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隱世還是現世，眼前的47都是凌夏樹所見過的體型最龐大的人（？），高達兩米三的身軀全都籠罩在厚重結實的裝甲之中，算上鎧甲後肩寬幾乎達到了一米二，整個人感覺就像是一堵金屬的牆壁，泛着鐵色的表面雖然經過擦拭和保養，但依然能見到鏽跡和血痕，彷彿曾經在無盡的戰鬥中長時間浸泡在血肉中的那種感覺，就連看一眼都似乎透出一股冰冷和血腥的味道。
隱世中，比凌夏樹更熟悉死亡和血肉的人類恐怕不存在，所以凌夏樹半秒鐘都沒用上，就確定對方身周籠罩的這些血腥和死氣都不是什麼貼上去的特效，而是真實積累的結果——
人機界面系統是個非常主觀的東西，比如說，如果有許多人認爲你胸膛的心臟部位應該是個空洞洞的窟窿，那麼當這種積累起來的意念非常多、導致矩陣運行中要爲此花費很多額外計算力來糾正和過濾的時候，矩陣就會乾脆地讓你的心臟真的成爲一個窟窿，這樣就只需要糾正你一個人的人機界面就可以了。
所以當週圍的人都認爲你身上有身經百戰的鐵血氣勢，那麼你就會真的有這種氣勢，因爲這會讓矩陣在其他人身上節省很多計算成本。
只是，到底是哪裡的戰爭？
凌夏樹暫時把心中的疑問壓了下去，昂起頭看着頭部也同樣被裝甲包裹的47，臉上涌出在醫院裡久經錘鍊的標準微笑，“我們是被鍾天禎先生直接送過來的，他說‘前世’這裡有需要我們的地方。”
“鍾天禎？”
47的聲音沉重而轟鳴，低下頭，紅色的雙眼透過頭盔狹窄的縫隙注視着凌夏樹，“你們說，是那個老傢伙把你們送過來的？……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來，笑聲經過裝甲的反射和共振，變成了類似‘轟轟轟’的聲音，“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又讓那個老傢伙抓住了機會——我就說早該把他的數據庫徹底砸碎纔對！”
凌夏樹平靜地面對着他居高臨下的氣勢，臉上的微笑不變，心裡卻跳了一下——只要理解能力沒有問題，就能感覺到47的話裡沒有絲毫的善意，似乎事情又出了什麼變化。
有完沒完……
一股無法壓抑的暴躁涌上凌夏樹的心頭，他進入女神狩獵區只爲了獲得拯救姐姐的資本，然而從進入狩獵區、脫離矩陣的常規監控開始，一切彷彿就魯莽地一頭扎進了通往失控的快車道，一次次毫無預兆的突發事件一點點地把他的行程拉得越來越偏，總是會有新的變化逼迫着他不斷更改行動計劃，感覺像是落入了一個毫無感情的編劇軟件設計的機械腳本，即使以他的耐性，此刻也已經到了極限。
“有什麼可笑的地方，能給我們解釋一下嗎？”
他迎上那雙被遮掩在裝甲下的眼眸，並沒有調動自身的B.B.D，但是47卻突然笑聲一頓，盯着凌夏樹的眼神一下子變得認真很多。
信息的交互是雙向的，凌夏樹能夠察覺他歷經無數鐵與血所積累的威勢，他稍微認真一點，也就同樣發覺到了凌夏樹身上那在死亡與血腥中鍛煉出來的熟悉反應，態度頓時爲之一變。
“看來那個老傢伙這次垂死掙扎的運氣還不錯，至少有個真正的好手。”
47站直了身軀，“但是很可惜，‘前世’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前世’，無論他承諾了你什麼好處，恐怕你都要白跑一趟了。”
“我想我需要更詳細一點的解釋。”
一句‘前世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前世’讓凌夏樹稍稍收回了一些自己的怒氣，而發覺情況不對的初洵美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他的背後，纖細的手掌貼上他的後背，一旦遇到更嚴重的情況，就會毫不猶豫地發動思維加速。
“啊，把話都說明白了也好，我實在懶得再爲這些破事打一場了。”
