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我如一抹鬼影,在城市之中幽遊,麻木地穿越幽暗潮溼的小巷和車水馬龍的大街,渾然不覺身在何方。騎腳踏車互相嬉戲打鬧的讀書郎、西裝筆挺招呼出租車的上班族、提着鳥籠的老者從我面前一個一個走過,看也不看我一眼。燦爛的豔陽照射到他們臉上,使每個人看來都如此生氣勃勃、歡暢愉快。

他們每個人的人生目標明確方向精準,每天都在朝着目標慢慢接近。在他們的世界裡必定存在着涇渭分明的好人壞人同志敵人,在他們的面前是一條無比美好的金光大道,只需把攔在路上的魑魅魍魎統統砸碎便可昂首闊步直達天際。

我妒忌他們。

因爲我他媽不過是一條半人半恐龍的怪物啊!

無論我怎麼做,即便揭穿了COV不人道的研究,即便爲小薇大可他們討回了公道,即便幫助榊原秀夫查清了公司內部所有的真相,我都是一條怪物,就像卑鄙的猛古達、陰險的桫欏嘶一模一樣的怪物。

這一點永遠都無法改變。

我垂頭喪氣、雙目無光、神情索然,我從便利店買來大量菸草,坐在店門口一支接一支吸食,店員在我身旁走來走去,欲言又止。我想我陰沉狠毒的臉嚇壞了他。可是你不能指望他媽的一個怪物給你乖乖讓開道路。

家裡還藏有一些止痛的嗎啡,必須徹徹底底大醉一場,忘掉所有的一切。

我招手喚了一輛出租車,但在上車的一剎那,又沮喪地改變了主意,讓司機直接開到展教官的別墅。

這一個月來,我和洪昇泰上下的幫衆也都混熟了,平時有空我也教外圍幫衆一些軍中格鬥術,倒有四五個蠻講得來的朋友。

據展教官的管家馮仁禮說,教官和師母一大早就帶着一幫子弟兄出去了,妙舞則留着陪小玲。我想起昨晚跟蹤的那個叫“高弟”的人,莫非惹出了什麼麻煩?

我靜靜地走進別墅,聽到廚房傳來了若有若無的歌聲,還有陣陣引人食慾的香味。

不由自主走進廚房,倚靠在門口,隨後,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景象。

春日的陽光從紗窗中灌進來,使整個廚房都溢滿了金色的熱液,妙舞穿着白色的毛線衫,腳上拖着一雙小狗形狀的灰色拖鞋,把滿頭長髮紮成一支清爽的馬尾,正悠悠地唱着古老的情歌。太陽刺花了眼睛,我似乎在她的身上看見了聖潔的白色光芒。

我一步步挪過去,從後面輕輕將她抱在懷裡。

少女的香味使人心緒寧靜,我忍不住湊近她光潔秀致的玉頸,想要尋訪香味的來源。

在這種騷擾之下,她怎能專心手中的烹飪?微微轉過頭來笑着:“你回來了?昨晚去了哪裡?”

我把頭枕在她的肩上,道:“不要說話,讓我靠一會兒。”

她嬌叱道:“我在煎荷包蛋,你先走開啦!很快就可以吃了。”

我沒有理會,只是默默地抱着她。她豐腴的肉體使我感到溫暖,我好似落入了一片粉紅色的海洋,好似和土地漸漸融合爲一的屍體。

“妙舞,你說我是怪物嗎?”

她抓住我冰冷的雙手,道:“阿平怎麼這麼說?出了什麼事?”

我呆了一會兒,道:“沒什麼,只是,我只是想做一個普通人,想找一份安穩的工作,想讓阿媽平靜地過完以後的日子,想……”

“那就去做啊。”她毫無心機地咧嘴笑了,“阿平要做什麼,一定會成功的。”

“可是我是怪物,我有一隻不屬於人類的手臂,無論怎樣,這隻手也會跟着我一輩子的。”

她瞪着我,不以爲然地說道:“阿平的手很好,看來很厲害呢。”她抓起我的右手,輕輕地嗅着。

“我喜歡阿平的手,雖然生氣的時候會有很多尖刺和爪子,但是我知道那些絕對不會對着我的。所以每次在阿平的懷裡都可以睡得很安心的。我想阿平現在還不知道應該用這隻手來做些什麼,所以才煩惱的。可是沒有關係啊,我也是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我的天賦都在燒菜上面呢。只要變成小貓的樣子,嗅覺就會很敏銳,手上的力道也很容易控制,燒出來的菜就很好吃啦。你看,原來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變成小貓咪的樣子,現在我知道了,就是爲了燒菜給阿平吃啊。所以呢,阿平你的任務就是要保護我,讓我專心燒菜,所以老天爺纔會給阿平一條強壯的手臂啊,你說對不對?哎呀,蛋都焦掉了,你快放手啦。”

