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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識到牀上人睜眼了的那一瞬間,林三酒突然急急退遠了好幾步——多虧了她的身體反應比意識快,猛退出去一段距離以後,人偶師和他下巴下方的口水巾就隱沒在了影影綽綽的昏暗之中,看不太清楚了。
二人的目光在黯淡光線中遇上了,空氣中靜默了幾秒。
“……你有毛病?”
人偶師開口時嗓音嘶啞虛弱,和以往的陰沉冷淡一比,乍一聽幾乎不太像同一個人了。
“這裡……怎麼回事?”彷彿每一個字都能叫他昏過去一樣吃力。
她沒料到他會醒得這麼快。
眼下的情況,可真是有點不好解釋——在林三酒撓了撓臉的工夫,見牀上人影似乎已經不耐煩地要掙扎着坐起來,忙叫了一聲“不要動!”;心急之下沒有多想,一連串關鍵詞就從她口中滑出來了:“大洪水、傳送、你的簽證、可食用真理、醫院!”
……還行,還挺好解釋的。
最起碼,人偶師是立即就明白了來龍去脈——他果然放棄了掙扎,重新倒回在枕頭上。僅僅是這麼一個動作,已經叫他呼吸急促起來,喘息聲流淌着攪動了暗夜。
或許是因爲傷重,他似乎還沒發覺自己下巴底下多了一塊東西……林三酒顧忌着口水巾的威力不敢走得太近,遠遠地站着,探着脖子問道:“我沒找着醫生,要不你再睡一會兒?”
就算在黑暗中,對方眼睛一翻時泛起的光,也能叫人心中一寒。
幸虧她早就看習慣了。
她猜人偶師此刻一定有很多話想問,但他現在只要一張口,就會低低喘息起來;應該是不願意在她面前示弱的原因,人偶師死死抿着嘴,一個多餘的字也不肯說。
那麼只好由她來開啓話頭了。
“你身上有什麼治療或者保命用的特殊物品嗎?”林三酒繞開他的病牀,再次打開藥櫃問道。
“……沒有。”
她暗暗嘆了口氣:她的確想象不出來一個惜命的人偶師。反正“什麼時候死了,就什麼時候拉倒”——她其實很難理解,人究竟怎麼才能抱着這樣的念頭活下去。
“這邊有些東西,我看看有沒有能用上的……你先安心睡吧,我在這兒守着,不會出事。”
“……有你在纔沒法安心。”
真希望受傷的是他的嘴。
“……別碰我。”
林三酒剛找着一卷繃帶,就被這幾個字給頓住了動作,只好不尷不尬地放下繃帶,等着他再次昏睡過去——“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哪裡不舒服?”
“……你從過家家醫學院畢業了?”
就算拼着喘不上氣,也不忘記冷嘲熱諷……她除了嘆氣,一時間被堵得沒了話說;聽着暗夜中人偶師沉重地呼吸了一會兒,終於化作了幾個字:“爲什麼……?”
她一瞬間覺得自己明白了。
他們從來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同伴,事實上,林三酒連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算什麼也說不上來——這種微妙的關係,早就偏離了同伴、朋友、敵人或夫妻等等任何一種標準定義;他們彼此對抗、彼此瞭解、彼此不喜,但路途卻已深深糾纏在了一起。
讓人偶師活下去,就得讓他生氣,即使這意味着……以後可能會有更多的人因這一夜而死。但是以後的問題,就放到以後去愁吧。
“我救你也不爲什麼,畢竟我們也算熟人了,”她拉開又一個抽屜,彎着腰說:“總不能真看着你死。你這個人別的優點沒……嗯,不過你言出必行。你既然當初沒殺我,我現在也不能放着你不管。”
她就着手電光拿起一管藥膏,儘管一個字也不認識,還是像模像樣地看了一會兒,背對着他說:“你放心,沒事的,禍害活千年嘛!”
人偶師大概果然因爲生氣而有了求生意志,他現在還沒有拼着一條命弄死她就是最好的證明。看着她沒一會兒就翻出了一整盤的瓶瓶罐罐,他喘息了一會兒,顯然是忍住了憤怒才慢慢地說:“我是問……爲什麼,我肩膀上有一條韭菜。”
……不好解釋的部分來了。
“嗯?韭菜?這就奇怪了,”林三酒沒上過清久留的表演課,立刻別開臉,免得叫當事人看出端倪:“用不用我給你撿掉——噢,好好,我知道了,我不過去。”
餘光裡,他拿掉韭菜的吃力樣子,簡直叫人有點坐立不安地難受。不過她沒有流露出一絲不該流露的神色,眼觀鼻鼻觀心地裝作看不見;在人偶師好不容易恢復了穩定氣息以後,他終於開口問道:“可食用……?”
“真理,可食用真理,”她急忙說,“是這個世界的名字。你知道什麼嗎?”
