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漂亮的小銀魚
程行鬱沒將話說出口,但山月明白其意,看程行鬱的眸光多了幾分閃爍,輕咳一聲:“雖說燈油耗盡,明照四方,卻不如細水長流、涓涓而動”
山月難得勸人。
程行鬱一笑,露出淨白的牙齒和泛白無血色的薄脣,拋開一身泛着清香的藥味與袖口棕黃的藥漬,看上去不過是個較爲清瘦、俊朗溫潤的少年郎:“你在擔心我。”
山月自然頷首:“龐姨娘說你入夜不睡,雞鳴前起,日日如此,即是康健之人也難捱。”
山月點頭時,圓潤精巧的尖尖下頜,就像敲鑼的槌,一下敲在心坎上。
山月點了三下頭,程行鬱心尖便響起三聲鑼。
鑼聲震天響。
程行鬱將頭緩緩移開,目光隨着向後撤退的街景應接不暇地轉動,隔了許久才說了聲:“知道了,從今天起,盡力早些睡。”
將話鋒一轉:“魏姑娘好了許多,前兩日就能吃下肉糜和稀粥了,這兩日我沒去瞧,應當無大礙——”又說出診斷:“看着確像是疫病。”
山月手一緊:“疫病,不是沒了嗎?”
程行鬱笑了笑:“哪有這麼輕巧?若這麼簡單,那還有什麼大疫?當初薛.“
程行鬱不自覺地將這個名字含糊過去:“.下手果敢,將城中的屍體全部燒盡,這才止了源頭,柏大人也處事明智,早早在郊外設了醫棚,纔將此病攔截斷了根兒再往南走,好些州府如今纔開始發作,等天氣暖和了,立春後或許能徹底緩和一些。”
江南各地經貿來往頻繁,這地便繞着江南打轉。
聽說北直隸得此“冬泄病”的病患較少,許是跟南人牴觸北上多有關係
嗯,因此病在寒冬疾發,病情以吐泄爲主,大家都代稱它爲“冬泄病”。
病理病情,就是這般有趣。
不僅與其病本身有關,還與經貿往來、地域間距、飲食結構有很大的關聯。
山月道聲謝:“謝您照料她。”
程行鬱笑了笑:“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就算無你託付,我爲醫者也必當盡力救治,更何況魏姑娘本也救人無數。”
只是,有了你的託付,他纔會強拖病體,冒暴雪,一日兩次親至施針。
這次急發的咳喘,便是因那幾日的風霜而起。
正如他所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他這份隱匿的見不得光的情誼亦“不足掛齒”。
山月又想起那根保命的毒針,再次向程行鬱道謝:“.還好當時你在白玉膏瓶身下藏了毒藥和針,否則我必死在平寧山。”
山月手腕燙傷時,趁程行鬱施針將藏匿的紙條順到了他手中,纔有了白玉膏瓶底加厚,方便藏匿毒藥和針的後招:平寧山一行,必定兇險,拼的就是你死我活,若她實在活不成了,那大家都別活了!薛家夫人地位尊崇,又帶着血海深仇,她一條賤命一套一,也是賺!
——當時懷揣的是,這樣的想法。
誰知,在顧氏手背用上了。
不爲玉石俱焚,只爲存活自保。
這還是山月頭一回動手殺人,程行齟與柳合舟的死,迂迴委婉,從頭至尾都不見她的蛛絲馬跡。
當夜,她眼見顧氏七竅流血而亡,原以爲至少會做個噩夢聊表敬意,誰知一覺香甜,顧氏的魂魄便是想入夢恐嚇,也實在投報無門。
她素來涼薄,在親孃去前,便因寡言少語,不喜與人交道,在依賴人情往來、熱鬧鄉間,素來不得長輩鄉親鍾愛,她那號稱“文人雅客”的親爹,每每醉酒便拿筷子頭戳她的額頭:“.儂都對不起儂這張漂亮臉蛋!”
又趁着醉意來掐她嘴角:“儂笑啊!要笑啊!笑起來更漂亮啊!”
在她嘴角被掐青前,娘總會及時出現,一筷子抽到她爹的手背上,然後一邊扶她爹進屋躺下醒酒,一邊嘴裡罵罵咧咧:“喝點馬尿就巴子!往後不許喝了!不如拿這個錢多讀兩本書咯!”
她的血天生就是涼的,不會笑的,甚至自小就懂得冷眼旁觀,她爹的無用輕慢,她孃的魯鈍膚淺,鄉里鄉親對她們外來一家的猜忌和輕視.