我的眼裡有些溼潤的東西,爲了掩飾,我把眼睛閉上。皮膚上細膩的觸覺和鼻尖流轉的芳香,誘惑我一步步地深入。

“真是,今天你很怪耶,真的要燒焦啦……嗚……嗚……”

我堵住了她的櫻桃小嘴。

我原本只想蜻蜓點水般淺嘗即止,可是當我的脣真的覆上她紅豔豔、顫巍巍的櫻脣,攫走她朱脣的甜美柔軟之後,我發覺自己實在幼稚得可以。

我的舌頭滑過她整齊潔白的牙齒,和她溫潤的丁香小舌交織在一起。她似是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身子微微顫抖着,但是在我的撫摸和深吻下,很快便熱得發燙。

“嗚……好難受……”她的眼神迷亂,雙手抓住我堅強的臂膀,身子軟得像一朵可口的棉花糖。

我感覺到她的犬齒正在伸長,抓着我的手掌也生出爪子,頭頂不知何時晃出了兩隻可愛的貓耳朵。

我左手擁着她,右手從她的短裙下面抄上去,果然在她背後摸到了一條蠢蠢欲動的尾巴。

尾巴是她身體最敏感部位之一,被我從根部輕輕撫摸,叫她更加難以忍受,一張俏臉紅得好似要滴下血來。

“住……住手,阿平,我好難受,我不知道……我沒有力氣了……阿平……”她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小聲**着。

我何嘗又好得了多少?她變做貓樣之後所散發出的體香簡直就是對付我的致命武器,令我怎麼也無法平息體內野獸的慾念,右手隱隱抽動,似已長出鱗片。胯下堅挺昂揚的慾望更是不可抑制,唯有靈臺一點清明在提醒我,這是別人家的廚房,萬萬不可在這裡做出太過出格的事。

“阿平……我出了好多汗……我大概生病了……”她嚶嚶地說道。

我知道,我甚至可以聽到她額頭冒出的香汗,滴在我烙鐵般的手臂上,發出“嗤”的一聲。我用我的舌頭感知到,她的汗很甜。

“啊,方叔叔在欺負姐姐!”

正當我的理智全面崩潰,即將顯出獸形之時,突然聽到有人在耳邊大聲嚷嚷,睜眼一看,原來是展教官的女兒小玲。她抱着一隻黃色的絨毛玩具大貓,正朝我怒目而視。

妙舞急忙把我推開,低着頭走了過去,把小玲抱了起來。

我也有些尷尬,但更多卻是不安——妙舞顯出貓型的樣子,被小玲看到了。

我示意妙舞趕快收回貓耳和爪子,不過想想也沒什麼用,這女孩兒比猴子還機靈,一定什麼都發現了。

“呃,小玲,你有沒有看到什麼?”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生氣地說:“方叔叔在幹壞事,把姐姐都氣哭了,快向姐姐道歉!要不然我就叫大黑咬你!”

我疑惑地望着她——妙舞仍舊顯現着貓形,任誰都看得出來她絕非常人。

妙舞抱着她走過來,小聲說:“小玲知道我會變成貓的樣子,但是她就一點都不介意啊。”

我不敢相信地問小玲:“小玲你,你知道姐姐會變成貓的樣子?”

小玲撅着嘴把頭一撇,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我只好低聲下氣地向妙舞道歉,她這才嫩着嗓子說道:“我知道姐姐是小貓變成的妖精,姐姐可好呢,每天都會做好多好吃的給我吃,比阿媽做得好多了!哎呀,姐姐被叔叔看到了,姐姐是不是就要走了呢?小玲不要姐姐走。”

我啼笑皆非地說道:“爲什麼姐姐被我看到了就要走呢?我可不是壞人。”

小玲好像把我當成真的壞人那樣警惕地打量一陣,道:“書上都是這樣說的啊,變成人的妖精要是被到了,就會被捉了去關在籠子裡,所以姐姐就不能被人看到啊。方叔叔你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我連阿爸和阿媽都沒有告訴呢!”

