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是在傍晚時分,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陳子昂發現自己正跪在廢墟邊上……確切地說,是夏青瑜跪在廢墟邊上。
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從她的臉上交織滑落下來。
廢墟的不遠處,殘存的帝國大使館工作人員,已經叫來了醫療隊伍和挖掘團隊,打算清理廢墟確認下面的傷亡情況。
但這些隊伍被聞訊而來的聯邦特工攔住了:他們聲稱帝國大使館的襲擊可能是恐怖分子的襲擊,而擅自挖掘廢墟會破壞襲擊現場的線索……雙方目前仍然在進行交涉和爭吵。
強忍着手上和心中的痛楚,夏青瑜只是不斷地用雙手去刨着混凝土碎片,努力拉動殘破的鋼筋,直到她的雙手完全鮮血淋漓,指甲片片破碎開來。
鑽心的疼痛從十指處傳來,陳子昂默默咬牙忍受,心想你可別挖了吧,用人手挖掘廢墟,這得挖到什麼時候啊?
但是漸漸的,便有種難言的悲傷從心底生出。
並非是記憶裡夏青瑜的情感,而是來源於他自身的悲傷——陳子昂突然意識到,這一世的自己其實從未真正瞭解過夏青瑜。
她確實很擅長僞裝和說謊。
“……姐姐。”身後傳來夏紫璃顫抖的聲音。
夏青瑜站起身來,轉過身去。
她的眼裡映出妹妹的身形來。年齡將近三十的半精靈,此時已經頗有成家婦人的氣質,但這種溫婉的氣質彷彿利刃般刺痛了夏青瑜。
她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巨大的錯誤。哪怕將陳子昂讓給妹妹,並沒有消除帝國皇族對他的殺意,這裡面必然有什麼被她錯誤忽略掉的事情。
正是這個致命的失誤,害死了她深愛着的男人。
……………………
陳子昂再次被拋出了記憶。
看向筆記本,後面果然又是被撕掉的書頁。
如果自己記得沒錯,前世的夏青瑜在這次事件之後,就徹底離開了夏紫璃,並且迴歸帝國接任皇帝之位。
姐妹倆從此餘生再未相見。
正是因爲這種沒有任何解釋的、決絕的大義滅親,才導致月宮鈴奈誤以爲她是因爲“骯髒的野心和對權力的渴望”,選擇“拋棄妹妹並且害死了妹夫”。
這種誤解全部要歸咎於夏青瑜的沉默和不辯解,但那時的她已經心如死灰,根本不在乎妹妹和月宮鈴奈會如何看待她了。
陳子昂翻到最後的幾張書頁,再次沉浸在了前世的記憶之中。
夏青瑜已經回到了帝國皇宮,在空無一人的大廳之中,覲見了壽數將盡的老皇帝。
她的心裡沒有任何情緒,哪怕是在記憶裡直接感知她內心的陳子昂,也只能感知到一片絕望的虛無和死寂。
“你終於回來了。”老皇帝的語氣很是縹緲,“你在外面漂泊了三十年。”
夏青瑜沒有回答。她只是半跪在地,低垂着頭,視線聚焦在無窮遠的地底深處。
“內閣對朕的決定並不贊成。”老皇帝繼續說道,“他們試圖用盡一切手段,說服朕在所有備選的皇子裡選擇繼任者……至於具體是哪個,他們其實並不在乎,因爲內閣瞭解每一個皇子的秉性和執政主張,也做好了任何皇子繼任上臺之後的輔佐準備。”
他的目光落在跪着的夏青瑜身上,帶着某種蒼老的、深邃的壓力,陳子昂甚至可以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擠壓自己的胸腔。
“所以,伱知道爲什麼我會選擇你嗎?”老皇帝幽幽問道。
