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大提琴在夜色裡奏響,沿途的街道格外乾淨和冰涼,涓涓的流水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
很多人理所當然的認爲,星際時代應該是熱鬧和喧譁的,各種信息交錯,視頻裡,影視裡,諸多人物上演着永不落幕的歌舞樂劇,無論低俗還是高雅,都有自己的受衆,表演者和觀看者形成流轉的圓環,悲歡喜怒的情感在其中蘊繞流動。
這樣的認知,來源於長久居住在燈光不熄的都市,來源於每段視頻影視那不間斷的旁白和伴奏,人們已經習慣有音樂的世界,已經習慣用各種簡短的詞句給萬事萬物打上標籤。
假如,有一天。
手邊和生活中的電子設備關閉,進入一個完全安靜的世界,空寂無人的世界,在那個一根針都能聽見的漫長黑夜,沒有任何伴奏和音樂的單調世界,你會想起什麼。
是漫長的回憶,是爲面對未知的深深恐懼,還是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寧和放鬆。
光怪陸離的信息如洪流般裹挾着這個時代的人,讓人們時而狂笑、時而焦慮,時而彷徨,時而憤怒,諸多的概念和觀點如無形的提線般,操縱着下方的人偶歡笑和哭泣。
一切的心情恰似閃爍的二極管,不斷閃爍跳躍。
當某天這個過程突然打斷,迴歸灰色而單調的現實時,一種強烈的不適就會蔓延上來,催促着他們再度返回那個精彩的世界。
客觀上來說,普通人的一生是短暫而貧乏的,有如穿着厚雨衣,舉着傘,腳步匆匆,穿行在黑暗的街道。
未知和不安總是充斥四周,心中總有個聲音在催促,儘快熬過這個階段,但轉過一個街道又會是另一個街道,沒有讓你能放鬆停歇的地方。
對抗時代的洪流需要極強的意志,而轉過身直面黑暗,就要有勇氣看待那個有着各種缺點、怯弱、乃至卑劣的自己。
~‘如果你非聖賢,就不要強迫自己走上那條路。’~
安靜的房間裡,黑髮的男子手扶大提琴,他身着全黑的衣衫,那及肩的黑髮隨着琴弓拉動,微微搖晃。
沉浸的樂章奏響,訴說着那靜淌黑暗的生命,那是隔絕外界評價,獨屬於他的審美和品位。
白熾的燈絲穿過泛黃的玻璃燈罩散發的光暈將桌面照亮,上面擺着一本翻過的古老偵探小說,坐在桌旁的男子穿着灰褐的羊毛衫,手中捧着一盞剛泡好的熱咖啡。
大提琴的曲聲邁過低矮的山谷,逐漸進入騰飛的夜空,那是一種孤鳥騰飛的壯麗憂傷,抓取旁聽者的心臟。
……
……
長久的一曲在不斷跌宕和往復中結束,那緩緩釋放的情感似乎依舊環繞在這房間,在窗外的黑夜裡。
裝着咖啡的杯子輕輕放下,和底座瓷盤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音。
“很久沒有聽到你拉琴了,普林斯。”坐在桌旁的男子有些懷念,想起年輕時的場景,可惜一切如泛黃褪色的照片,已經模糊不清。
黑髮黑衣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大提琴,穿着長靴的腳踩過木地板,在安靜的夜晚發出一陣聲響,他拿起另一邊火爐中的錫壺,給自己倒上熱水,緩緩品嚐。
“說吧,來找我是什麼事。”他坐在男子的對面,手指提着杯盞輕輕搖晃,彷彿其中不是單純的熱水,而是珍稀的美酒。
“我想請你殺一個人。”男子的話語很緩。
“誰呢?”黑髮的普林斯繼續搖動杯中的熱水,看着水汽蒸騰。
“我的女兒。”
“真是傷感的故事呢。”
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和安靜。
“我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們最後一次相聚,那時你說娶了一位很好的妻子,並告訴我們這些老朋友,今後將退隱下去,不再涉足黑暗和危險的事。”
“現在,你卻來和我說這些。”他的嗓音低沉有如烏鴉的羽毛摩擦。
