘇茂昌的肩膀睡着了。
新市並非一無是處,至少電影《林家鋪子》的外景地便在這裡。可惜它委實太小,喬以真和蘇茂昌僅僅用了半個小時就從這一頭的石拱橋走到那一頭的石拱橋,包括坐在橋上附庸風雅地看了一會兒不太清澈的河水。
“我覺得等到晚上應該別有風味。”看到喬以真臉上的慚愧,蘇茂昌竭力想減輕她的心理負擔。舉目四望,廊檐下懸掛的燈籠在風裡搖曳得夠妖嬈,他便指着這些紅燈籠遐想:“晚上點起燈籠……”
剛說了這幾個字,喬以真打斷了他的話:“你看到燈籠裡面有燈泡嗎?”皺起眉頭,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之情。“對不起,我不該沒做好調查就衝動地選擇這裡。”
他推推眼鏡,仍然試圖讓她好過一點。“不關你的事,提議出行的人是我。”
“但是,提議新市的人……”這一次,輪到蘇茂昌打斷她的話了。“Ok,Joyce,我們出來散心,不是來做自我批評的。”他站起來,衝着天邊的太陽伸了個懶腰,閉目享受陽光照在臉上的熱量。五月的天,已經有些熱了。
她看着陽光裡身形挺拔的男子,眼神裡帶有明顯的傾慕之色。喬以真可以控制言行,但無法掩藏真實的情感。他轉過頭,看着坐在陰影裡的她,大步走過來拉住她的手。“來,一同享受陽光。”
“不……不必了。”喬以真連忙謝絕他的好意。蘇茂昌不管不顧地拖着她走到方纔所站位置,讓她學自己的樣子張開雙臂迎風而立。喬以真擡頭望望大大的太陽,心裡不住後悔早知如此應該帶上防曬霜,天曉得蘇茂昌怎麼會心血來潮玩這種幼稚遊戲。九八年《泰坦尼克》一片中,傑克和露絲在船頭張開手臂的場面堪稱經典,而被奉爲經典的東西基本上就擺脫不了惡搞和惡俗。喬以真已經看過N多人做過類似的動作,想不到今天居然輪到自己來擺一回了。
她張開了手臂,就像一隻展翅準備飛翔的鳥。陽光在她指尖跳躍,她的目光順着手指轉移到他的臉。
“閉上眼睛,Joyce。”他壓低了聲音,帶着一□□哄。
閉上眼睛,會不會有魔法顯靈?二十九歲的喬以真許久不曾孩子氣了,但她現在卻產生了一點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閉上眼睛許下的願望能夠變成現實,她希望在下一個生日到來之前找到真命天子。
一雙手從背後扶住她的腰,她能感覺到他距離自己很近很近,近到紊亂了她的心跳。“仔細聽,風的聲音。”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
她曾經看過韓國電影《春逝》的片段,印象最深刻的一幕便是男女主角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地中央,閉目凝聽風吹過的聲音。喬以真對韓國這個國家沒啥好感,但不得不承認他們拍的偶像劇和純愛電影總能擊中觀衆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她努力想朝那些美麗從容善於發現並享受生活美好的女子靠攏,可事實卻證明她只是一個俗人,小資情調在喬以真這裡是行不通的。
張開雙眼,喬以真看着蘇茂昌,一字一句爲他們的旅程畫下句點:“回家吧。”
人不是神,所以無法預見世事究竟如何發展。好比喬以真和蘇茂昌在向汽車站一路走去的時候居然發現他們其實只玩了古鎮的一半,而另外半邊除了小橋流水人家還有一個要收費的廟。兩人對廟宇都沒興趣,一致決定不改計劃仍舊朝汽車站前進,不過蘇茂昌倒是來了一句意味深長的總結:“這個教訓告訴我們,不要迫不及待地做決定。”
“有時候催促我們必須做決定的幕後黑手是時間。”她瞧着旁邊打開窗子洗拖把的中年婦人,忽然興起感慨。“就像結婚,到了我這個年紀,加上又經歷過一段身心疲憊結局失敗的感情,時間不會允許我在遇到一個可以談婚論嫁的男人時優先考慮愛不愛的問題,我只能做決定賭還是不賭。”
蘇茂昌默然,他明白喬以真的焦慮心態。自從他恢復單身,自認虧欠他太多的母親就積極給他介紹女朋友,他見過不少外表出色成績斐然的優秀女性。分析眼下的婚姻市場,有這麼多條件很好的女人都淪爲“剩女”一族,並無特別之處的喬以真表面看來是失去了一段愛情,實質上很可能失去了最好的結婚機會。同樣是三十歲,男人只要事業稍有所成,可供選擇的配偶範圍遠遠大於女人。
他可以理解那些事業非常成功的女性單身的原因,畢竟沒有男人心甘情願活在老婆的陰影下。可他不能理解喬以真,她又算不上事業型女人,怎麼會光談戀愛不結婚還談到被別人搶了男朋友的地步!
