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我們繼續吸收能夠找到的能量。玻璃都被“吃”完之後,我們向土地進發,尋找那些野草、蚯蚓和老鼠。吃完工地所有的老鼠,身體總算初見雛形,能夠緩慢地行動。但我們最常乾的還是躲進虛擬空間,享受屬於自己的世界。

雖然不能出去,但我們另有辦法瞭解外面的世界。妙舞切入了地底的光纜,成功潛進網絡,只要有足夠的能量,她可以控制世界上所有地方的所有電腦,而在現在這樣缺乏能量的情況下,我們只能瀏覽信息。

發生在兩個月之前的“511”事件,總共造成了首都九幢超過一百層的摩天大廈被完全摧毀;另外三十餘幢大小建築受到間接傷害,必須等待評估之後再決定是炸燬或者修復;事件失蹤死亡人數九萬五千,受傷者逾一萬;直接經濟損失達到上千億;首都金融圈幾成空城。

這次事件,除了短期內給世界造成了強烈衝擊之外,更以另一種方式不動聲色地影響着整個人類社會。

第一架客機撞擊大樓之後五分鐘,首名倖存者逃出大樓;七分鐘之後,消防車到達現場;二十二分鐘後,第一名消防員犧牲;一個小時零五分鐘之後,第一名警察犧牲;三個小時一十一分鐘之後,最高領袖榊原秀夫發佈全球同播電視講話,痛斥分裂分子的恐怖主義活動,呼籲全世界人民聯合起來開展剿滅恐怖主義的戰爭;一天之後,聯合政府宣佈進入最高戰備狀態,食物和汽油價格大幅提高;三天之後,出臺《反恐怖主義法》、《網絡言論管理臨時條例》,強化了網絡自由管理,訂立“網絡煽動罪”的新條目。

事件發生的三個星期之後,救援行動宣佈結束。在撞擊之後的一天到第二十一天時間裡,總計犧牲消防員三十五人,警察一十三人,政府軍三百七十人;他們搶救出至少五千五百名倖存者。

在那之後的星期日,首都羣衆三十萬人,聚集在昔日的金融商務圈周圍,舉行了盛大的遊行;全世界各地羣衆紛紛遊行,寄託對亡者的哀悼。報名參軍或應聘加入警察、消防部門的人激增,政府威望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在這種情勢下,“大漢自由陣線”像過街的老鼠一樣消失地無影無蹤。

直到這一刻爲止,形勢的發展仍舊延續着榊原秀夫的計劃進行。但並不總是如此。

事件爆發的一個月之後,在全世界各地,特別是原發達國家地區,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自治組織。這些“聯盟”“陣線”“戰鬥隊”打着要求自治的旗號,拒絕將本地區產出的經濟利益輸送給政府。他們刺殺政府官員,破壞公共設施,雖然很快便被定性爲恐怖組織,卻無法遏制那種愈演愈烈的勢頭。

我想就算榊原秀夫能夠在一秒鐘內改變人的記憶;卻未必能在一年時間裡教會美國人或歐洲人把漢人當作他們的同胞。每個人骨子裡對祖國深沉的熱愛,或許會被掩蓋,卻永遠無法消除。

直到目前,對抗持續升級,整個世界都掀起了對政府的反抗暴潮。唯有原大漢地區和東瀛地區的人民,仍舊對政府充滿了信任。

政府軍也越來越多的由東亞地區特別是大漢人組成,攜帶裝備精良的武器,去和那些白人廝殺。

由於對恐怖分子的強烈仇恨,大漢軍隊在軍事行動中犯下了駭人聽聞的暴行。其中最令人痛恨的一件發生在一個星期前。

在原印度尼西亞地區,主體爲大漢人的政府新軍第十二軍團和叛亂分子發生激戰,由於傷亡過重,戰士的情緒無法發泄,在成功進駐叛軍中心城鎮斯迪特城之後,製造了“斯迪特慘案”,總人口超過十二萬的小城在五天之內被屠戮殆盡。

