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很清楚,自己沒有發瘋。
她知道自己差點下意識地打開了“種子”,差點吞掉了禮包;她也知道自己在過去的一天裡,陷入了極度迫切焦渴的狀態裡——但她沒有發瘋,她的思維仍然清楚。
哪怕是在此時此刻,在那一聲嘶吼依然長長地繚繞腦海深處時,她依然能夠忍住渾身上下一陣陣的戰慄感,回頭看了一眼禮包。
“對,數據體受的侷限很大,但是它真正的優勢在於‘知識’,也就是數據……”
禮包渾然沒有察覺到林三酒腦海深處的異樣,仍然在與元向西聊天。仔細看過去,不管是身邊的同伴,還是辦公室裡遠處的幾個進化者,全都是一副面色如常的模樣;交談聲,手頭事,朝他們走來的鞋跟聲……一切都沒受到驚擾。
“麻煩你們跟我來,”一個女進化者走近來,在手中的表格上掃了一眼。“你們要的量很大,我們需要去倉庫……嗯,對,可以先抽樣測試。”
林三酒隨着同伴們一起站了起來。季山青知道她感覺不大舒服,所以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商談和交接等一切程序;她只需要跟在朋友們身旁,偶爾點點頭,應和一聲就行了,誰也看不出她哪裡不對勁。
……儘管除了她之外沒人聽得見那一聲嘶吼嗥叫,但那並不是幻覺。
林三酒的意識力儲存,就像是一小片沉濃的、倒懸的湖海,遙遙坐落在腦中世界的深處;往日每當她呼喚意老師的時候,從湖海的表面上,就會波折搖盪着,形成意老師的聲音與輪廓。
說是“聲音”,其實也只是意念的交換罷了;除了她自己,沒人能聽見意老師說話。
此時的湖海仍在,但是在她反覆呼喚之下,浮起來的卻不是意老師了。就好像海浪驀然被某種驚怒的力量切分開了,泄露出了從宇宙另一頭傳來的嗥叫聲——同樣的,除了她自己,沒人能聽見。
或許異常的源頭,正是來自於意識力?
林三酒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意識力,卻始終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如果她真的像空間跨越時一樣精神不穩定了,那麼意識力也會跟着出現破碎、斷續之類的情況;但是除了消失的意老師之外,一切都是好好的。
“所以根據你告訴我的情況來看,本質而言,一個單元的‘禮包能量’,通過編寫形成的‘飛船燃料’,並沒有一個單元的‘禮包能量’所編寫的‘貨幣’,所換取的‘飛船燃料’多……”
也不知道他們剛纔都在討論些什麼,元向西這一句話簡直叫人聽了湖塗;當林三酒回過神的時候,她意識到禮包頭一次露出了既拿別人沒辦法,又做不到乾脆利落不理會的神色——季山青正近乎惱怒地說:“你這是什麼破結論?”
“一個單元的‘禮包能量’,不如同等分量的十二界貨幣值錢,”元向西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這是邏輯推論得出的結果,你不能對邏輯生氣啊。”
“你人死了,邏輯也死了嗎?”
買燃料需要的一大筆錢,自然也得從禮包身上擠出來;此時金主十分不高興,元向西卻好像還沒察覺,又補上一句:“啊,所以你纔要編寫那麼多十二界貨幣,等它們全流入了市場,十二界通貨膨脹了,你的‘禮包能量’價值就上去了。”
帶着一隻活腳的鬼,很自來熟地拍了拍季山青的肩膀,幾乎天真地露出了一口白牙:“禮包,你好狡猾啊。”
當一個結論又真實又荒謬的時候,就連聰敏如季山青,也被氣得一時不知該從哪裡反駁纔好了,乾脆一跺腳,說:“……別叫我禮包!”
