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餘念一行人終於來到醫院外圍。
車上這麼一小會兒功夫,她的病情又惡化了,天色也更暗,一如所有人的心情。
再往裡走,道路已經非常擁堵,喊話的聲音從高音喇叭中傳出,方圓一兩百米內都能聽到。
車完全進不去了,四人只好棄車,揹着瑩瑩徒步靠近。
餘念看到相當數量的警察和軍人在此維持秩序,他相信其他醫院現在也是如此,顯然這裡被優先保護了。
已經大半天時間了,離得近的軍區部隊應該也快過來了,但沒看到有增援到來的跡象,混亂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餘念希望他們能夠早點來。
從高處俯瞰,醫院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磁鐵,無數黑色小點一般的人排列成一條條的黑色細線,像鐵屑一般被成爲磁極的醫院大門所吸引,附着在醫院內外。
餘念曾經來過這裡,但現在他很難把平日看到的繁榮平和與現在的這家醫院聯繫起來。
各種和他們一樣帶着求醫目的而來的感染者和家屬朋友,一路悽風苦雨,或扶持,或背,或抱往門口趕來。
往裡一點,是更多守候在院門口的家屬親戚,醫院已經限流了,裡面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這麼多人。
這附近的軍人和警察明顯更多了,個個如臨大敵荷槍實彈。
遠處不時傳來零星的槍聲,這些人則打着警笛或者警燈在醫院附近巡邏遊曳,維持着將要崩潰的秩序。
繼續往裡走,已經可以看清楚大門了,水馬圍欄和鋼質欄杆製成的分流區將人羣分割,幾輛紅色的大消防車醒目的停在此處。
大灘大灘的血跡出現了,中間夾雜着碎肉或者腦漿之類的零碎物件。
血泊中伸出來的血跡指着同一個方向,餘唸的目光順着延伸過去,看到那邊的馬路邊上單獨開出了一片地方,十幾個人並排躺着,被幾件衣服草草蓋着。
餘念相信如果有條件,這些屍體鐵定都會被焚燒以阻止感染,但現在只能這樣丟着。
天色漸暗,落日餘暉中,警燈旋轉着掃出的紅藍色塊將這一幕幕攪得更加紛亂而破碎。
儘管發佈會之後,這就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仍舊讓所有人都產生了一種不真實感:就像身處一部劣質電影拍攝現場。
高音喇叭中不斷的循環播放着注意事項。
“感染者請從正門進入!按沿途工作人員和指示標語前進!只允許一個家屬陪同進入!其他人請在醫院外等候!醫院目前實行管制!只進不出!只進不出!”
……
葛成偉依舊跪在馬靜的牀頭,她的雙眼睜得很大,一動不動。
“醫生,節哀順變……”門口等候多時的兩個兵站到他身旁,低聲說道。
葛成偉站直身體,一天之內覺得自己又老了一點,他伸手,幫她閉上睜開的雙眼,又理了理她的頭髮。
她的臉還溫熱着,如果不是擴散的瞳孔,葛成偉會認爲她只是睡着了。
他目送着她被兩個年輕的兵轉移到一張擔架上,帶走,然後被處理成真正的屍體。
葛成偉靜立在空蕩蕩的牀榻前,僅僅幾秒鐘之前,她還在這裡,如今只留下一個窩。
他伸手在這個窩裡抓了一把,感覺到那裡有一團殘留的體溫。
在他沒意識到的時候,雙腳再次將他身體帶動,他離開了這棟樓,往自己的陣地走去。
走到半路,一個懷裡抱着個孩子的胖子衝出了應急通道,向着他直衝而來,身後墜着三個士兵正在追他。難爲他挺着這麼個大肚子抱着孩子還能跑這麼快,葛成偉心道。
這人正是黃陳軍,醫院門外,三個大人一商量,只有他進去最合適,他們還未走近分流區,幾個兵就靠了上來,有兩個頭戴鋼盔身穿防彈衣胸前抱着把槍,不苟言笑的將他們攔住,只放了父女二人進入。
瑩瑩在下車的時候,心跳已經很微弱了。進了醫院如果再來個排隊等候,女兒焉有命在?
黃陳軍已經完全處於病急亂投醫的狀態,看到這醫生沒跑,直接就跪了下來。
又來了。葛成偉心道。
“醫生,求求你!我女兒要不行了,救救她吧!”男人哀求道。
葛成偉蹲下身,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直強心針,蹲在地上的女孩子身旁,給她推了進去“對不起,我已經救不了她了,這隻針或許能給你們一點時間,長短說不清楚,和女兒好好說幾句話吧。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葛成偉帶着歉然淡淡說完,拍拍跪在地上男人的肩膀,站起身往門診大樓走去,留下地上一跪一躺的父女二人。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葛成偉言語中的風輕雲淡還有超出語言之外的超然,使得黃陳軍沒有試圖去挽留他。黃陳軍猛的站起來,回過頭看向三個士兵。
還沒開口,帶頭的士兵對他搖了搖頭,30來歲,臉上肩上的一槓一星看得清楚,他低聲道“同志,只能進不能出,這是軍令,請理解。”
“爸爸……媽媽……”女兒的聲音從身後傳出。
黃陳軍渾身一抖,轉身奔至女兒身旁,把她摟進懷裡,又用所有的意志力束縛住即將要將他擊潰的洶涌感情。
“瑩瑩,爸爸在這兒。”黃陳軍笑眯眯道。
“爸爸,我們在哪裡?這裡好吵啊。”
黃陳軍看着女兒小小的臉,她長得像自己,有時候總覺得對不起她,但這張臉現在卻怎麼也看不夠,看不夠……
她們身後不遠處,是順着應急通道前往帳篷區的病患們,他們的身邊幾米外,幾個士兵端着槍,安靜的等待着,天色太暗,他們臉上的神色看不清楚。
“你睡着的時候生病了,爸爸帶你來醫院了。”
“媽媽在哪兒?”