據倖存者說:那些人揮舞着刺刀衝進每一所房子,不分年齡強姦了所有女性,然後殺死每一個男人,整座城市都葬送在熊熊烈焰之中。

這隻能激起更多的憤怒。世界各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對政府的暴行,組織叛亂。散佈各地的大漢人乃至黃種人,都遭到了歧視和敵對。在之後的“六月流血周”當中,全球三十四處唐人街遭到有組織的洗劫和破壞,無數黃種人從他們的家園中被驅逐出去,在城市中游蕩。

之後,當地的大漢人、越南人、東瀛人組織了反擊,世界持續動盪和騷亂。

漢人已經由同情的對象變成了被整個世界唾棄的魔鬼。

趁此機會,政府在網絡上大規模招募僱傭軍,去全世界各地作戰。在每一個招募網站,都可以看到一個個大漢青年慷慨激昂的吼叫。

“紐約大屠殺!紐約大屠殺!”

“打印尼我捐一個月工資,打歐洲我捐一年工資,打美國我捐一條命!”

“**他媽啊,殺光這幫白豬,殺殺殺殺!!!”

“殺死印尼人!殺死印度人!死高麗人!殺死高加索人!殺死斯拉夫人!殺死阿拉伯人!殺殺死歐洲人!殺死美洲人!殺死澳洲人!殺死非洲人!”

……

看着充斥整個網絡世界、無所不在的宣言,我頭一次感到自己是那麼無力。同胞們,是什麼使你們的內心充滿仇恨,被鮮血和殺戮佔據了整個腦子?是什麼使你們妄圖和整個世界爲敵,並且爲之沾沾自喜?是什麼東西感染了你們,把你們變成一具具醜惡的喪屍?

你們真的渴望把另一個生命終結麼?你們真的瞭解腦漿濺射在嘴脣上的滋味麼?你們真的喜歡在夢裡充斥着亡靈的面孔麼?我,一個從地獄殺出來的人,已經徹徹底底被殺戮毀掉的人,我是多麼不願意你們重蹈覆轍,和我一樣被毀掉啊!究竟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們用和平代替戰爭,用歡笑代替仇恨,用正義的手段消滅魔鬼,而不是扒下魔鬼的皮,反而披在自己身上!

朋友們,不要再受騙了,不要再被“政府”、“最高利益”之類的病毒感染,變成赤裸裸的野獸了。你們的敵人就在身邊,搶劫你們、謀殺你們的兇手就在面前,爲什麼你們還要遠赴萬里之外,爲了古老的仇恨而戰死呢?如有可能,我真想穿過一根根網線,直接出現在你們面前,把我同樣通紅的心胸剖開來給你們看!我不願你們變成喪屍;不願你們變成曾經傷害過你們的野獸,然後去傷害另一些人;我不願你們咆哮着衝向大洋之外,卻讓你們的父母妻兒痛苦終身。

哈哈,即使我這樣出現在你們面前,只怕也少不得被你們唾棄,被你們責罵吧。是啊,你們已經被感染了……早在記憶電磁波還有沒發明,在A病毒還未擴散之前,你們就已經被感染了,被“仇恨”感染了,被某些別有用心的即得利益者釋放的病毒感染了。可是我愛你們,我愛千千萬萬個你們組成的大漢民族。瘟疫終究會過去的,我不願意等到瘟疫過去之時,漢民族已經成爲了全世界共同的敵人!

我要拯救你們。即使你們嘲笑、你們咒罵、你們冷眼旁觀、你們嗤之以鼻;即使我微弱的力量,只能在風中掀起一絲波瀾;即使我的吶喊,在一秒鐘之後就淹沒在數據流之中;即使在你們懷疑之後,僞造的記憶又欺騙了你們。但是,我怎麼能夠眼睜睜看你們從人變成喪屍?我怎麼能夠忍受自己深愛的民族,被永遠浸泡在仇恨和欺騙的髒水裡頭!