林三酒希望自己可以化身一隻鎮紙,永遠地站在這一刻裡,永遠地把這一個場景壓住,不讓時間將它沖走。
或許她是可以把禮包和同伴們都一起收進“種子”裡,收進身體裡。
但是這一刻裡,黑石集不遠處走道上的人羣擠擠攘攘,人聲,熱氣與涼夜交融在一起,不知哪裡有人正在彈琴賣唱。
一團團飄懸在夜空中的燈籠,在他們身邊投下了一圈又一圈的光暈;元向西一拍巴掌時亮起的雙眼,季山青被怒氣微微漲紅了的雙頰,女越在聽說禮包可以編寫貨幣時張大了的嘴巴,韓歲平假裝自己聽懂了時摸了一下鼻子……這樣的一切,她無法復刻,無法再造,只有緊緊地抓住,別無他法。
剛纔有能源商跟在身邊,這一番討論好像也一直憋到了現在,直到他們重新走在夜空下,才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個沒完。
儘管進化者的手段多樣,但在涉及了這麼一大批燃料的時候,除了安排時間、通過貨車運送之外,也沒有更好的交接辦法了——不過二十分鐘,季山青就與那女進化者商訂好了所有的細節;但他好像也知道,林三酒剛纔八成沒有聽進去多少。
“他們最早的送貨日期是後天,”
在衆人離開黑晶立方體向外走的時候,禮包小聲對林三酒說道:“姐姐,我知道你不願意多等這一兩天……但一眨眼就過啦,我保證。”
曾經那一個用盡千方百計,也想將自己與朋友們隔開的禮包……如今也會在她不得不晚一兩天與同伴重逢的時候,輕聲安慰她了。
“沒關係,”林三酒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反倒更像是爲了讓禮包安心。“我不着急……我有你們在呢。”
一兩天……她一想到還有一兩天的時間才能拿到燃料,就幾乎能感覺到自己口腔中多了的那一顆跳動着的心臟——好像只要她用牙齒咬住了它,就能順着那一顆心臟回朔到它的主人身上去,再不必苦等什麼燃料了。
“這一次真順利,”林三酒刻意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開口說:“我們纔出來了幾個小時,就把事情辦完了。”
韓歲平就好像頭上忽然豎起了一根天線似的,神色微微緊張了一點,問道:“接下來呢?要回去了嗎?”
“你還想繼續逛逛?”女越問道。
“嗯……如果不方便的話,我也理解,”韓歲平的“理解”似乎很艱難,來之不易,因爲他馬上就有點不甘心地說:“我主要是聽說,十二界中也有類似於網絡一樣的東西,我想去打聽打聽是怎麼回事。還有,我也希望能找一些跨越語言障礙的物品,看看其他世界的資料,書……”
林三酒微微笑了一笑。
好像纔是不久以前,她也是像韓歲平這樣,忽然撞進了一個從未意料過的、光怪陸離的世界,到處都充滿了一輩子也看不完的異景與奇境——她的第一個十二界,還是紅鸚鵡螺;那個時候,就連路邊一個包子攤都能讓她生出興致勃勃的好奇。
那個時候,末日纔剛剛對她展開了帷幕後的世界。
女越忽然嘆了口氣。
“如果你還不想回去,就不必現在回去。”女越垂着眼皮,神色寧靜地說:“這裡已經不是……不是你的老家世界了。當然,你一個剛進化的人,可能不太安全,不過不論是留下來也好,回去也好,決定、選擇與相應的後果都是你自己的。沒人能逼你。”
不等韓歲平應話,她又補了一句:“我可以多陪你走一會兒。”
“我也想給我的左腳弄明白,”元向西拍了拍韓歲平的肩膀,說。
林三酒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她在末日世界裡零零落落、一個接一個遇見的朋友們,如今都肩並肩地站在了一起。漸漸地,不管是以前打過交道的舊友,還是初次見面的新人,在他們之間,開始流淌起了新的河流,生髮出了新的枝杈。
假以時日……Exodus或許會變成一個她連想也沒敢想過的家。
她擡起手,不想讓人察覺地悄悄擦了一下眼睛。在她放下手的時候,她的目光從手臂上一掃而過;隨即,林三酒不由怔了一怔。
今天上午看起來還明顯變粗了的圓珠筆線,如今看起來卻竟然又恢復了原狀——細細的一抹,差點讓她看漏過去。
怎麼回事?
難道“他鄉遇故知”也會力乏不支?
林三酒擡起頭,想要叫禮包一聲,讓他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她朝左邊轉過了頭。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出現那一瞬間的誤判;季山青明明正走在她的右邊,她並不是不知道。
石板路的另一側上,在熙熙攘攘的嘈雜與燈光之下,是往反方向慢慢前行的人流;在一張張面貌各異的男男女女之間,幾乎就像是有人伸出手,牽引着林三酒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個人身上——
林三酒勐地頓住了腳步。
在凌亂的短短黑髮下,似乎永遠是一副相同的臭臉色。她記得以前自己還冒出過一個念頭,如果伸手給他的眉心撫開的話,她會不會發現幾根對那張年輕面龐來說,出現得太早的豎紋。
“……黑澤忌?”她啞啞地叫了一聲。
聲音不敢太大,好像她害怕自己看錯了,就會遭到懲罰。幾個字一出口,就消融在了脣齒之外。
隔着不知多少人的言談,腳步,生計,呼吸和隨波逐流,黑澤忌卻在下一秒就朝她的方向轉過了頭。
“……林三酒?”
隨着他突然停住腳步,在他身邊的另一個人不由也跟着投來了目光。那人遙遙望着林三酒,沒有認出她是誰,面上神色一片茫然。
“那是誰啊?好像有點眼熟……”離之君問道,“你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