我點點頭,道:“好。”她還不信,一定要和我拉構發誓,於是我們定下了“說謊就要拉十天肚子”的誓言。

待我拉過了鉤,她才高興起來,對我道:“方叔叔真是大好人!小玲很喜歡方叔叔呢!”又在妙舞臉上左右各親了一口,撒嬌道:“太好了,姐姐不會離開小玲了,姐姐我好餓哦……”

妙舞慌亂地答道:“哎呀,荷包蛋還在鍋子裡,快拿出來!”

我端起鍋子到他們面前,裡面的三個蛋早就被油炸得又焦又臭。

小玲呆呆地看了半天,突然哭了起來,叫道:“方叔叔是大壞蛋,把我和姐姐早飯都弄壞了啦!”

陪小鈴玩了一個上午的遊戲之後,教官和師母回來了。

兩人寒着臉,跟在後面的是閻真——那個臉被砸扁的人。我知道閻真是幫會裡負責武力解決問題的頭腦,現在這殺神出現,肯定沒有好事。

他們確實準備去對付那個叫做高弟的混混。

我還沒有問,師母就像機關槍一樣咆哮起來,原來昨晚那個叫做高弟的小流氓果然去了洪昇泰的賭場搗亂,除了搶錢之外,還打傷了十幾個弟兄。據他們說,那高弟刀槍不入,子彈打在身上,根本沒有反應。

損失姑且不計,面子卻不能不顧。上午,教官已經走了市警署的關係,取得了動手的默許,於是收拾弟兄,準備下午報仇。

我想着高弟所說的那種神秘藥劑,提出和他們一起去。教官又驚又喜,連連道:我沒有半點逼你加入幫會的意思,小方,這可不是什麼好行當。”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他嘆了口氣,道:“好,走吧。”

我們分乘三輛轎車,前面八輛摩托開道,後面又跟着五部麪包車。我坐在第二輛,和閻真坐在一起。我問他是否高弟很不好對付,所以才需要那麼多人手。他笑着說不是,自從雷雄調來本省警察廳任特別偵緝科科長以來,一直雷厲風行打擊黑社會團伙犯罪,洪昇泰作爲臨州最大的黑道社團,被他盯得很緊。所以儘管最近有些小幫會一再挑釁,洪昇泰都再三忍讓。今次整個臨州的黑道一起向政府施加壓力,借COV連續殺人事件偵破不力爲理由,終於將雷雄調離偵緝科,換去交通大隊。洪昇泰忍氣吞聲了許久,這塊臭石頭既然扳倒,自然要抖擻威風,所以多帶些人手。

我沒料到雷雄居然和展教官還有這樣的矛盾,現在雷雄已經調去了交通警察大隊,再沒有查案的權力了。他整天板着個臉,也不是會阿諛奉承的人,大概早就不討上峰喜歡。這人雖然怪異,倒也確實是條硬漢。

我默默地看着閻真用長滿老繭的手掌撫摸一柄帶着血腥味的砍刀,他笑了一笑,從座位底下的蛇皮袋中取出一柄匕首遞過來。我搖了搖頭。

不知爲什麼,他雖是笑着的,我卻感到不寒而慄;而雷雄總是冷冰冰待人,卻可以感受到他骨子裡的熱流。他雖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卻不算個壞警察。

車開了半個多小時,已經來到城鄉結合部。這裡是城市的肛門,充斥着爛尾建築、泥沙塵土、骯髒的洗髮店、嘈雜的菜市場、陰暗的錄像廳、簡陋的檯球房。打着赤膊的老頭和濃妝淡抹的低級**毫無顧忌地橫穿馬路,不時向我們這隊殺氣騰騰的人馬投來驚懼而興奮的目光。兩個拖着鼻涕的孩子踢踏着跟車跑了一段,其中一個腳上的拖鞋繫帶突然斷了,只好無可奈何地停了下來,嘟着嘴目送車隊離去。

車在一片低矮的房屋前停了下來,司機叫道:“組長,前面開不進去,媽的,這麼破爛!”