這個簽證是他拿到的,他理所應當知道得比自己多——果然,人偶師聞言微微吐了口氣,似乎放鬆了一些。
“原來是這個……”他輕輕閉上眼睛,聲音含糊了下去,像呢喃一般叫人聽不清:“那我就放心了。”
人偶師放心了,波西米亞可不放心。
金屬也有一定的伸縮性;在她剛纔一動不動地瞪着箱壁的時候,從這塊金屬壁後面浮凸起來的鼓包也越來越高、越來越近,眼看着就要從她面前擦過去了——在震驚中愣了半秒,她猛地回過神,立刻像只受驚的松鼠一樣,蹭地躍上了前方車頭,迅速伏低了身子,緊緊地盯着它。
像人臉一般浮凸起來的隆起,把那一塊金屬箱壁撐得完全變了形;即使是裝載車的發動機聲中,她也能清楚聽見金屬被拉扯時的沉重吱嘎響聲。
很快,那一處突起處,就微微地裂開了一條黑縫。
到底是什麼?
出於角度原因,除了她以外沒有任何一個人發覺,有一個“那個”也從箱鬥前方鑽出來了;所有從車窗裡探出來的腦袋,都正仰面衝着天空——從高高的、裝滿了屍體的箱鬥裡,又逐漸長出了更多的肉色細柱子,像一叢莫名噁心的柱林一樣,慢慢朝高空裡伸去。
“普通人就是靠不住,”
波西米亞低聲抱怨了一句,在迎面呼呼的風聲裡迅速爬到副駕駛上方,伸手一拳就砸碎了玻璃——脆響聲剛一炸開,裡頭就不由自主地傳出了一聲驚叫;但不等這一聲驚叫落下,她已經垂下一半身體,雙手探入,抓住副駕駛座上那人的衣領,硬生生將他從破碎的玻璃窗裡給拽了出來。
驚叫聲迅速化作長長的呼號,被她一把甩向了後方,轉眼聽不清了。風捲動起她寬大飄搖的衣裙,裹着一股氣流,她已經靈巧地從車頂翻進了車窗裡——擦着她翻飛的衣角,車頂上“砰”地響起了一聲子彈撞擊所發出的響聲,閃過去了一溜火花。
與裝載車平行向前駕駛的另一輛車裡,槍口挪了挪,露出了老達的臉。
“是剛纔那個女人的同伴!”他向後方吼道,槍口依然試圖瞄準波西米亞:“她跟上來了!”
裝載車司機可能是在場壓力最大的一個人了——波西米亞一坐穩,他就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瀕死動物般的哀叫。她伸手在司機頭上一拍,喝道:“卸下箱鬥!”
又是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嗚咽的怪聲。
“別卸,”老達聽見了,急慌慌地喊:“箱鬥還沒有破,再堅持一會兒,我們馬上就要過邊境了!”
夜不閉戶的國家,邊境線似乎也理所當然是衝全世界開放的。
“堅持你媽,”波西米亞一甩手,從林三酒那兒收回的短刀就架在了司機脖子上:“有一個‘那個’從後面長出來了,馬上就要碰到車頭了!”
要不是她得留着這些人活下來問話,她才懶得理他們會被什麼東西碰上。
“好、好,我卸,”司機滿面冷汗,連看幾眼後視鏡,“我這就卸——”
他最後半句話,被箱鬥驟然綻裂的響亮聲音給淹沒了。
就像是乍出牢籠、重獲自由了一樣,箱鬥一裂,一條細細長長的黑影頓時一頭撲進了外界甜美的空氣裡;它的生長速度比另外幾條同伴可快得多了,剛一伸進夜色裡就驀然怒漲,一轉眼跨過了箱鬥與車頭連接的那一小截空間,“轟”地一下,直直地頂進了車頭裡。
波西米亞連一個字也來不及說——當黑影轟然涌進車頭、眨眼間就吞沒了司機座位的同一時間,她也一側身撞開車門,半躍半摔地掉進了夜風之中;“咚”一下砸在馬路上,她骨碌碌地打了幾個滾,總算停了下來,身上已經擦傷了好幾處。
再一擡眼,一根細長的肉色柱子如同一根竹籤穿過烤肉似的,從車頭前方慢慢伸了出去,越來越長。
在另外幾輛車受了驚,猛地扭轉方向、急剎車時,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響聲,彷彿尖叫一般劃破了夜空——波西米亞翻身躍起,迅速撲進了路邊灌木叢裡;她剛一落穩,只聽身後接連幾聲轟然巨響,那幾輛重卡就紛紛撞進了彼此身體裡,碎玻璃、汽油味和血腥氣,一瞬間就在夜色中炸開了。
波西米亞喘着氣站起身,四下一掃。血液從車裡滴落下來,司機們的頭都撞碎了擋風玻璃,看樣子活下來的可能性不大了——她啐了一口,卻突然聽轟隆一聲,那個裝滿屍體的箱鬥一側豁然也斷裂了。
金屬板砸落地上,好幾具屍體咕咚咚滾下來;數根高高的肉色細柱子在夜風中微微搖擺着,彷彿正享受着這個平靜美好的世界——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慢慢地,它們朝波西米亞的方向微微轉過來了一點兒。
“這個地方很安全……”
波西米亞恐怕想象不到,在遠方的人偶師漸漸睡過去以前,這是他最後吐出來的幾個字。
出現幾個角色,章節名就是由幾種食材拼的菜/飯,什麼叫官方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