長長的嘆氣,身着灰褐羊毛衫的男子拿起手邊陳舊的偵探小說,其中是用黑色鉛字印刷的古老殺人案件。
“小說往往會爲常人無法理解的行徑,編織合理的動機邏輯。”
“可現實裡,只需一次衝動即可。”
“我要爲過往的衝動負責,結束那還未實現的預言。”他手指翻動那不斷劃過的紙頁,目光恍惚。
“預言?你還相信這種過往迷信時代的遺留嗎,如果預言真的有效,那現在一切的社會運轉,都可依靠它來指引。”黑髮男子搖頭,不明白過去那個果斷堅毅的人,如今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是啊,我原本是不信的。”男子放下書。
“過去的我,是那樣桀驁,可以果斷的執行任何任務,還能有自己的原則,找到現實和理想的平衡點,並不斷取得成功。”
“現在回想,那個時候的自己是何等自信和堅定,也從不後悔任何決定,如果真的有,那就用手中的槍和劍,讓它變得合理。”
“那現在呢,你這頭孤狼也變老了嗎,竟然費了這麼多心思找到我隱居的地方,向我這個等死的老朋友求助。”
“我確實變老了,甚至不敢去面對過去犯下的錯誤,那個巨大的錯誤。”男子看着漸漸冷卻的咖啡,緩緩閉上眼。
“我不該讓那兩個孩子誕生的,她們本就是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
“爲什麼這麼說呢,那兩個孩子不都是很漂亮嗎,她們甚至還很善良,即便沒有了你,也沒有墮落變壞。”普林斯吹了吹熱水,慢慢喝完。
“是啊,如果在旁人看來,我不僅有了最好的妻子,還有了兩個天使般的女兒。”
“但如果真的她們真的是天使呢,是從未誕生這個世界的神靈呢。”男子講述着他知道的真相。
“你知道希臘神話裡,關於潘多拉的故事嗎?”
“我知道。”普林斯沒有等對方開口,而是繼續講下去。
“我還知道你大概要和我說什麼,那關於潘多拉手中的魔盒,以及其中最後壓下的事物。”
“沒錯,就是‘希望’。”
彷彿下定什麼決心,穿着羊毛衫的男子站起,在房間渡步。
“人會在什麼時候下成長?”
“答案是在絕望下。”
“孩子會什麼時候離開家庭?”
“答案是在知道這個家庭不能再提供自己所需的自由和空間。”
“我那個時候很是年輕,不喜歡生活中所見的各種謬誤、欺騙、不公,也同時討厭那些懦弱而麻木的人,我也曾以爲自己早已不在乎這些現象俗事。”
“結果你在最關鍵的時候,竟然選擇了理想,背叛了組織。”普林斯略帶嘲諷的回答。
“是啊,人做選擇的時候其實並沒有那麼多大道理,就是那停隔數秒的衝動。”
“我曾以爲我做的很好,更換了那次任務中找到的特殊試管,並保存了下來。”
“是的,我們都沒意識到,也都相信那只是一個瘋子邪教裡胡亂編造的東西,如果真有這樣的寶物,早就被聯邦官方或者教團收繳了。”普林斯放下杯子。
“一直到十年前,我們都沒在意當年那件小事,以爲你只是喜歡上了那個漂亮的東方女孩,選擇爲了家庭脫離組織。”
“儘管當年鬧得很不開心,但大家還是沒有過多責怪你,讓你事了離開。”
“現在過去三十多年了,以前的同伴有的已經不在,有的已經退隱,還有的和我一樣躲在難尋的地方,你現在卻突然告訴我,讓我幫你除掉自己的女兒。”
“我原以爲你是很冷靜,思維邏輯很強,也很果斷理智的人。”普林斯繼續搖頭。
“你現在的模樣就像被趕出獅羣的老獅子一樣,散發着讓人鄙夷且腐爛的惡臭。”他靠在椅背上,緩緩的說着那嘲諷的話語。
“另外,你以爲我是誰。”
“現在的我已經是那守在墓園上的烏鴉,靜靜等着自己下葬的那一天。”
“我沒有執念,也不對任何人抱有感激和希望,你說服不了我。”
說完這句,兩人又陷入很長的沉悶。
男子站在窗邊,看着外面那黑暗的街道,冰冷而無人的城市。
“這是你長大的地方吧。”他突然再次開口,這次沒有繼續剛纔的話題。
wWW _тт kan _C○ “是的。”普林斯站起身,也來到窗邊。
“以前這裡人就不多,不過我很喜歡這種安靜,沒有打擾的環境。”
“現在還有人居住嗎?”