必須趕快行動,開始新的戰鬥。

我和妙舞計劃趁着某天夜裡冒險出去,只要吸取到足夠的能量,自保綽綽有餘。但是這天下午,一個小小的入侵者來到了我們的世界。

他是兩個月以來我們見到的第一個活人,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穿着寬鬆的板褲,手裡提了一塊滑板,背上背了一個破破爛爛的牛仔包。

工地某處未完成的牆面上,在一個禮拜之前出現了許多古怪的塗鴉,那時我和妙舞還心驚肉跳了好一陣子,唯恐被人發覺,想來就是這小傢伙搞的鬼了。

電腦分析,他能夠提供給我相當巨大的能量……

這孩子在空地上先玩了一會兒滑板,然後試着在工地的障礙間來一點高難度動作,他跌了幾跤,罵罵咧咧地把滑板往旁邊一丟,拉開了包。

他的包裡都是噴罐,看來那些塗鴉果然都是他的傑作。

我默默地觀察這孩子創造世界。他和別的全神貫注的藝術家不同,嘴裡總是念念有詞,說些瘋言囈語。看得出來,他是個孤僻的人,因爲我也是。性格孤僻的人總能一眼就辨認出同類,因爲只有同類才能意識到足夠的獨處空間是多麼重要。

但是今天我必須和他接觸。

在他收拾起工具之後,我出現在那個樓道里,雙手插在腰間,以示自己並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就是這樣,那孩子還是嚇得跌坐在地上。

“不要害怕。”我儘量溫和地對他說,“我只是個機器人……非常特殊的機器人。”

即使在現代社會,機器人也並非常見的東西,往往只有大國的軍隊纔可能擁有,但至少,這個概念比起“吸血鬼”“外星人”之類的要無害地多。少年們在最初的驚慌失措之後,對這類詭異事件的接受度往往超出成人的想像。我希望他能像那些電影裡表現地一樣充滿好奇心。如果這孩子大吼大叫跑出去報告,那麼我就不得不吃掉他。

他許久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才慢慢站起來,喘着氣說:“哦,酷!”

我不知道是否金屬腦殼和鱗片覆蓋着軸承都算“酷”,但至少我不用吃掉他,這很好。我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魏青剛,你呢?”

“那麼好吧,聽着魏青剛。你可以叫我方平,我現在遇到了麻煩,需要幫助。我需要很多玻璃和食物,隨便什麼吃的東西都行,活的也行。幹這件事很威脅,政府正在追捕我,而我無法給你任何報酬。怎麼樣,願意嗎?”

魏青剛的目光閃爍。對於一個青春期剛剛開始的少年來說,幫助一臺危險的機器人何須其他報酬,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誇耀一世的事!男孩子嚥了口口水,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所要求的報酬就是摸一摸我的臉。

“你從哪兒來?是外星製造的嗎?是反對政府者嗎?是恐怖分子嗎?”

“現在我不能告訴你,但以後有機會,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非常危險……”

“我明白了。”他拍着巴掌,認真地說,“我會保守秘密,和誰都不說。”

他是否保守了秘密,我不知道。但這孩子確實在第二天帶來了食物,他抱着一隻華美的花瓶,看來值不少錢,另一隻手牽着一條哈巴狗。

在他的驚歎聲中,我從指間伸出觸鬚,精美的琉璃花瓶變成白色的粉末,最終成爲我身體的一部分。

“太棒了,會吃東西的機器人!”

是的,這具身體既擁有生物的某些特性,又擁有電子機械的某些特性。我說不上這是好是壞,但只有它,才能和榊原秀夫抗衡。可是……

這孩子看出我的疑惑,滿不在乎地說:“吃掉它吧,這畜生實在惹人討厭,也實在夠可憐的。你聽我說,我父母根本就不喜歡這畜生……他們就不喜歡任何一種毛茸茸的小動物;但是因爲他們的朋友們都有的緣故,便也去買了一個來。這東西被他們折磨地可夠嗆,它把我父母折磨地也夠嗆。吃了它,我家就消停啦!”

我依言在瞬間卡死了小狗,它毫無痛苦地融入我的肚子裡。獲得了充足的能量,身體正在高速修復和改造,那些細胞及程序似乎要在三天之內建成羅馬。

“好啦。”孩子說,“這會兒小東西恐怕就痛快了,再也不用被訓練大小便,被套上滑稽的毛衣,被拖出去遛着了。

我渾身處在補充能量之後懶洋洋的階段,忽然很有聊天的慾望。我問少年說:“你不喜歡你的父母?”

