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幕初上的時候,元向西還沒有回來。
隨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三酒覺得胸腔裡像養了一羣老鼠,不斷啃食噬咬着她,叫她坐立不安;她一次又一次地往山坡下張望,但黑黢黢的草叢樹林間始終安寧寂靜,對她的焦慮渾然不覺。
她覺得自己的推測應該沒錯:禮包做了一個J7的複製體,讓它進了過家家副本,又將大巫女一事告訴了元向西,誤導後者以爲自己不得不留下來……但這難道不是一個支走元向西的手段而已嗎?他這麼久也沒出來,莫非真的被副本困住了?
當她再次從樹林間收回目光的時候,季山青聲氣輕淡地問道:“姐姐,你想去找人嗎?”
林三酒一怔。
“不,”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道:“我不想去找人……我只是想去確認一個朋友的安危罷了。我們一起走吧?等我知道他好不好以後,我們兩個人再回來。我可以讓他先去……去找J7。”
輕輕用鼻音“嗯”了一聲,季山青將自己涼涼的手塞進了林三酒的掌心裡。
他們翻過圍欄,往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黑幽幽的樹林裡。現在的林三酒什麼照明的東西都不剩了,只能摸着黑往前走;她怕禮包絆着跌着,就鬆了手,由自己在前面領路,禮包拽着她的衣角跟在後頭。
……很難想象,他們兩人曾經也有過聊個沒完的時候。
她記得以前有不少個夜晚,他們運氣好找到了安全的落腳地,又吃飽喝足了,就倒在牀鋪上小聲聊天。明明每個白天都是一起度過的,二人依然聊得不捨得睡覺——好幾次都是瞧天色快亮了,她才一把將禮包的腦袋按進了枕頭裡,說“快睡!”。
如今,他們摸黑走了將近十分鐘,只交換了幾句“小心”、“這兒有石頭”之類的隻言片語。
林三酒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時,她偶爾會想起季山青的那個比喻。有時她會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像是身後真的跟着一個不聲不響的龐然巨獸的黑影;從背後開始,她的每一根毛髮、每一寸皮膚、每一點心神,都會被絲絲縷縷地吸入後方的深淵裡去,直至她整個人消失不見。
……爲什麼會有這種變化?
遠遠地,她看見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麥田,和一潭漆黑的池塘。過了池塘再往前,就是過家家副本的房子了;她回頭跟禮包說了一句“快到了”,腳下加快了速度。
她原本以爲,上次在意識力星空那一番交談,已經讓季山青安下心了……難道是她傳達還得不夠?他根本不需要擔心她會離開,會忘了他;該是他的,永遠都會是他的,沒有條件。
“你還記得我上次告訴你的話嗎?”林三酒反覆想了一會兒,冷不丁地開了口。
禮包又“嗯”了一聲,好像有點兒委屈似的。
“我怎麼會不記得,”過了一會兒,他小聲說:“而且我知道,姐姐當時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我真的特別開心……”
林三酒胸膛中那一口緊繃着的氣,隨着他的聲音慢慢鬆軟下來——直到禮包忽然呢喃似的說:“……姐姐,你去掉了一直壓着我的東西呢。”
她彷彿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心神還沒有明白過來時,身體卻先下意識地打了個顫;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爲了什麼而戰慄,只能一步步繼續往前走,好像這句話沒什麼所謂似的。
一直壓着他的是什麼?
在月色如霧的夜晚裡,那幢木造小屋影影綽綽地站在遠方。屋前似乎沒有元向西的影子,附近只有偶爾幾聲長長的蟬鳴,迴盪着散盡了。它在夜裡的模樣,開始讓林三酒點明白爲什麼波西米亞曾害怕過這個副本——等等。
她忽然一頓,想要回頭看一眼季山青,又立刻忍住了。
是了,要是說他這次與之前的態度上有什麼分別的話,就是他這一次出現時,一點兒也不害怕了。
以前禮包總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因爲無論他變成數據體與否,總有一些讓他害怕的事——他害怕林三酒生氣,顧忌着她的反應,所以有什麼心思,也都強忍了下去……
林三酒越往房子的方向走,就越覺得自己的每一步好像都踏在虛浮裡,晃悠悠地找不着大地。這一次,禮包不害怕了。因爲她上次向他保證過,他永遠也不會失去她……與其說,她是去掉了一個壓着他的東西,不如說她去掉了一個束縛着他的東西。以前他不敢幹的事,現在敢了。
“元向西!”