我們只好下車步行。這一片都是棚戶區,房屋多是用磚石隨便壘成,也不粉刷乾淨,一條條縫隙露在外面。屋頂有用瓦片蓋着的,也有就用預製板胡亂鋪着的。用瓦片的大約條件要好些,不過很多都缺了不少瓦,只好拿塑料薄膜補上,遠遠望去,好似瘌痢的腦袋,禿了幾塊。

無論好的壞的,牆壁上都寫着一個大大的“拆”字,字刷上去已經有些時日,不少筆畫都掉了,有些變做“斥”,有些變做“斤”,有些只剩一個“丿”。細細看去,“拆”字下面還有字,模模糊糊看不太清,只辨認出“……個代表,堅持……主義”幾個字,後面卻又跟着一隻大大的烏龜,龜殼上工工整整寫着“王強是大忘八”六個小字,這副畫卻是新鮮的。

在這些似坍未坍的棚戶之間,彎彎曲曲盤着幾條黑洞洞的陋巷,我們要走的巷子,原也可容汽車通過,但臨街的每家每戶都擺出攤子來,有些是賣餛飩快餐的,有些是當街剃頭的,有些賣日用百貨的,有些則硬生生建起一道圍牆,將道路割去一塊,算作自家的院子。這些不算,巷口還搭着兩頂塑料膜工棚,從塑料模的縫隙當中望進去,裡面擺着十來排高低牀,想來是附近工地裡做生活的建築工的宿舍。

現在是上班時間,巷子裡盡是些婦女,見到我們這些不懷好意的人,都擁到家門口來看。那八輛機車慢吞吞地橫過街面,朝巷子深處駛去,一個小男孩不知爲什麼突然從家門口竄出來,傻傻地站在巷子中心,有個婦人尖叫一聲,飛快地縱過來,把他拉了回去。

在這些人的眼裡,我們一定是某種非人的怪物,只消一個眼神或者一個舉動就足以叫我們口吐惡言大開殺戒斬盡殺絕,並且事後能夠手眼通天擺平一切麻煩,叫他們有莫大冤屈都無處可說,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下。我們和廟裡的菩薩一樣無所不能不可捉摸,所以還是敬而遠之少碰爲妙。

這叫我覺得無比慚愧。

那八位弟兄很快回來,其中一個在摩托後面栓了根繩,扯着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跌跌撞撞奔跑。那男人給揍得不清輕,還未到我們車隊面前就已跌倒,被機車拖了十來米,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紅線。

拖他的機車騎士對展教官道:“會長,高弟大概聽到了風聲,逃了,這個叫三炮的是他的兄弟。”

這小混混本已將近昏迷,聽到機車騎士的話,大呼小叫道:“我、我他媽有半年沒和高弟聯繫了,我屁事兒都不知道!”

展教官對閻真點點頭,閻真獰笑着朝三炮走過去,用大頭皮鞋踩住三炮的手指,慢慢地碾磨,說道:“我姓閻,人家都叫我閻羅王,你也可以這樣叫的。高弟在哪裡?”

三炮像個女人一樣擡頭尖叫起來,不斷重複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他媽什麼都不知道!”

在他擡頭的片刻,我立刻認出他便是昨晚跟隨高弟的兩個嘍囉裡的一個。正猶豫是否要告訴教官,他卻“嗤”一聲,放出個極臭無比的響屁,自胯檔裡慢慢流出些稀屎來。

閻真回頭看看展教官,我本想爲這人說句好話,可是教官臉上鐵青冷漠的表情,讓我一時竟說不出來。

閻真似是明白了教官的意思,嘴角浮現一抹冷笑,突然反手一刀,袖中一柄匕首閃電般**三炮的掌心,一直**地裡。三炮慘叫一聲,手掌釘在了地上!

周圍看熱鬧的羣衆驚叫一聲,全都關上了自家的大門。

閻真收回腳,笑嘻嘻地對他說:“這一刀呢,是叫你長長記性,以後不要隨便跟大哥。你叫三炮,那就在這裡待上三個鐘頭,不準拔刀。有誰要來拔這把刀,你就說這是洪昇泰展會長讓你長記性用的,明白了沒有?”

三炮疼得幾乎要昏過去,一邊掉眼淚一邊點了點頭。

閻真再不看他一眼,回頭對展教官說道:“會長,高弟的家就在前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去看看?”