高高在上地自以爲看透所有,以爲自己不在三界中、跳出五行外,闔家闔村最是聰明絕頂.
瞧不上親孃的張惶淺薄,更瞧不上親爹的懶怠無能,她這樣不忠不孝之人,最後落了個六尺之孤的命運。
所以,老天爺留她一命來贖罪、報復,恰是無比英明。她這樣的人,活像這塵世的過客,血淚沾身亦無情無感;
水光卻不一樣。
山月下驢車,城東的翹頭巷弄已至。
魏如春一身洗得泛白的大紅襖子,腳下踮了只小矮凳,在青瓦下掛大紅燈籠,身旁擺了一張低矮的舊木四角小桌,上面零星擺放着剪子、折起來的對聯、熬得黏糊糊的漿糊.
養娘魏陳氏高聲張羅:“別站太高,小心掉下來!”
養爹陳大夫瘸着一條腿,歪身貼着牆根站,樂呵呵地抽旱菸:“如春從小跟猴似的,山腰上跌下來都好生生的,這纔多高?我看你是人沒老,嘴巴老了,話纔會這麼密!”
魏陳氏張掌作勢要打。
一個靈活的矮影適時躥出,雙手呈上一隻布鞋,諂笑:“娘,你用這個,用自個兒手打人,疼呢~”
陳大夫一聲“嘿!”:“個兔崽子!老子揍死你!”
一家人,在青瓦黛牆下,鬧作一團。
山月平靜地垂手而立,不自覺地脣角勾起:水光就不一樣,自小就討人喜歡,靈動快樂,直抒胸臆,從不向任何人吝惜泛甜的詞句,就像一條懶懶遊動、璨璨閃光的小銀魚兒。
老天爺是真的開眼。
留她報仇,留水光安享人生。
還賜給水光這樣好的一雙爹孃。
當真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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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如春最先看到山月,圓眼珠子猛地一亮,在矮凳上衝山月伸直手臂猛猛招手:“姐姐!程神醫!”
山月站直身子,擡了擡手,再笑着與魏陳氏、陳大夫見了禮。
魏陳氏趕忙撞了撞身側的丈夫:“這便是這間宅子的主人家!”
陳大夫認識程行鬱,卻不識山月,說起這處宅子的主人家才反應過來,趕忙把旱菸鍋子滅了,瘸着腿朝前趕,躬身給山月作揖:“感謝姑娘!感謝姑娘!若非姑娘,我們一家四口哪裡找得這麼好的庇所!如春那丫頭和我媳婦又吐又拉,夜夜發高熱,那渾刀殺的店家無良德,哈搞遭搞的,促壽地泡子打眼,把屁眼事壞事爛鍵沒”
罵起來就是沒個完。
且用的皖北土話罵人。
山月聽四川話罵娘聽習慣的,如今聽皖北話罵人,也覺殺傷力不小。
小小個頭的魏陳氏紅着臉,惡狠狠捅了捅丈夫的腰間:“閉嘴吧!求你不要在姑娘跟前罵裡罵外了!”想了想又道:“人家賀姑娘也聽不懂的了!”
魏如春從矮凳上“噗通”跳下來,大圓眼眨巴眨巴,甜甜地字正腔圓解釋:“我爹在罵那掌櫃的亂來,死得早,屁股鉤子遲早要爛掉。”
魏如春轉頭同養爹展開討論:“還有他兒子也是個壞心爛肝的狗東西,他屁股鉤子也要爛掉——他把咱們包袱扔出來時,還把我的小玉兔子砸碎了!”
“轟——”
魏陳氏天都塌了。
“魏如春!不要!在!賀姑娘!面前!解釋!你爹的髒話!”魏陳氏爆發狂吼。
小矮蘿蔔丁非常盯眼色地恭敬呈上另一隻布鞋:“娘,您一隻手一隻鞋,您雙鞋女俠士,打得老爹和姐姐屁滾尿流。”
魏如春右手一擡,小矮蘿蔔丁的脖子就極爲嫺熟地卡進了她的胳膊肘。
來自姐姐的壓制輕巧開始。
“你,再,給,我,說,一,遍,呢?”魏如春圓眼眯成兩道彎月。
小矮蘿蔔丁雙手朝天胡亂擺動,呼叫道:“大王大王!如春女大王!小弟錯了!小弟知道錯了!”
山月低下眼眸,她怕她藏不住眼淚。
是條小銀魚。
是條在山野裡奔騰、在曠野裡歡騰、在愛與被愛中,汲取了足夠多的生命力與養分的,漂亮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