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並沒有學過金融,但也大概知道這種“全民發錢”的政策,最關鍵的問題在於“錢從哪裡來”。
如果是星區公儲發錢,那本質上就是政府從大企業那裡徵稅,然後發給收入更低的大部分民衆,本質上屬於收入再分配,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但公儲多半拿不出這筆錢。
如果是中央儲備銀行印錢,玩無中生有的把戲,那帶來的通脹怎麼解決?這方面反對最大的並非民衆,而是企業。因爲很多財政狀況僅能勉強維持盈虧的中小企業,承受不了通脹帶來的原材料成本上升。
生活必需品漲價,平民咬咬牙也能繼續買。原料漲價,工廠主一看虧本,直接就破產止損,企業就相當於“死掉”了。
陳子昂繼續往下瀏覽,針對社會企業方面可能的抗議,民先黨果然提出了對應的解決方案,第二條競選宣言就是“減稅”。
減輕中小企業的稅,幫助他們擺脫通脹帶來的負面影響。
印錢發給平民,企業減輕稅負,看似兩邊都能滿意,皆大歡喜,問題也只剩下一個:
財政怎麼辦呢?
稅收是星區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而企業稅收在其中又佔大頭,你直接在大頭上猛砍一刀,財政收入缺失的這部分怎麼辦?
民先黨給出了第三條競選宣言:“技術引進”。
允許巴赫特採礦船入駐,開採地殼深層礦產,幫助採礦業經濟逆勢上升。用終南市時政評論嘉賓的話說,“雖然企業稅率降低了,但整體稅收反而增加了,是夢幻一般的好事呢。”
至於其他的諸如“立法保護動物權利”“推動弱勢羣體平權”,甚至是“重新考量是否從帝國體系裡獨立出去”等等,則基本都是一些空話套話,無需過多關心。
主要還是前面那三板斧,邏輯確實還算完備,沒有太過致命的破綻。最關鍵的“錢從哪裡來”,給出的答案是跨星際財閥巴赫特集團,畢竟當初二代總督石錦堂不就是這麼做的嗎?資源換外匯,外匯換設備,設備換產業,帶動高天原整體經濟的飛躍。
如果巴赫特採礦船真的具備深層採礦技術,那這三板斧甚至有很強的可行性……但國英黨之所以不這樣操作,就是因爲深知精靈那邊的尿性,懷疑巴赫特採礦船是個僞裝。
而陳子昂這邊知道的更多,這壓根就是捅向高天原的致命一刀,所以這三板斧從根本上就無法實現,只是民衆被矇在鼓裡而已。
“如果是這樣的宣傳策略。”他略作思索片刻,說道,“如果國英黨質疑巴赫特採礦船的安全性,對方會怎麼應對呢?”
“他們根本不需要回應。”夏青瑜淡淡說道,“因爲民衆的集體意識跟動物差不多,天然就喜歡好事,排斥壞事。”
“只要將‘巴赫特採礦船’和‘全民發錢’聯繫起來,否定‘巴赫特採礦船’就是否定‘全民發錢’,自然會有大量的人去選擇相信採礦船能拯救經濟——畫餅不能充飢,但饑民可不會長腦子。”
“利用了人性的弱點嗎……”陳子昂思索起來。
“如果是你面對這種境況,你該怎麼辦?”夏青瑜忽然問道。
“假設我是星區總督嗎?”陳子昂沉默片刻,說道,“我有個想法:假意對外宣稱‘我們同樣在考慮和巴赫特集團合作,讓採礦船進駐高天原’。”
“暗地裡派人放出假消息,就說巴赫特那邊開出了喪權辱國的天價條款,比如讓聯邦採礦財閥進駐,擊垮本土的礦產企業;又比如精靈遊客在高天原享有‘治外法權’,在極北市犯罪後無權被審判……然後再讓官方公開宣稱純屬造謠絕無此事,但對具體的合作條款避而不談,讓民衆下意識去懷疑。”
“拙劣的抄襲,抄的還是民先黨的愚蠢戰術,煽動種族對立和排外心理,只不過挑撥的是島族和精靈的關係。”夏青瑜冷笑說道,“知道你錯在哪裡嗎?”
“哦,哪裡呢?”陳子昂本來只是隨口一說,也不生氣,笑笑問道。
“因爲這是‘小術’,而非‘大道’。”夏青瑜淡漠說道,“治國可術道皆備,但不可有術無道。民先黨那樣玩是因爲它目前在野,哪怕犯了錯也沒多少人當回事;國英黨如果玩這種上不得檯面的花招,一旦事情敗露出來,就會對長久積累的執政聲望帶來巨大打擊。”
“如果真有什麼執政聲望,國英黨現在也不至於焦頭爛額了。”陳子昂懷疑說道。 “執政聲望當然是存在的,雖然我也不指望你能理解就是了。”夏青瑜嘲諷說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但可曾見有誰將王冠主動丟掉的?還不是一個個硬撐着負重前行。”
“那你說怎麼辦?”陳子昂再次問道。
“不怎麼辦。”夏青瑜呵呵說道,“你還是去想想後路吧,不要再替國英黨操心了,現在坐在星區總督位置上的又不是你。”
她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陳子昂也只能訕訕起身。
來到門邊,只聽見夏青瑜出聲說道:
“與其想着如何拯救一個千瘡百孔的攤子,爲什麼不等它塌了以後再重建呢?”
“因爲塌下來會砸死很多人。”陳子昂回答說道,“心有不忍。”
“自然規律並不會因爲你心有不忍而改變。”夏青瑜輕蔑地評價道,“所謂的道德和良知,都只是爲了維持社會結構而人爲定義出來的規則。但若是連自我生存都沒法維持,那道德和良知就不會具備任何意義。”
“宇宙的第一要義是生存,對吧?”陳子昂笑笑說道,“經典的帝國名言。”
“不過我覺得,如果只有寥寥幾人能逃出高天原,那哪怕成功逃到了聯邦,後續也缺乏自保的力量……所以還是想盡可能救下更多的人,就讓我儘量試試吧。”
“我可沒有阻止你。”夏青瑜冷冷說道,“這本來就不關我事。”
她將門重重地帶上了。
雖然像是被趕出來的,但如果夏青瑜真的不打算幫忙,剛纔又爲什麼會在深夜給自己開門呢?
這種程度的口是心非,根本就不是二次元版本的傲嬌,反而更像是……
……某種無奈?
陳子昂再次乘坐輕軌,疲憊地回到家中,連衣服也懶得換,倒在牀上就沉沉睡去了。
這一覺就睡得很沉,並沒有什麼神秘力量亂入打擾,甚至連次日早晨的鬧鐘都不知怎麼錯過了。
上午十點二十左右,睡得迷迷糊糊的陳子昂,終於被急促的手機鈴聲驚醒了。
“陳子昂!”手機裡傳來夏紫璃的聲音,“在總督競選辯論大會現場,有刺殺者開槍了!”
陳子昂頓時一個激靈,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石狄死了嗎?”
“不。”夏紫璃猶豫說道,“襲擊發生的時候,當時石狄還沒進場,所以我也沒來得及出手阻止。”
“刺殺者襲擊的目標是……巖田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