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波西米亞出於身體重生的需要,胃口大得可以鯨吞十二界,但慾望再大,終究也得受物理因素的限制——當林三酒發現走廊遠處有一個垂頭蜷腰、拖着身體、低低呻吟,一步步走得好像喪屍一樣的人影時,她還是愣了一愣,才確認那是波西米亞的。
“……你吃飽了?”等她疾步走上去以後,她透過長卷發形成的簾子往裡頭看了看,裡面是一張隱約的,慘白的臉。
“沒有,”波西米亞一口否認了,在直起腰的時候痛叫了一聲,又彎了下去。“實在……吃不下了,胃要裂了……但是我還沒飽。回去歇……歇會兒再說。”
好像只要波西米亞還想吃飯,世界就會是正常的。
林三酒想笑一聲,卻先擡起手抹了一把眼睛,在褲子上擦乾了,以免波西米亞察覺異樣。
她想必沒有意識到,她的“飯後消食”,卻撞上了一個怎麼樣的自己。
Exodus的內部走廊窄長寂靜。大巫女的保證多少緩和了一點她的情緒,可是在離開醫療艙後,林三酒僅僅是獨自走了一兩分鐘,就陷入了一種錯覺與恐懼裡:好像她的下半生要一直孤零零地走在Exodus一條又一條的長廊裡,被每一下腳步的迴響追逐;回頭的時候,身前身後永遠空空蕩蕩,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與親友重逢團聚的期限就已經結束了。
再不有所行動——再不快一點的話——
“你怎麼說話有點含含湖湖的?”林三酒被那股不理性的恐懼一刺,下意識地抓住第一個抓得住的問題,拋了出去;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希望自己沒有帶上鼻音。
“剛纔嚼得我臉好酸,”波西米亞舔了舔口腔內側,在臉上鼓出一個包。“舌頭……都木了。”
林三酒這一次終於成功地浮起了一個微笑。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自己,握住了波西米亞的手。在波浪湍急、漫長無盡的時間裡,只有此時此刻手裡這一點點吝嗇的柔熱熟悉,不知何時又會被衝散。
“你有點像個鼻涕蟲,”波西米亞看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說:“一看見你就要被沾上了,還很不好甩掉。”
話是這麼說,她卻也沒有把林三酒的手甩開,反而靠近了她的肩膀,問道:“你要去哪裡?”
“哪裡都可以,”只要有朋友在。“你呢?”
“吃飽了當然是回房間睡覺呀,你們去找燃料又用不着我。”波西米亞理所當然地說。
林三酒心裡勐地鼕鼕一跳,連呼吸也被震亂了一下——在餐廳時她就不該猶豫的,好在她還沒有太晚,她還來得及。
兩支疫苗,兩個人,先留兩個人也行;她沒有時間了,能抓住一個就是一個……大巫女不是也說了嗎?“緊緊抓住一切能夠讓你浮起來的東西”,“留在天光裡”……大巫女會明白的。
“啊?我睡覺你也要跟着嗎?”
波西米亞瞥了她一眼,沒有說不行,想了想,卻冷不丁地說:“你是太害怕了,對不對?”
剛剛踏入住宿區大門內的林三酒,激靈一下,收住了步子,轉過了頭。
背後的窗外亮着一片天光;波西米亞的眼睛清楚而盈亮,彷彿夕陽下被曬成了蜂蜜色的湖澤。如果能夠坐下來,浸入湖水裡,好像就能將暖陽永遠地凝固住。
“你知道……?”
“我這麼靈透敏銳的人,當然感覺得到啊,你瞧不起誰呢?”波西米亞擡起腳,繼續往房間走,“你們此前戰鬥的經歷,還有昨天晚上對戰那個梟西厄斯的事,他們跟我說了個大概,我知道死了走了不少人……”
“梟西厄斯的名字你倒是記住了,”林三酒的聲音覆蓋掉了最後半句話。
波西米亞充耳不聞地繼續說:“你就是童年太幸福了。”
“……啊?”
“我小時候什麼也沒有,像垃圾一樣,和垃圾一起,躺在路邊上,不知道幾時就會死在別人的踐踏之下。”波西米亞面色很自然,也很平靜,“所以我爲自己搶來的、偷來的、掙來的任何東西,我都會牢牢攥住,不管是面對什麼樣的敵人,也絕不鬆手。”
林三酒儘量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她明白了……波西米亞一定也在告訴她,緊緊抓住一切能讓她浮起來的東西,是吧?
