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聲敲響, 沈寒瑤獨自一人立於臺上,如同一隻孤獨的野獸。
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即使是贏了, 她的左臂上已經破開了兩道口子。鮮血慢慢從衣物裡透染出來, 她彷彿感知不到疼痛一般, 垂着頭朝臺下走去。
臺下沒有人認識她, 也沒有人去扶她, 她只能自己按住傷口往外走。
“羅掌門,我們先下去了。”趙驀霖交待了一句,便急匆匆轉身, 而身後,雲無修已經不見了蹤影。
羅青青看着這兩個男子, 直搖頭嘆息。
沈寒瑤剛從出口處往外沒走幾步, 便聽到後方有人在喊她, 回身只見雲無修氣沖沖朝她走來。
“你爲何要對那些人手下留情?”他一靠近,便是一通逼問。
沈寒瑤沒辦法對他的問題作出迴應, 此刻手臂上火辣辣的疼,她將上面的衣物撕裂扯下,趙驀霖只看到一隻觸目驚心的,血淋淋的手臂。
方纔她在臺上用手臂去擋刀時,趙驀霖就大驚失色, 雲無修還以爲她手臂上裹了什麼防禦的, 現如今看來, 她是真將自己不當個人來使。
趙驀霖上前, 將她攔腰抱起, 往明洞方向走去。陸續有出來的旁人,不知誰喊了一聲, “那個好像是常州趙家的三公子!”
雲無修往路中間一站,板着一張鐵臉,倒是嚇退了不少女子。
他有些懊惱,自己方纔衝出來,不應當先責怪沈寒瑤,可他偏又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因此回到明洞,看到趙驀霖在爲沈寒瑤上藥時,他只是呆呆站在一側,又開始自覺多餘。
“雲無修。”沈寒瑤叫住了正要往外走的他。
他立刻轉過身,到了她面前,又是冷着臉問道:“怎樣了?”
“你倒是問了句廢話。”趙驀霖起身,半帶幽怨地看了一眼雲無修,但還是不忍看他自責,便拿了旁邊的白布交到他手上:“你將她手臂纏好,我去問問她們有沒有吃的。”
雲無修接過白布,還愣了片刻,倒是趙驀霖出去之前又叮囑了一身:“快點啊!”
他這才茫茫然坐下,一下子又不知如何下手,沈寒瑤倒是大方伸出了手臂。
默默將白布纏上傷口,雲無修不敢擡眼看沈寒瑤,等纏好後,他才發現,她一聲都沒叫,和在玄青門時,有點判若兩人的感覺。
沈寒瑤只是太累了,她躺靠在榻子上,收回手後,拉了旁邊脫下的外衣蓋到自己身上,便閉上眼睛睡去了。
只要是在安心的環境下,她真的太容易入睡了。
趙驀霖回來時,正好看到雲無修伸手往沈寒瑤的臉上去探鼻息,他微微一笑,放輕了腳步。
兩人出了房間,到了外面的廳裡,趙驀霖纔對雲無修道:“讓她睡會兒吧,估計是太累了。”
雲無修這會兒出來了,卻又還是有些糾結於方纔的點,他朝趙驀霖投去一個不解的眼神:“她爲何只用了兩成功力?我看她到後面,一個人同三四個人纏鬥,打得有些吃力。但她愣是沒發揮出來。我着實看不懂。”
“或許是爲保存實力?”趙驀霖猜測道。
“有必要麼?”雲無修並不認可這個假設。
趙驀霖方纔在臺上時,就有看到沈寒瑤在出口處和小落還有獨孤憶在說些什麼,沈寒瑤應當是沒看到他,甚至在擂臺上,都不知道,他和雲無修就在上面的觀戰臺看她。
所以,她或許認識小落和獨孤憶?
趙驀霖不知道該不該將這件事告訴雲無修,再加上,她手上不止有今天新添的刀劍傷,還有其他的傷口。
他曾經仔細看過一些殺手的屍體,身上無一例外都有累累傷疤。
“雲長老。”趙驀霖突然喊了雲無修一聲。
等雲無修看過來時,他卻言欲又止,最終只是拿起了手中的食物,“吃點東西吧?”