“現在除了我,應該還有兩戶人家。”
“明天我可以去拜訪下他們嗎?”
“你去吧,但不要說是我的朋友。”
“呵。”
兩人不再言語。
……
第二天。
男子帶着隨手準備的小禮品,來到城中一處灰白的房屋前,輕輕敲響門扉。
等待了許久,沒有迴音,於是他再次敲門,那邦邦的聲響在空蕩蕩的街道迴響。
就這樣,一個小時過後,那扇古老的木門緩緩打開,露出其中佝僂腰身的老人,她戴着厚厚的眼鏡,身旁有着一隻斑駁褪色的機器狗,這隻機器狗的部分外殼已經掉落,露出其中的電路和結構。
“你是誰?”老人勉強擡頭,看這個男人。
“我是剛來這個地方的人,想和您瞭解一些事情,這是送給您的小禮品。”男人展示手中提着的禮盒。
“不用了。”老人關上門,隨後門再次合上。
碰壁後,男子換了另一家,那是臨近郊區的一個房屋,凌亂的雜草遍佈院子。
他來的時候,這裡的老人正坐在輪椅裡散步,看着郊外不遠處的公墓,身旁的個人終端則播放着電臺,講述最近的新聞時事。
當男子出現時,老人明顯有些驚詫,甚至直接按動了輪椅上的報警裝置,引得數個鎮暴單元從城中起飛,向這邊趕來。
“我不是歹徒,僅僅是想和您說幾句話。”男子解釋,可老人依舊擺頭不信。
之後鎮暴單元趕到,經過一番詢問和辯解,並在這些鎮暴單元的注目下,男子緩緩離開這處院子。
此後的數天裡,他依舊嘗試各種方法和這座城裡的兩人打招呼,之後更是在這裡定居下來,並開始種植樹木,剪裁凌亂的藤蔓和植物。
就這樣,在三個月後,那名老人在散步時看到遍佈玫瑰的花園,和他微微點頭打上招呼。
再之後,那名獨居的婦人也終於接受了男子送來的鮮花,讓他進屋喝一杯茶。
“原來你和普林斯認識啊。”逐漸的交談中,兩人知曉男子的來意,發出這樣的感慨。
“那個孩子從小就這生活,後來長大了出去闖蕩,直到十年前纔回來。”老人回憶。
……
“你問普林斯小時候的情況,那個孩子從小就不愛說話,癟着嘴,就像個小大人那樣,不合羣。”
……
“說到出格和特殊的事,我還真不記得有什麼,唯一的印象是他那時就拉琴很好,爲此還有女生和他告白。”
……
“結果嗎,結果是沒有結果,他們大概相處了兩個月就分開了,具體原因我們不知道,現在來看,大概是普林斯並不是年輕女孩幻想的那種音樂王子。”老婦人這麼評價,說着還笑起來,彷彿是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
“他的性格應該是很倔強,但不會明面上顯現出來,而是發泄在音樂裡,那裡大概纔是他所喜歡的世界吧。”另一位老人這麼回憶。
“這種人其實不少,只是大家不會在短時間相處裡顯露出來,而且很多時候人們是看不清自己的,以爲自己可以湊合接受,但真正面臨那種境遇,是忍受不了一點的。”老人再次說着自己的人生經驗。
“我不認爲那是什麼衝動,事實上那就是你自己,脫離社會道德束縛的真實自己。”
“我越來越覺得,年輕時做的一些選擇,看似是意外和無意識,其實都是自己的本質性格作祟,即便外人看來再正確的事,不喜歡就會下意識的躲避乃至自我實現般的失敗。”
……
“哈哈哈,原來你是想說服普林斯啊。”