“如今我需要攥住的,不再是食物、鞋子或者道具了,”波西米亞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說:“不過,道理不是一樣的嗎?不管是分別、時間還是死亡,什麼都不能將那些我覺得很珍貴的時刻拿走。只要我看着它們,想着它們,不被遺憾或恐懼轉移注意力,我就永遠不會和我的珍寶失散。”
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怔怔停下腳步的。
她看着波西米亞打開房門,伸了一個懶腰,人走進去了,門還半開着,等待着她。
疫苗的卡片已經再次握在手裡了,波西米亞的入睡就是第二次機會。
門等不到人手的溫度,好像帶着幾分失望,要慢慢迴歸原位了。波西米亞在房間裡窸窸窣窣的聲音,被她跌在牀上以後一聲滿足的嘆息所結束了;林三酒重重地抹了一把臉,終於還是擡起了手,準備去推開門。
如果說清久留支開她去懸崖上坐着是第一個“節點”;那麼從她睡醒以後就是第二個“節點”了,她的狀態開始真正地急轉而下——她有時甚至懷疑自己餘光裡盡是血色,彷彿焦慮、急迫已經碎裂了她的血管。
再不有所行動——再不快一點的話——
爲什麼這個念頭就是走不完?
“小酒!”
忽如其來的一聲呼喊,令林三酒一驚而縮回了手。她轉過頭,正好看見走廊另一頭被推開的另一扇房門;元向西從門後向她擺了擺手,露出了一口白牙:“你也來啦?我們在這裡!”
“們”?
等林三酒走近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這一個標準大小的房間裡,容納了兩人一鬼——女越和韓歲平正一人一把椅子,坐在元向西對面,好像已經聊了好一會兒的天;元向西坐在牀上,拍了拍身邊,衝林三酒笑道:“你來這兒坐,我沒椅子了。”
林三酒沉默地跌坐在他的牀上;他沒有溫度,牀單很涼,讓她幾乎要掉下眼淚了。她只要垂下頭,就能看見體內的黑洞正質疑着她,威脅着她,吞食着她。
“那是什麼?”女越說,“你手裡那個好像一個小鋼管似的東西……”
“能夠抵抗大洪水,拒絕傳送的疫苗。”林三酒擡起頭,直直地盯着她。“你要打嗎?”
沒想到女越卻笑起來了,一擼袖子露出了手腕,說:“快打快打!誰會不打啊?真要有這樣的好東西,全十二界的人都要打破頭來搶了。”
這次卻輪到林三酒一怔。
她不由得回過頭,看了元向西一眼;後者眼睛晶亮地眨巴了幾下。
原來女越和韓歲平,都還不知道梟西厄斯一戰的細節嗎?
如果是這樣,或許波西米亞也還不知道疫苗的事,她也說了,她只是聽了一個“大概”。
也就是說,其實她根本不必趁波西米亞或者女越二人睡着了纔有機會;只需要把人類農場這個細節略過去,他們百分之一百會非常願意……
她好像能感覺到,元向西坐在一旁看着她的目光。
……起碼元向西不會失散,他不算是一個人類。只要抓住他的手,她就能一直將他留在身邊。
“說起來,你來得正好,我有個事情想問你。”女越似乎以爲她開的玩笑過去了,轉開了話頭:“韓歲平在他經歷的第一個末日世界裡就死了誒,這個創傷陰影可實在是夠大的……我剛纔給他講了好多十二界的好處,可是你看,他還是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我沒有,”韓歲平又不服氣,又不好意思地說:“我不就是有點兒困,打了個盹嗎?”
“還夢見你了呢,”元向西看熱鬧似的對林三酒補充了一句。
韓歲平呻吟了一聲,把臉埋進了手裡。
“所以啊,我覺得我有責任帶他出去看一看,”女越以一種末日老手的口氣說,“好歹我們也是在上一個世界裡同生共死——噢,不是‘上一個’了。”
她似乎想起了那一個對她而言猶如昨日,卻已經離林三酒遠去了的現代世界。
頓了頓,女越繼續說道:“你們不是要出去找燃料嗎?我們也一起去,怎麼樣?什麼Karma之力,反正我是不怕的,我可是太本分了。”
“我也去吧,”元向西建議道,“不過我們最好是在一兩天之內就趕回來。大巫女說,皮娜恢復不少了,一個人被扔在別的地方也不合適,讓她來到船上慢慢繼續療養……她已經上了路,應該在兩天之後就能到了。你也想早點看見她吧?”
林三酒說不出話,只是在欣喜和恐懼中點了點頭。攥着疫苗的手心裡,泛開了一層汗。
找燃料可以說是目前最重要的一件事了;衆人在短暫的休憩和調整之後,很快就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除了身上帶傷的大巫女和餘淵不能一起走之外,睡得沉沉的波西米亞也被留在了房間裡。清久留哪肯用流連醉夢的機會去換苦力做,從通訊系統裡懶洋洋地應付了林三酒一番:“好,好,我看家……知道了,不會亂跑,嗯,我準備老死在這裡……誒呀我求你趕快走吧。”
在離開Exodus的時候,林三酒回頭看了一眼藍天下的雪白飛船。
這個世界太廣闊,太沉重,她就快要抵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