接過食物,雲無修卻吃不下,他心事重重,又想起老藥師的交待,開始懼怕發生其他事端。
“你是不是在擔心,如果阿瑤不能奪了魁首,要怎麼拿到混元鬼珠?”趙驀霖彷彿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竟是一猜一個準。
雲無修道:“師兄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趙驀霖咬了一口食物,嚥下後才緩聲說了一句:“其實,左右不過是取個藥材,不管拿回去的是什麼,慕歡都不會醒過來。”
他將手中端着的食物往桌上一放,又在桌前坐下,擡頭看向雲無修:“有的時候,必要的謊言,能給人帶來希望。就算最後希望破滅,有希望的那一刻,總是開心的。只要那一刻是開心的,就足夠了。”
看來趙驀霖和自己一樣,預料到了老藥師的大限將至。可是他如此理智說出這樣的解決方案,難道他心中真的對王慕歡的甦醒,不抱一點希望了麼?
雲無修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子,比他想象中的要複雜許多。
“師兄說你對慕歡尚有餘情,我不知你竟已經移情別戀了。”雲無修道。
趙驀霖淡然一笑,語氣卻篤定:“我對慕歡,一直有情,從未變過。只是我接受了她離開的這個事實。人死不能復生,我不相信那些虛妄的東西。”
他說得條條是道,雲無修沒有反駁的餘地。但他卻問出了沈寒瑤想問的話:
“那你對寒瑤呢?你對她又是存什麼心。你若是喜歡她,便直接告訴她不行麼?”
“不能夠。”趙驀霖重重嘆息了一聲,他的眼睛此刻十分明亮,直勾勾看着雲無修:“我同慕歡的過去,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抹平的。”
“那你現在這樣又算什麼?”雲無修嗤笑一聲,幾乎是帶着怨道:“我着實看不懂你們,一個個都說什麼過去。看來我還是在山中呆久了,已經不知人間事。”
過去......趙驀霖收緊了雙手。
*
沈寒瑤足足睡了三個時辰,醒來時只看到身邊已經點了燭火。
她驟然起身,掀開簾子,外面的廳堂處卻不見一人。
直到她走出了廳堂,又出了明洞,才發現天上已經是圓月高懸。
“糟糕,小落!還有云無修......”她急匆匆往下跑,沒跑多遠,卻是正好撞見了雲無修朝這個方向走來。
夜深路窄,她結結實實撞到了雲無修的懷裡去。
擡頭一看,她欣喜若狂:“我正想去找你!”
不等他說話,沈寒瑤便拉過他的手臂,“你同我來。”
雲無修被他拽到山門處,就在他們今日站着的那個拐角處,此時今天上午打扮成小太監的小落,正被獨孤憶挽着。
他提着一隻燈籠,在那裡伸頭探腦的,一看就是在等什麼人。
沈寒瑤拽着雲無修走近了,小落的眼睛變得越來越大,他不敢相信,雲無修會跟着沈寒瑤一起前來。
“大師父......”白天懼於人前,他一直不敢說話,但此刻只有他們四人,在這個角落裡,四下無人,又離山門有那麼一小段距離,便是說什麼,守門弟子也不能聽見。
雲無修聽得那聲喊,心下也觸動良久。
獨孤憶拉過沈寒瑤,兩人往另外的方向走了去,留下小落和雲無修敘舊。
“大師父,你怎麼會同我阿姐一起來?”小落拉過他,似有太多話要同他講,但這開口第一句,便露了餡。
“你阿姐??”雲無修又不聾不啞,顯然聽到了方纔那句話。
“是......是,我先前逃到屠城的時候,有認識她。她請我吃了頓飽飯,我看她投緣,便認她做了姐姐。”小落說得半真半假,雲無修卻也因着對他沒有任何防備心,便被他糊弄了過去。
“那你今日怎麼沒有認出她來?”雲無修又問。
“那不是,那不是你在身邊嘛。我今日陪阿憶出來的時候,她還有同我們說話呢,不過那時你應當不在。”
“什麼時候?”
“就是甲字隊結束之後。”
“哦,那時我睡着了。”
小落吐了吐舌頭,開心一笑,“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們。尤其是大師父你。”
雲無修也露出淡淡笑容,他關切地問:“你在楓林晚沒惹事吧?那獨孤誠可有好好對你?”