“哦,媽媽不在這裡,在外面,我給她打個電話。”他掏出手機給將秀清撥過去。
“爸爸。我頭好痛啊。”
黃陳軍抓着手機的手一緊,輕聲說道“瑩瑩乖啊,到醫院了,馬上就可以治好你了。睡一覺,就沒事了。”
電話響了一聲,接通了。
“老黃,瑩瑩怎麼樣了!?”
黃陳軍說完剛纔的話是勉強說完的,說到半句的時候,喉嚨已經哽住了。
哈……
他哆嗦着,深深的抽了一口氣,對着手機的嘴巴喏喏蠕動了兩下,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老黃,怎麼不說話呀!?”
“給我吧。”身旁的排長走了過來,拿過手機走到一旁瑩瑩聽不到的地方。
黃陳軍看着那個方向,又低頭看女兒,她對他做了個鬼臉。
十幾秒後,排長把手機還給黃陳軍,點了點頭,再次退到一邊去了。
“剛纔的人說的是實話嗎?”將秀清的聲音很平靜。
“是。”
“我們有多久時間?”
“那個醫生說不確定。”
“那你先說吧!”
“不。你先吧,我和瑩瑩在一塊兒呢。”
手機被送到了瑩瑩耳朵旁邊,她沒聽懂他們兩個在嘀咕什麼。
黃陳軍看到她的精神似乎變好了一點。
“喂~媽媽~!”
但人羣的噪雜將她微弱的聲音蓋住了。
“媽媽,你在說話嗎?這裡太吵啦。”
“喂?聽得到嗎?”
應急通道的人羣中,幾個女人正打着電話,大聲和外面的親人好友講着電話。
“都他媽給老子閉嘴!!!”
一聲響徹全場的怒吼,排長輕輕吩咐了一句,兩個小兵往應急通道處走去,人羣看向這邊,終於安靜了下來。
瑩瑩被嚇了一跳,爸爸和她貼在一起,他的聲音透過胸腔直接震進了她心裡,她記憶中從來沒見過爸爸這麼兇過,她有點怕現在的爸爸。
“你有病啊?!吵就吵!當孩子面吼什麼吼?!”蔣秀清的罵聲馬上傳來。
“是是是,老婆說得對,我不該喊!”黃陳軍把電話調成了免提,老老實實道歉。
瑩瑩咯咯咯笑了出來,在她們家,爸爸特別聽媽媽和自己的話,只要媽媽一兇,他就不敢得罪她了。
蔣秀清在電話那頭哼了一聲,“讓瑩瑩接電話。”
“喂,媽媽~”
“誒,媽媽在呢。瑩瑩還發燒嗎?頭痛不痛?”
“有點,不過爸爸說馬上去醫院,打針睡一覺就行了。我感覺他在騙我!每次打針都這樣!”瑩瑩從過往的經驗中總結出教訓了。
“爸爸……爸爸這次沒騙你。”蔣秀清的聲音啞掉,被迅速切斷了。
餘念笑呵呵的聲音插了進來:“喂,瑩瑩,知道我是誰嗎?”
“聽出來了,你是剛纔那個小氣鬼餘叔叔!”
“哈哈,那我也不能騙你呀,不過我這次我可以告訴你!你爸爸和我的事情!”
“哼,我纔不信你。”
“那我告訴你,之前我和你爸爸在一起的時候,是我救的你爸爸,不過呢,他一個人卻對付了好幾個壞人,你爸爸是個英雄!打架真的超級厲害!”
“我都10歲了!騙誰呢?”瑩瑩偷偷瞥了眼爸爸,覺得他好像沒有餘叔叔說的那麼厲害。
“不信你問你爸爸呀!他總不會騙……”餘唸的話斷掉了。
“喂~是媽媽,媽媽剛纔有點事情去了。”
“哦……”
“那媽媽接着說給瑩瑩治病的事情。你說說,你睡着了,會不會在夢裡想媽媽呀?”
“你不是就在醫院外面嗎,這麼近有什麼好想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黃陳軍感覺瑩瑩的聲音開始變小了。
“那可不一定哦,萬一你睡很久怎麼辦?”
“嗯……”瑩瑩思索的時間變長了,許久才用微弱的聲音說道“那還是會想你的。”
“那想不想爸爸呀?”蔣秀清笑道,聲音也更加柔和。
“想……”瑩瑩害羞道,細細的說道。
“那……”蔣秀清還想再說。
“媽媽,我想睡覺了。好累呀。”
醫院外,餘念死死攙住蔣秀清,她的身體軟得和麪條一樣,還在往下垮。
“瑩瑩再陪媽媽說兩句話吧,好不好?”
“我好睏呀……”瑩瑩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媽媽,下次吧。”
“好。好。瑩瑩睡吧。”蔣秀清坐在地上,最後輕聲道“媽媽愛你。”
“我也……”
她睡着了。
黃陳軍的大手拂過瑩瑩的額頭,整理了一下她的衣服,又拿起手機。繼續說道,“小余,還在吧?”
“誒,老黃,我在嫂子旁邊呢。”餘念急忙應道。
“我暫時就不出去了,把瑩瑩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你帶秀清回家先。”
“老黃!”
“別插話,聽我講,剛纔有個醫生,就是給瑩瑩打強心針的那個人。我看他們也沒什麼辦法阻止病情,這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亂起來,這架勢,爆發之後。已經不可能再控制得了了。
如果她不願意,你就先走。
儘早離開深圳吧,不好意思,我現在這樣子也幫不了你什麼了。我感謝你爲我們家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