高弟的家確實不遠,但要從幾乎一模一樣的低矮門牆當中分辨出來就有些困難了。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這扇中間倒貼着個“福”字的木門,那福字可能是過年的時候貼的,一隻角已經掛下來,在風中獵獵作響。

門敞開着,閻真將一把匕首倒扣在手中,悄悄進去,葉師母和展教官跟在後面,我則是第四個。後面又進來兩個幫衆,屋子就給擠滿了。

從大門透進來的陽光是這屋子的主要光源,被人遮擋之後,房間立刻黯淡下來,過了好一會才能適應。這屋子大約十來個平方大小,牆角豎着一個油膩的竈臺,煙把房子都燻黑了。左手邊有一張破破爛爛的桌子,上面擺着一臺九寸左右的黑白電視機,正咿咿呀呀地播放着越劇,聲音有些失真,聽不真切。房間裡佔地最大的是張靠牆的木牀,一個白頭髮的老婦人裹着牀豔紅色的簇新絲被,手中捧着一碗黑糊糊的東西,用勺子舀着吃。

鼻子裡衝進一股如鹹肉般刺激的黴味。

閻真小聲對展教官道:“這是高弟的老孃,高弟的房間在隔壁。”

老婦人見一大羣人直闖進來,手上不由一顫,那碗黑漿翻倒在新絲棉被上,好像一灘死血。

我們也不理會她,又到隔壁去。高弟的房間比主屋還小,除了一張行軍牀之外再擺不下什麼。牆上和屋頂貼滿了袒胸露乳的少女招貼畫,發出魅惑的微笑。

衆人利索地搜查,很快從牀下拖出一條編織袋,裡面是一疊零碎的鈔票,一時也數不清多少。我來的目的和他們不同,偷偷往枕頭下摸索着。

在枕頭旁邊有個小盒子,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支塑料注射器和一個小玻璃瓶,瓶子大概和醫用的針劑瓶差不多大小,裡面還有一點點淡綠色的藥液殘留。

除此之外,盒蓋背面寫着一串手機號碼,還有一個潦草的漢字,好像是“王”,又好像是“土”。

兩名幫衆檢查再三,別無發現。展教官道:“走吧。”

這時候,那老婦人鬼魅般出現在門口,一下子癱倒在地,用赤腳亂刨,狠狠罵道:“各位大叔大伯爹爹奶奶啊!那個小畜生是不是又作了孽了?我曉得他一天到晚在外面潦,不是偷了就是搶了。這個畜生,這個槍斃鬼,這個牢監犯啊!我話他怎個有那麼好,買來簇簇新的絲綿被給我,原來都是偷來的……”

展教官皺起眉頭,看了閻真一眼,閻真和那兩個幫衆面面相覷,不知怎麼辦纔好。

老婦人坐在地上罵了一陣,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我從未見一個人可以哭得如此悲傷。她邊哭邊朝我們爬過來,一把抱住了葉師母的腳。

“姑奶奶,我一看你就是個貴人啊。我都還你,那個畜生偷了你們什麼東西,拿了你們什麼東西,我都還給你們,我把絲綿被也還給你們。我叫小畜生來給你們賠罪。他阿爸去的早,一點都不懂事,你們饒他一次吧。我給你們磕頭了,你們饒饒他吧!”

她扶住葉師母的腳,顫巍巍低下頭去,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記,擡起頭來的時候,額上已了一灘黑色的東西,大約是地上的灰?葉師母的腿力足以踢斷七寸厚的木板,可是被這婦人抱住,卻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

展教官低着頭,默默道:“我們不是來找高弟麻煩的,他不在,我們就走了。”

老婦人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鬆脫了抱住葉師母的手,呆呆地靠在門框上。

我們低着頭一個個魚貫出了高弟的家門。原本展教官想來立威,但是現在這麼一來,很有些灰溜溜的意思。本來圍在外面的幫衆還躍躍欲試,被閻真一通罵,全都縮了回去。

巷子裡空蕩蕩的沒有行人,但是我分明聽到不知從哪裡傳來的風言風語:“聽說高家小鬼偷了東西——”“哪裡,當真是搶了人家的。”“……總不是什麼好貨。”“可怕可怕!”“要當心,要當心的!”

一直到走出巷口,議論聲總算小了下去,可是那老婦人幽幽的哭泣,卻好像通過煙囪傳播開來,變成一把小刀,在我的骨頭裡面不停刮擦,發出尖利的聲響。

那個被釘在地上的三炮,還在痛苦地**,我很可憐他,卻怎麼也沒有勇氣上前拔掉釘住他的匕首。

剛毅豪爽的展教官、英姿勃發的葉師母、威武雄壯的閻真,再加一個我,和卑鄙下流陰險無恥面目猙獰的猛古達、桫欏嘶比起來,究竟哪一方更加邪惡呢?

我再也分辨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