“他確實是不好相處的人,即便我們這些熟知他過往的老人,也會覺得棘手。”
“讓他和你出去,再去闖蕩?這個主意很難,他並非物慾很強的人。”
“而且,你是問不到他真正想法的,那是相當晦澀的東西,我估計他自己分析自己都比你猜測的時間多。”
“可惜你是個男的,而不是膚白貌美的女孩,如果是個女生,估計他就動搖了,哈哈,我年輕時也是,總覺得自己很堅定,但最後還是被一個溫柔的女孩動搖了。”
“好了不開玩笑了,我勸你放棄吧,普林斯的情況我也知道一些,他已經和我們一樣,在等待死亡了。”
……
結束和兩位老人的瞭解詢問,男子雖然知道了很多關於普林斯的過往,但還是沒有辦法讓這名老朋友出山。
“所以最後,你給我帶來了這個。”普林斯坐在那熟悉的二樓陽臺,這裡有一個小桌子和茶壺茶杯。
“是的。”說着,男子放下手中的投影機。
按下上面的按鍵,黑色的光幕逐漸封閉周圍,隨後一縷光線射出,之後很快分化,形成立體的投影。
舞臺上,那黑髮黑裙的少女微閉眼眸,輕聲吟唱,略帶傷感的歌謠在這安靜的陽臺流淌。
“很好的歌,也很美的女孩。”
……
“你說,這就是你唯一活下來的女兒嗎?”
……
“她已經是歌姬了,爲什麼還要讓她死亡,這不是你過去期盼的嗎,由一位偉大的歌姬改變這個墮落腐朽,滿是各種欺騙和癡愚的世界。”
……
“很好笑的人呢,你現在告訴我已經不再相信這個理想了,因爲你越發意識到,這種改變帶來的不是新生,而是另一個更加極端的世界。”
……
“沒有人願意成爲經書中描述的聖賢,因爲對於大部分人而言,那就是極其壓抑難受的,也是痛苦扭曲的。”
“我曾深深討厭那些滿嘴謊言的人,直到某天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
“原來我並不是真正想成爲那樣的人,只是想享受那個身份帶來的崇拜目光和無數優待。”
……
“她在歌姬上的天賦越好,越會錯的更遠,直到最後將所有人帶到深淵裡,因爲她不會因失敗獲得教訓,而理解接受現實的污濁。”
“而且這種理想主義還天然的帶有正義性,使許多人蠢蠢的相信。”
“直至最後堅持不住,大廈崩塌,一切傾瀉的會比過往更加劇烈,更加絕望。”
……
“你沒有發現嗎,當你和我說這些的時候,甚至想改變過去的錯誤時,纔是你最理想主義的時候,因爲你依舊沒有放下,依舊活在那份執念裡。”
“不過,衝動就是這麼奇特。”
“我答應你的邀請,去見見那個女孩,向她展現世間的人性黑暗,如果她因堅持不住而崩潰,那就說明她確實是個錯誤,預言中的絕望終焉。”
“如果她堅持下來,甚至更加偏執的實現自己的理想呢?”男子最後開口。
“那就讓我們一起看着這個世界緩緩步入絕望。”
“臨死前,能看到如此多的人和自己陷入同樣的困境,這反而讓我寬心了,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吧。”
“我已經認識到自己的幽暗,並不再改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