“不知道。”夏青瑜回答說道。
她的聲音沙啞疲憊,帶着某種彷彿飽受折磨般的微顫。
“朕問你。”老皇帝的聲音停頓片刻,“你必須如實回答,不得欺君。”
“若你繼任爲帝國皇帝,你最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夏青瑜的身體微微一抖。
在她的腦海之中,閃過無數的、如幻燈片般的畫面。
高天原陷入毀滅的火海,精靈財閥冷血殘酷的嘴臉,以及銀河系里正在或即將受難的、千千萬萬人類的痛苦吶喊,那些扭曲悲愴的臉孔層層疊疊,彷彿渴望索命的怨毒冤魂。
但那些都沒法撼動她的心神。隨着思緒排開一切雜念,她的眼前只剩下一張畫面:
鮮血淋漓的十指搬開最後的殘骸,露出下面因死亡而發白的手。
那是陳子昂的屍體。是她深愛了一輩子,最後卻被她害死的人。
夏青瑜顫抖的身體終於穩定下來,她緩緩地張開了嘴,每一個字在舌尖都彷彿有千鈞之重:
“我……要復仇。”
“我要爲死去的他……復仇。”
她的聲音逐漸陰沉下來,直到如席捲地獄的火焰般,惡毒且熾烈:
“我要讓整個聯邦,就像那座大使館一樣,在火光和爆炸中轟然坍圮。”
“我要讓所有的聯邦精靈,無論是老者、男性、婦女還是孩童,全都被埋在沉重的廢墟之下,在極度的痛苦中飽受煎熬,直到悲慘地死亡嚥氣。”
“我要讓他們亡國滅種,從銀河系裡被徹底抹去,不得留下任何一絲痕跡。”
……
老皇帝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壓力越發沉重,彷彿被她的邪惡言論所衝擊到近乎失語。
直到時間彷彿流逝到了盡頭,他才用極度疲憊的聲音說道:
“如果這就是你真正的願望……”
“……那麼,你果然就是我苦苦在等待的那個人。”
夏青瑜沉默良久,發出了微不可查的冷笑:
“呵,這樣啊……”
“你打算將皇位,交給我這個失去良知的復仇者?”
她忽然擡起頭來,眼睛裡充滿了殘酷和暴虐的意味。
黯淡的星光從她周身迅速迷茫開來,很快就化作幾條有如實質的長繩,將老皇帝的身體四肢全部死死捆縛。
這些光線構成的材質是如此銳利,捲住肉體的同時也會切開表皮,很快老皇帝就變成了一個血人,衣服盡皆被染成猩紅之色。
但老皇帝並未出聲呼喚護衛,他只是在遍及全身的劇痛之下喘息着,試圖繼續解釋他這麼做的緣由:
“因爲……接下來的人類帝國,需要一個捨棄良知的暴君。”
“聯邦的綜合國力,其實遠遠在帝國之上。哪怕我們這麼多年拼命追趕,幾百年內也沒有任何超越它的可能。”
“然而,不幸中的萬幸便是,由於各大財閥互相劃分山頭,缺乏統合,聯邦的大部分國力並沒有辦法立刻轉化爲軍事實力,而是被消耗在各種無意義的內耗上,爲我們提供了必須抓住的時間窗口。”
“一旦聯邦和帝國全面開戰,只要皇帝能窮兵黷武,不惜一切代價擴充軍力,短期內必然能反過來壓制聯邦。”
星光長繩還在不斷收攏,不少傷口已經深可見骨,但老皇帝仍然在持續說話,只是臉色已經劇烈地扭曲起來,不知道是痛苦還是憤恨:
“隨着聯邦轉向劣勢,精靈們必定從傲慢轉爲恐懼。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去試圖和帝國進行媾和談判。無數的政治掮客會在帝國內部遊走,爲帝國內部的各大派系開始完全無法拒絕的巨大利益,直到所有權貴官僚都希望帝國停戰……爲了吞下聯邦拋過來的利益,他們同樣會用盡一切手段,逼迫內閣和皇帝停止戰爭步伐!”