“沒有,他們都是好人來着。”他眨巴着眼睛說,“我猜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人像他們一樣,肯每天給我燒飯,供我讀書,還給我錢花了。可他們要我做的事,總叫人提不起勁頭,算了,別說它啦,大個子,能說說你的故事嗎?”

我遙遙頭:“現在還不行,孩子。今天星期幾,你爲什麼不去上學?”

“因爲學校裡什麼都不教了,我念的是所漢語學校,現在可算亂了套啦。那些漢獨分子殺了那麼多平民百姓,現在最不招人喜歡的就是漢人了。你不知道嗎?是啊,你怎麼會知道?最高領袖在上個月發出了宣言,表示在世界各地還存在着許多妄圖復辟、退化到種族紛爭年代的獨立分子,號召人們起來捍衛和平。這一片的學校都組織起來,成立了和平衛士組織,就連小學生都組成了少年挺身隊。大夥兒都說堅決不能再上漢語課,受那些潛藏在教育界的反動分子毒害了。現在的學校裡,和平衛士就是最大的了,老師……特別是漢語老師和大漢歷史老師,都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哪個學生還有心思上課,哪個老師還有膽子教書?別被扣上頂宣揚大漢分裂主義的帽子,就算萬幸啦。”

我說不出這孩子在描述這番場景的時候,臉上是怎樣的表情,那是介乎天使和惡魔之間的模樣。

他說,同學們在操場上架起了火堆,把所有用漢語寫成的課本全都丟進了火焰裡,燒了個精光。

他說,在領袖講話的第二天,學校裡就貼出了大字報,稱某漢語老師平日醉心研究古代大漢史,有諸多反動言論,並且愛好航空模型,是分裂分子的內應。

他說,其實那個老師確實很壞,經常罵人,還專門盯着女生的胸脯看。

他說,和平衛士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每個人給自己取了東瀛名字,還逼着學校裡每個人都給自己取東瀛名字。誰要是還敢稱呼漢名,就是分裂分子,是屠殺老百姓的狗雜種。

他說,和平衛士把那個漢語老師捉了來,拿一個紙字婁粘上漿糊,套在老師頭上,活像個無常鬼,然後在老師脖子上套了一塊木牌牌,寫着“恐怖分裂分子、大凶手口口口”,在全校幾千人面前進行了一場批鬥。

他說,那些校長、訓導主任全都坐在前排,一個個嚇得臉都白了。

他說,和平衛士開完批鬥會,就用皮帶抽打漢語老師,那些皮帶上的銅釦子,每個都有半斤重。他們讓所有人排好隊伍,每個人抽一下,誰不抽就是分裂主義王八蛋。那種銅釦子抽在老師的額頭上,把他打得像個猴子屁股一樣紫紅,還沒有等一半人抽完,老師就死了,渾身腫得像個孕婦。有些女同學一邊抽一邊哭,老師的汁液隨着抽打濺射出來,濺到他們身上,女孩子們就哭得更加響亮。他們幹這件事的時候,警察一直在校門外窺視,一副要衝進來的模樣,但一直到最後還只是窺視。

他說,那天晚上自己做了惡夢,夢見漢語老師一手拿着課本,一手拿着皮帶,不住往自己臉上抽打,喊着:“我有罪,我有罪!”一羣身着軍裝的男女忽然把他圍住,要來批鬥他。罪證?他會說漢語,會寫漢字,這便是罪證!忽而又換了一羣白衣服的,個個手裡拿着大針筒,要給他換血,把漢人的壞血全都換掉,換一個血五萬塊錢。他爹孃自己捨不得花錢,叫他先換了再說……

他覺得這個世界似乎一下子顛倒過來,好像看到奶牛在天上飛,母豬在水裡遊,魚穿着西服駕駛汽車……總之,過去世界的一切邏輯都不管用了,一切原本是定論的東西,現在都得往反方向理解,要不,就得大吃苦頭。

例如,他就不明白把人定性爲分裂分子究竟必須經過怎樣的程序,也不明白開批鬥大會、焚燒書籍,把教學大樓的玻璃窗全都砸碎有什麼好處,一個人居住和學習的地方漸漸變成了麻雀窩。拿這個問題去問人,人一瞪眼就是一“呸!”然後說:“我們和平衛士固然做事粗糙些,但歸根結底還是愛國的;總比那些毫無廉恥的什麼狗屁精英要好得多哇!”又說:“與其當循規蹈矩唯唯諾諾的應聲蟲,不如轟轟烈烈幹一場,難道不去打擊他們,分裂分子會自己滅亡麼?”