小落點頭,“自然是有。不然我怎麼能牽着楓林晚少主的手。”他說完這句話才反應過來,雲無修方纔那樣問,一定是知道自己在楓林晚,也一定暗中吩咐人交待過獨孤誠。
小落眼睛一紅,聲音哽咽了半分,“大師父,讓你憂心了。”
雲無修伸出手,像往常一樣揉了揉他的腦袋,在他眼中,小落彷彿還是那個剛進門時,瘦弱的小小少年。
雲無修收回手,看了一眼沈寒瑤她們走去的方向,嘆息道:“你倒是還好,腦瓜子機靈。倒是你那位阿姐,一定也不讓人省事。”
“啊?”小落歪了歪頭,“莫非你收她做弟子了?”
雲無修道:“我倒是想收,奈何人家居然不肯。”
這句話便是徹底將他內心的想法暴露了出來,小落眼珠一轉,猜到了個大概,伸手指着他,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哦......我知道了,你欣賞我阿姐,覺得她是個好苗子。”
雲無修靦腆地垂下了頭,他其實倒更想從小落這裡探點消息,比如怎麼得到心儀的女子之類的法子。
但小落又轉念一想,當時在楓林晚時,沈寒瑤說過,她不能習任何其他門派的武功,否則會因爲心法相沖而走火入魔,甚至是,死。
正惆悵該怎麼說時,雲無修卻自己開了口,“你這一出去,就勾搭上了楓林晚那丫頭,倒也真是挺厲害。”
雖說這句話聽上去半帶戲謔,但小落仍舊忍不住得意一笑:“那是。”
他想了想,覺得不對勁,又解釋道:“欸,不對不對!什麼叫勾搭啊,我們這是兩情相悅。”
這話說到一半,小落忽然意識到,雲無修怎麼會忽然同他聊到感情上的事情。
莫非,他有了心儀之人?
“大師父,你不會......”小落朝他投去一個曖昧的眼神,雲無修的臉在燈籠的映照下,有些微紅,他不自然地轉過頭去,小落卻看到他發紅了的耳根子。
“哈哈哈......”小落當下會心一笑,“原來師父你......”
他話還未說話,後方忽然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那聲音由遠至近,雲無修一聽,正是羅青青和趙驀霖二人正從山門處往這裡走。
“你藏好。”雲無修朝小落使了個眼色,自己便往山門那方看去,小落則是往沈寒瑤個獨孤憶走開的那個方向快速跑了去。
沈寒瑤原本還在聽獨孤憶說着和小落的一些趣事,見小落急急跑了過來,便也只能和二人匆匆道別。
她回到那個轉角時,正好趙驀霖與羅青青也拐了過來。
一下子四人相撞,趙驀霖的神色在這一刻變動了一下,他看到沈寒瑤同雲無修站在一起時,似乎有些情理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
羅青青率先問了句:“你們也去山下看花燈麼?”說着還提起自己手上的花燈擺了一下,又解釋道:“今日山下的城中有花燈遊街,挺熱鬧的。”
沈寒瑤往雲無修身後縮了半寸,她又一言不發地垂下了頭。
雲無修卻是沒有感到半分異常,畢竟黃昏後,羅青青邀請他們以及沈寒瑤一起去賞花燈,但他並不想去,便胡謅了個藉口,說要等沈寒瑤醒來再追上他們。
顯然,趙驀霖和羅青青遊玩了一圈回來,他們這纔剛出門。
“呃......”雲無修頓了半晌,心想沈寒瑤身上還有傷,便尷尬一笑:“既然你們已經回來了,那便不去了吧。”
如此,四人便一同走回了明洞,一路上,沈寒瑤都沉默不語,三人說了些什麼話,她也完全不記得了。
今日,她屬實衝動無腦。
小落雖然告訴她,自己已經把事情圓了過去,但她卻陷入自責中。
“爲何一定要去欺騙他們呢?”她的內心開始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搖擺。
倘若說出實情,最差也不過是和他們站在了對立面。以她這段時間和玄青門這些人的相處看來,他們都不像是那種會因爲一本謝家劍譜,就去做出傷天害理之事的人。
沈寒瑤坐在桌前,思忖良久,終於是起身站定,而後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