好像有一陣陣冰涼的海浪在不斷拍打她似的,林三酒忍不住拔腿朝房子跑了過去,高喊道:“你在不在這兒!”
她的速度很快,幾乎轉眼就衝到了過家家副本門口——她知道自己不能一口氣衝進去,急急剎住了腳。因爲生怕副本會被激活,所以她也只能一聲聲叫着“元向西”;但叫了好幾聲,迴應她的卻只有夜鳥遠遠的鳴叫。
“他不會真的被副本留下來了吧?”林三酒一旋身,看着站在身後不遠處的季山青,問道:“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對不對?”
夜色濛濛地籠在麥田與遠山上,月色像筆刷一樣從在季山青的額頭、顴骨和麪頰上輕輕抹過去,一時讓人辨別不出哪裡是他淺白的皮膚,哪裡是輕淡的月光;唯有他的神色融在暗夜裡,叫人看不清楚。
“姐姐,”他低聲叫道,懇求似的,“我只有這麼一小段時間了……”
“……多久?”
“兩個月,”季山青低下頭,活像個正受訓斥的小孩:“姐姐,我只有兩個月而已……”
“那元向西……”林三酒的目光不知該落向哪裡好,一遍遍掃過四周:“他沒事嗎?”
“他不是想去Karma博物館嗎,”季山青輕輕走上來兩步,拉她的手,“你在那裡會找到他的。”
林三酒怔忪地安靜了一會兒。
元向西是一個死人,不能用簽證傳送,但這對於禮包來說,應該不是太大難題……讓一個傳送的人抓住他就行了。只不過,他是什麼時候消失的?他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站在原處,一時間頭腦中翻來覆去的,都是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突兀念頭:她拒絕了季山青的簽證,是因爲她下意識地覺得,還是用人偶師找來的簽證官更好。現在再一想,人偶師找到的簽證官……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林三酒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乾脆坐在了門廊臺階上。背後房子的大門,依然像今天下午一樣,打開了一半,露出了裡頭沒有燈光的幽黑內部。
“姐姐?”禮包往她身邊湊近了一點兒。
她擡起頭,看着面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輕聲問:“我呢?我到時會傳送到哪兒去?”
“你想去哪裡都可以,”季山青在她腳邊坐下來,像個小狗似的仰頭看着她:“姐姐想去哪兒?”
林三酒抿着嘴,沒說話。
二人一個坐在臺階上,一個坐在另一個腳邊,在涼薄的夜色裡都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禮包小聲說:“姐姐,我把你的話傳給餘淵啦。”
“他——他怎麼說?”她沒料到禮包會先提起來,不由吃了一驚。
“他會來找你的。”
餘淵?已經成爲數據體的餘淵?
……也對,禮包不就正坐在自己面前嗎?到時見了餘淵,又會是一副什麼場面?
林三酒一時腦海中思緒紛亂,有許多事都在拉拽着她的心神;好像想了無數的事,又好像什麼也沒想,只能放任着心神在虛空裡遊走。
就在她心不在焉的時候,有人輕輕敲了敲她的右肩膀。
林三酒渾身汗毛一炸,猛地一擰身子,連帶着將禮包也嚇了一跳——一條過長的手臂不知何時從門縫裡探出來,手指正懸空停在她的右肩膀上空;順着那條手臂往裡看,她看到了長長的肩膀、鎖骨……一路沒入幽黑裡,唯獨不見脖頸與腦袋。
“什麼東西?”她直直跳了起來,下意識地一把將禮包擋在自己身後,手中已經叫出【龍捲風鞭子】。
季山青從她的肩膀後探出頭,目光一落在那條肌肉虯曲的手臂上,手臂頓時微微一震——隨即,它在半空中擺了擺手,手背向上往外掀了幾下,似乎示意他們趕快走,又無聲無息地縮回了房子裡去。
“大概是提醒我們,不進副本就別坐在這兒聊天?”禮包笑着猜測了一句。他歪過頭,小聲在林三酒耳旁問道:“接下來兩個月,姐姐想去哪兒?”
只要走遠了,波西米亞和人偶師大概都不會有什麼危險;至於他們短期內回不回得來,那又是另外一碼事了。林三酒閉上眼睛,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你想去哪兒,做什麼,我們就一起去,一起做吧。不過在走之前,我有一個問題。”
“什麼?”
“如果是清久留的話呢?”林三酒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沒頭沒尾,但她知道禮包能明白。
季山青伸手捉住她的手,笑容像是一陣乍暖泛涼的風。“姐姐,”他搖搖頭,好像她問了一句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