47揮手朝旁邊指了一下他之前出來的那棟石屋，“進來坐一下吧，這事三言兩語說不完。”
他也不管凌夏樹是否接受，話一落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轉身朝屋門走去，凌夏樹在矩陣視覺中謹慎地觀察一下了那棟屋子，隨後握住初洵美的手跟上。
石屋沒有隱藏什麼秘密模塊，傢俱的擺放有着比較明顯的辦公室感覺，並不像是47的私人住宅，至少兩套明顯是供會議使用的桌椅分別擺放在大廳和內側一個房間裡，而靠牆放着的一堆粗獷原木加工成的文件架，也同樣證明了這裡不像是私人住宅。
“正式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47——這當然不是我長大時的名字，但成爲領袖之後就必須改成這樣的數字，所以非常明顯，我是這裡的第47代領導人。”
47即使在屋內也依然穿着他的鎧甲，卻在示意凌夏樹兩人坐下後，非常靈活地從架子內側翻出了兩個巨大的木質啤酒杯，放在自己和凌夏樹面前，然後從內室提出一桶外表和文件架同樣粗糙的啤酒，單手輕鬆地分別倒滿，“嘗一下，估計沒有你在那個老鬼那裡喝的咖啡好喝，但這可是充滿了自然隨機性的真實味道。”
他‘轟轟轟’地笑了幾聲，放下酒桶之後端起自己的杯子，推開面部鎧甲上窄窄的一條縫隙，飛速地灌了下去。
“……”
凌夏樹輕眯着眼睛，仔細觀察眼前的啤酒，卻正如47所說，完全是矩陣的‘天然’產物，那種複雜冗餘的風格和矩陣其他模塊的構成如出一轍。
輕輕喝了一口，味覺模塊立即傳來了淡淡的麥香和酒味，算不上很好，甚至還有點過度的苦味——然而這也只不過是矩陣模擬出來的信號，跟所謂‘真實的味道’，其實和鍾天禎的咖啡一樣毫無關係。
咚！
47沉重地放下杯子，長出一口氣之後雙手抱臂，低頭俯視着凌夏樹，把話題接上：“那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算起的第47代呢？”
他沒有搞什麼玄虛，直接就自問自答了，“是從我們奮起抗爭、以奴隸的身份掀翻了那些‘前世’創造者、真正成爲‘前世’主人的時候算起。”
“奴隸？”
凌夏樹對這個答案有點驚訝。
“沒錯，奴隸。”
47點了點頭，“你也許在那個老鬼那裡聽說了很多溫暖的言語，但是讓我來告訴你實際的情況——‘前世’是一羣在矩陣的版本更新中僥倖生還者建立的‘耗子洞’，然而要在這個無情的矩陣中生存，即使知道是假的，他們也需要有食物和空間，因此嚇得魂飛魄散的它們把自身隱藏得結結實實，然後創造了我們‘叮間伽羅’來爲他們工作——‘叮間’是‘男性、勞動者’的意思，‘伽羅’是‘女性、組織者’的意思……你看，他們甚至懶得爲我們取一個正式點的名字。”
“創造？”
凌夏樹眨了眨眼睛，這是他短時間內第二次聽到這個詞。
“當然，”
47雙手垂下拄在桌子上，沒關上的面甲縫隙裡露出上提的嘴角，牙齒的色度和寬度都和施黎加有得一拼，“誰告訴你，我們是人類了？”
一陣巨型原岩石塊也無法隔離的巨大喧鬧突然從屋外傳來，打斷了屋內的談話，聲源迅速地接近這件石屋，很快就有腳步聲出現在門外：
“47首領，我請求立即中斷狩獵儀式、派出搜索隊尋找這樣的兩個人，他們就是預言中所說的關鍵點，是關係到我們‘叮間伽羅’未來的重要人物——”
有些熟悉的女聲在門口響起，隨後凌夏樹和47一起轉頭朝屋門望去，看清來人的樣子之後，他不由得眉頭輕皺，而新來的兩人在見到他和初洵美之後，表現得也是截然不同——微微喘息的璐弦臉上是無法掩飾的驚喜，而面無表情的天哲則目光陰沉。
“預言？”
47明顯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隨後他的目光從凌夏樹幾人身上掠過，合起面甲，氣勢猛地再次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