“這是帝國命運的最大轉折點!只要帝國選擇停戰,聯邦就會趁機休養生息。克魯勃利夫與巴赫特會放下貴族成見,和金融資本家們達成合作與共識,全力開動戰爭機器進行擴軍,直到軍力劣勢逆轉並反過來碾壓帝國,整個過程預計不會超過五十年,而一旦這件事情發生了,帝國就再也沒法逆轉敗亡的結局,銀河系人類也終將迎來亡國滅種的下場!”“皇子之中確實不乏優秀人才,能提前預見到這種局面。但他們和帝國內部各大派系的糾葛太深,我不能賭他們到時候能否力排衆議,固執己見……因爲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復仇者,一個無情冷血的暴君,一個和聯邦有血海深仇,將來絕對不會和接受任何媾和行爲的殘酷獨裁者!!!”
“你確實有理由怨恨我,怨恨我引誘聯邦去襲擊使館,害死了你深愛着的男人。但是別忘了,實際殺死他的是聯邦……你要復仇,不能讓他的血白流。夏青瑜,你必須要毀掉聯邦……”
老皇帝從喉嚨裡發出最後的、算計得逞的笑聲,隨後就被星光長繩切斷了四肢和頭顱,血肉簌簌地落在地上。
夏青瑜站起身來,臉上帶着復仇成功的快意,但很快又被更深沉的痛苦與窒息感所取代。
老皇帝死了。
但她也落入了老皇帝的算計之中。
陳子昂的死亡,起源於老皇帝的陰謀,行刑的劊子手則是仇視人類的聯邦精靈。
她殺掉了身爲幕後黑手的老皇帝,當然不可能放過聯邦,儘管這正是老皇帝所希望的事情,但她已經不可能再回頭了……
因爲此時的夏青瑜,已經徹底墮落成了魔女,只爲執念而活下去的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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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昂最終從記憶裡脫離出來。
如今,前世的三位魔女,其經歷和執念已經完全清楚了。
前世的月宮鈴奈,和自己共同被埋帝國大使館廢墟之下,最後獨自得以生還。
她的執念,是廢墟下面自己臨死之前,留下來的“救救他們”的遺言……雖然陳子昂也不確定,前世的自己在彌留之際,究竟爲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或許是真的在囑託鈴奈,也可能是臨死前的意識模糊,這已經無法去考證了。
正因爲如此,月宮鈴奈後來開着流浪艦隊,在聯邦境內到處轉悠,去拯救那些集中營裡關押的人類,爲的就是完成心愛之人的遺願。
前世的夏紫璃,是三人之中最後才得知丈夫死訊的。
她的執念相對就模糊許多,因爲夏紫璃並不清楚是誰主導了這次襲擊。
帝國聲稱是聯邦懷疑大使館是秘密情報機構,所以才悍然對其進行了炮擊;聯邦則聲稱大使館就是帝國的秘密情報機構,因爲特工對大使館進行突擊檢查,爲了不泄密才主動引爆了安置炸彈。
夏紫璃後來似乎是瘋狂了。目前只知道她殺光了克魯勃利夫家族的所有成員,但並沒有更多的記憶……她殘留的全部記憶,幾乎都只剩下自己活着的那段時期。
至於前世的夏青瑜,只來得及趕到廢墟邊上,最後在確認自己已經死亡後迴歸帝國。
她是三人之中掌握情報最多的,對自己的死亡一清二楚,卻也是最身不由己的女人。
她的執念,是向害死自己的老皇帝和聯邦復仇。
陳子昂獨自坐在沙發上,將腦海裡的線索理清之後,也大概理解了爲什麼夏青瑜會對自己惡語相向。
因爲自始至終,老皇帝都要推動她仇恨聯邦。
一旦發現她愛着自己,那麼自己就會因爲各種“陰差陽錯”而死於非命,而這些陰差陽錯的背後,肯定和聯邦特工脫不開關係,這樣就能引導夏青瑜去和聯邦結仇——從而達成老皇帝的算計。