好奇不代表一定要尋根究底,蘇茂昌聰明得保持了沉默。一路走到汽車站,兩人同時擡頭瀏覽售票口上方的汽車時刻表,他看到現在有一班前往南潯的車準備發車,她看到沒有車直接回上海。
“看來,還得先回到嘉興。”喬以真沮喪地說。
“我們去南潯,馬上。”蘇茂昌興奮地說。
她詫異地看看他,理所當然提出疑問:“那裡有什麼好玩的?”
“走遍江南九十九,不如南潯走一走。我有限的幾次坐公交車,移動電視不斷滾動播出這個廣告。”他朝售票口走去,將票款遞進窗口之前回頭說了最後一句:“我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只不過我不希望這次旅行匆匆結束。”
喬以真立刻放棄了反對意見。
一路顛簸一路風塵,日暮黃昏時分他們抵達第二個目的地——南潯。揹着行囊走在陌生的街頭,夕陽在他們身後緊緊尾隨,她突然體會到天涯遊子的孤獨感。假如身邊沒有人陪伴,這一程路將是多麼寂寞。
下意識的,喬以真向蘇茂昌靠了靠,兩人的影子重疊起來不分你我。
南潯古鎮距離汽車站要走半個多小時,下午五點半之後進入古鎮遊玩不需要門票。這意味着大部分博物館、景點都關門打烊了,只剩下三三兩兩的遊人在空蕩蕩的巷子隨意晃盪,其中也包括喬以真和蘇茂昌。
喬以真累壞了,她還從沒試過生理期第一天輾轉奔波兩個城市,此時此刻拖着沉重的雙腿兀自苦撐,腦海裡來來去去轉着“快點找個房間讓我躺下”這一念頭。這個願望佔據了她全部注意力,以至於當她看到寫有“客棧”二字的旌旗,立馬精神爲之一振,甩下蘇茂昌大步衝進去詢問老闆有沒有空房間。
“只剩下一個標準間。”蘇茂昌走進來的時候,剛好聽到老闆的回答。
事到如今,那個從一開始就被他們不約而同忽略的問題終於浮出水面要求必答了。一間房,孤男寡女沒名沒份,yes or no?
蘇茂昌默不作聲。假如他率先表態同意,難免落下居心叵測的名聲,索性把主動權交給喬以真。就他自身來說,他並不介意與她同居一晚,但若是打算全身而退,就必須讓女人做主。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誰都不敢打保票下一個客棧肯定有兩間空房等着他們入住。喬以真感到筋疲力盡一步都走不動了。她不在乎這個晚上會發生什麼,也沒力氣追究蘇茂昌迴避背後的用意,她只想躺到牀上解放疲乏的身體,越快越好。“這間房我們要了。”她拍板決定。
於是,看來已經錯過的夜晚考驗再度回到他們面前。喬以真邁出的這一步,猶如對蘇茂昌說“I’m sure”,他相信對這個晚上可能發生的事情她作好了準備。
風吹皺了月亮在水裡的倒影,彷彿水墨的中國畫層層暈染開去。蘇茂昌站在二樓臨河的窗前,眺望幽暗河面上方搖曳的紅燈籠,從他缺乏風花雪月細胞的大腦里居然蹦出了“縱有萬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這樣的詞句,可想而知眼前風景怎生旖旎。
可惜,喬以真睡着了。
蘇茂昌的視線從窗外無邊的月色轉向黑黝黝的室內。雖然看不真切,但他可以和自己打賭睡在靠窗的單人牀上的女子連一個翻身都沒有,而且以她熟睡的程度極有可能一覺到天明。不由想到幾個月前他們躺在同一張牀上的那一夜,連同今夜在內,他們已兩次錯失讓彼此關係更進一步的機會,他不知道是否還有第三次與她單獨過夜。
踏進房間之初,蘇茂昌承認自己懷有非分之想。他從不以正人君子自詡,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歡迎一夜情。結束的那段戀情讓他元氣大傷,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內蘇茂昌認爲談戀愛是件很累的事,周旋於幾個女人反而比專心一意輕鬆自如。我們總是被某個人狠狠傷過之後才明白應該愛自己多一些,蘇茂昌正屬於此列。
平心而論他是喜歡喬以真的,否則連一夜情他都不會考慮找她。奈何喜歡與愛情終究有區別,至少他沒有混淆。
這便是人性自私與卑劣的最佳體現,他把她當作備胎,在寂寞的生活裡充當調味品。
一間房,兩張牀,差不多所有的標準間都遵循這一“標準”。蘇茂昌紳士得禮讓,請喬以真先挑選睡哪一張牀。有些想法需要心有靈犀的感應,□□裸宣諸於口不符合蘇茂昌的風格,所以他連“我不反對你把一張牀用來放包”之類的調侃都沒有,就等她自動開竅。喬以真顯然沒能讀到他的潛意識,他話音剛落她就立刻把揹包連同自個兒一併扔到了離門比較近且靠窗的單人牀上,用無比幸福的語氣嘆息道:“我就睡這裡。那張牀太遠,我爬不動了!”