這話當然不能叫人信服。他想,既然狗屁精英們卑鄙無恥,那就算“好得多”的愛國者,想來也是一路貨色;而與其……不如……之類的話,說明兩個選項都不是好路。再說,在首都的中學裡拿皮帶抽打老師,如何能夠打擊到南方的分裂者,這還是一個問題。

這些事只能想,不能說,最好連想都不要想,否則就很容易遭到皮帶往臉上扇的待遇,除此之外,還有些奇奇怪怪的死法:在批鬥大會的第二天,另外一名漢語老師就在脖子上掛了一塊大石頭,往化糞池裡跳了進去,也鬧不清楚是不是自殺。原先他以爲不是,因爲該老師生前極爲浪漫,要死也是找個環境優美的池塘。但後來和平衛士把他拉上來,說他自絕於人民,還準備鞭屍。這個時候他就覺得該老師是自殺,因爲屍體太臭,最後沒有人願意來鞭。老師就這麼犧牲了臉面,保全了屍體,同時把智慧傳達給了他的學生。智慧這種東西,生活中每時每刻都會冒出來,能夠領悟到的人卻實在不多。

他領悟到的智慧就是:少說話,少做事,少在人堆裡瞎摻乎,必要時,就一頭栽進屎坑。

但是大多數學生、大多數人都不是這樣想。騷亂很快由學校蔓延到地方,各行各業都不斷有潛伏的分裂分子被揪出來。人們是如此痛恨自己體內的大漢血液,以至於不得不殺死一些頑固分子來證明自己的忠誠。但是頑固分子很快就殺完了,剩下的人大多加入各種準備保衛政府的和平戰鬥隊,手上都沾滿了分裂分子的血。

到了這個時候,和平衛士之間的戰鬥就不可避免了。光在魏青剛的學校裡,和平衛士就分成三個派別,互相指認對方爲假和平真分裂,展開了轟轟烈烈的鬥爭,結果是將麻雀窩變成了蟑螂窩。現在,他們中的兩個派別不知從哪裡搞到了一些老式槍械,估計用不了多久,蟑螂窩就會變成馬蜂窩,馬蜂窩就會變成臭蟲窩,臭蟲窩就會變成螞蟻窩,到了這個時候,他更加不敢在學校裡呆。因爲這時候在學校裡晃盪的,不是這個派別口中的叛徒,就是那個派別口中的狗崽子,或者乾脆是三個派別共同的敵人。

他說,他的父母也很着急,想辦法要把他送到東瀛語學校去念書……這年頭只有帶東瀛味兒的地方還沒收到騷擾。但學校很不好找,學費也貴得嚇人。如果進了那種學校,爹媽必然會被逼得砸鍋賣鐵。想到這一點,他就不得不認真唸書,否則就連頭豬都不如了。

可是他實在對東瀛語毫無興趣,每一次見到,都要頭暈好一陣子才行。

少年搖晃了幾下,示意頭暈的程度,隨後又自我安慰說,這年頭無論哪家都在想法子送孩子進東瀛學校,實在來不得的,平時也要跟着廣播學幾句東瀛話,其實不過作個樣子。若非如此,就顯得不夠進步,不夠革命,不夠愛和平,就顯得沒心沒肺,對數十萬死難同胞毫無同情之心。

這孩子看來人很內向,我倒沒有料到他這麼能說。他走了很久之後,我想到他說的一些話,還禁不住笑出聲來。妙舞和我一起笑着,許久,我感受到了一絲憂傷。

如果我們的孩子活着,那麼……

我們之間的溝通再不需要語言,這種惆悵悲傷毫無保留地傳輸到我心裡。

我沒有說話,她也沒有。

我們靜靜地看月兒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