因此,夏青瑜爲了保護自己,纔始終故意在自己面前,裝出冷淡甚至是厭惡的態度,不敢像月宮鈴奈或者夏紫璃那樣,將心中的愛意流露出來。
儘管如此,她在星艦人類上面不遺餘力的提供幫助,似乎還是引起了帝國方面的懷疑。
廢墟行星地底隧道的爆炸,就是一次明顯的試探。
夏紫璃的魔女實力不是秘密,帝國方面肯定也能預見到,反物質能量倉的爆炸根本無法穿透她的防護。只是帝國當時並非想要殺死自己,而是想要通過這種暗殺,來觀察夏青瑜的態度,確認她心中的想法。
第二次則是聯邦艦隊的那一次“武器調試”,已經明顯不是什麼試探了,而是毫不掩飾的借刀殺人。
夏青瑜意識到已經暴露,沒法再裝下去了,所以才立刻選擇赴死。
因爲只有她的死亡,能完全破壞老皇帝的算計,使得帝國沒有必要再去暗殺自己……
想到這裡,陳子昂忽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似的,虛弱地躺倒在沙發上。
他不知道這一世,夏青瑜是懷着怎麼樣的決意和勇氣,才能將這一切全都獨自揹負在身上的。
明明深愛着一個男人,卻爲了保護他而僞裝自己,寧可承受他的誤解和敵意,甚至是用言語去破壞兩人之間的關係,只爲了不讓他對自己產生好感,或者說……不讓自己流露出對他的好感。
當夏青瑜用刻薄無情的語言,將自己越推越遠,越發不理解她,甚至是忍不住對她表示反感和厭惡的時候,她的心裡在想什麼呢?
當夏青瑜看着自己和鈴奈紫璃互相親暱,而她卻因爲無法言說的原因,只能默默壓抑情緒獨自躲起來的時候,她又會做些什麼呢?
一個人的時候,她也會感到孤獨和悲傷嗎?也會忍不住掉眼淚嗎?還是說爲了保持僞裝,哪怕獨處也會裝成很堅強的樣子呢?
陳子昂凝視着她的日記本,最後面的幾頁已經被撕掉了。對應的前世記憶,應該是她成爲帝國女皇之後的事情。
夏青瑜爲什麼要將這些記憶藏起來呢?
他的手指按着筆記本的硬紙皮,忽然察覺到上面有凹凸不平的痕跡。
翻過來檢查,上面卻並無字跡,只是確實有某種凹痕,似乎用沒了墨水的筆在上面用力寫出來的。
陳子昂站起身來,從旁邊書桌裡找到一隻鉛筆,用側面小心翼翼地颳着那塊區域。
很快,硬紙皮的底部就被塗黑了,只有凹痕因爲沒和鉛筆側面接觸,所以依舊保留着白色。
所組成的字跡是……
陳子昂仔細辨認,終於讀出了上面的內容:
“其實,假裝的恨,比起壓抑的愛,更讓人飽受煎熬。”
陳子昂沉默地盯着那行字跡,盯着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的夏紫璃終於忍不住推門進來:
“你沒事吧?”
“……我沒事。”
“陳子昂,你……哭了?”
“沒有吧?”陳子昂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擠出勉強的疲憊笑容。
“我只是看你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樣子。”夏紫璃擔憂說道,“你已經在裡面待了好幾個小時了。”
“沒事,不用爲我擔心。”陳子昂沉默片刻,直到夏紫璃猶豫着想要離開,才突然出聲叫住了她:
“紫璃……”
“怎麼了?”
“如果我記得沒錯。”陳子昂緩緩說道,“在神秘的世界裡,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死亡,對吧?”
“你是想……”
“我想要復活夏青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