蘇茂昌覺得喬以真故作姿態,但那僅僅是他“覺得”而已。她只是個有幾分傻大姐性格的老好人,根本不懂欲擒故縱那套把戲。若非如此,豈能輪到他蘇茂昌得着機會與她共處一室?
他看着喬以真如同一條死魚般躺在牀上,不禁腹誹她誘惑男人的段數委實不夠高明。沒有一個正常男人會真心拒絕女人的誘惑,特別是風情萬種的女人。可,可她此刻四仰八叉的姿勢着實不雅,和“風情”二字壓根沾不上邊。
蘇茂昌輕咳幾聲,藉着發問提醒她注意形象,“半小時之後去吃飯?”
“那我先上洗手間。”喬以真拖過揹包翻找私人用品,偷偷望去只見他盯着自己目不轉睛,不由窘迫起來,期期艾艾道:“能不能,請你轉過身去?”
他是聰明人,醍醐灌頂似的頓悟了她的潛臺詞。真不巧!蘇茂昌沮喪得想着,轉過身走到窗前假裝欣賞對岸蒼茫暮色中灰白的深巷。
喬以真看着他的背影,她的表情更加沮喪。她敢打賭蘇茂昌猜到了她要求他轉身的含義,這一認知讓她無地自容。讓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瞭解自己的生理期,簡直比做噩夢還要糟糕!幸虧她雖然有時犯迷糊,但總算在職場打滾多年學會了掩藏情緒,尚且能鎮定自若當他不知情。不過表面功夫這一套蘇茂昌比喬以真擅長,真正做到滴水不漏,根本沒讓她瞧見一分半毫失望。
他對她始終有所保留,即使面對她奉上了一顆心仍然像個摳門的客戶死活不肯說“deal”,所以後來喬以真不要他了。
關於蘇茂昌的咎由自取在二零零七年五月六日晚上還沒有人能夠預見到,在這樣一個令人心蕩神馳連空氣都充滿戀愛味道的夜晚,眼下他的表現宛如身陷愛河的癡情男子,趁着心愛的女人熟睡之機盡情觀賞她的面容,像是藉由這個方式把她一輩子刻在心靈版圖上。
夜深沉,人語聲漸歇,南潯古鎮逐漸沉入夢鄉。他走到牀邊,默默唸着:“喬以真,假如你現在醒了,我們就戀愛吧。”他向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愛情細胞妥協了,在月光如此溫柔的異鄉夜裡,現實生活的種種退到看不見的角落,蘇茂昌難得衝動。
喬以真翻了個身,嘴裡含糊不清嘟噥了兩句,卻不是他希望的那樣睜開雙眼。月光從他背後照進房間,將他的輪廓投射到她臉上成爲陰影。蘇茂昌朝她俯下身,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嘴脣輕輕落於她的脣。
如羽毛般輕柔的吻,喬以真渾然未覺。
他快步走回另一張牀,好象這樣就能把侵擾自己的雜念驅逐出腦海似的。
清晨六點,窗外婉轉的鳥鳴和路人大聲的言笑吵醒了喬以真,她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轉過頭,隔着一個牀頭櫃,一張斯文英俊的睡臉映入眼簾。她想起來了,這是他們第二次共處一室,仍舊相安無事。
喬以真永遠不會知道她錯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