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喝着藥……呃,喝着茶水的空暇,三個人就站在原地,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了這一整天的空白期究竟發生了什麼,其中大部分話都是鐵老爺子在說,因他正在爲自己明智的抉擇而洋洋得意,免不了就話多了一些。

“我啊,當初就是看中了那兩個熟悉這塊兒,還會說這兒的土話,才拍板要他們的!”

說到高興處,老爺子合掌一拍,發出“啪”地一聲響,好似真是做生意拍板決斷:“這裡太過閉塞了,要是不懂當地土話那事情就難辦嘍,就算人家肯幫忙也是點到爲止,哪會像現在這樣把房都借給咱們住?”

因爲得意,鐵老爺子說的稍嫌有些亂,但聽還是能聽明白的,此地原來不是別處,正是這幾日嚮導口中常唸叨的大澤湖羅布淖爾,介於戈壁和大漠之間的孔雀海,某種意義來說,是仿若人間仙境般的地方。

出了白龍堆,本就離這一塊地方不太遠了,加之當時我一直昏睡不醒,雖脈象正常,但總還是惹人擔心,幾個人商量之下索性連夜兼程趕路,一口氣趕了小半夜,終於在凌晨時分摸黑尋到這兒,幸而嚮導和此地人熟悉,得到了熱情幫助,這才能好好歇下。

待到老爺子興致勃勃說的差不多了,這碗茶水終於也喝的差不多了。

因從未聽說過類似存在,所以心中對這傳說般的地方一直滿是好奇,此時人在門口,景就在門外,早已是心癢難耐,我仰頭喝乾最後一口濃茶,急忙道:“走,出去看看!”連碗也來不及放下,閃身繞過老爺子高大的身板,一腳踏出了門。

踏出門,首先映入眼的是一輪耀目的鵝蛋黃,此時已至薄暮,沉日就在天盡頭,襯着——粼粼波光。

說粼粼波光其實並不太準確,因爲水面很平靜,平靜的更近乎一面倒映晴空的鏡子,波紋是遠處一大羣野鴨在水面上嬉戲引起的,更遠處還不時有別的水鳥盤旋掠過,偶爾發出幾聲清脆的鳴叫,再望遠眺,天和水就融爲一體了,如同海平線一般。

嚮導們說這裡是大澤湖,說這裡是孔雀海,我原以爲前者應該更貼近現實,哪知道後者纔是真正生動鮮活的形容。

看着眼前一幕好一會兒,才又轉頭環顧四周,這屋子就坐落在水邊,離淺水處大約也就十來步的距離,周圍還有幾棟類似的建築,都很簡陋,多是土坯和枝條枯木搭建成的低矮棚屋,棚屋周圍繞了一圈用細樹枝紮成的籬笆牆。

而這些棚屋前前後後的沙丘上卻長滿紅柳和蘆葦,還有大片大片高聳的形狀各異的胡楊樹,彷彿保護領土的屏障般,將這裡與遠方的荒涼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怎麼樣,吃驚吧?哈哈。”身後有沙沙的腳步聲,屋裡人也跟着走出來了,鐵老爺子爽朗笑道:“最初看到時連老頭子我也吃了一驚啊,誰能想得到,鳥不生蛋的戈壁沙漠中還能有這樣一塊風水寶地!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吧!”

“那兩個嚮導,說這裡,叫什麼?”我沒回頭,定定望着眼前的景色發問,然後聽老爺子回答道:“呃,是叫羅、羅布淖爾吧?這土話拗口,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你問這做什麼?”

羅布淖爾……羅布……淖爾……

暗暗的翻來覆去念了兩遍,突然心頭靈光一閃,好似豁然開朗,也不好說是個什麼滋味,只是忍不住抿起嘴脣,默然的低低笑了起來。

“怎麼?你連這裡也認識?”練兒從身後走來,側頭看着我。

“不,我不認識。”我笑着搖搖頭道:“我認識的地方是一片乾涸鹽澤,萬里無人的死亡之海,它叫羅布泊,不叫羅布淖爾。”

此地不缺乾淨的水,也不缺燒水的乾柴,這對於在戈壁中跋涉了數日的人,尤其是對女子而言,無疑是莫大的喜訊,自己醒來時練兒明顯剛沐浴完畢沒多久,此時見我已然恢復精神,不知想到些什麼,突然拐了話題催促起來。

“誰管你什麼羅不羅,先去好好洗個乾淨要緊。”她說道,一邊接過我手裡的茶碗,一邊將我向另一間棚屋推搡:“正巧還有熱水,快去,收拾好了飯食也該好了。”

被她這一催促不要緊,突然想起了醒來時……我一面任她推着往前去,一面回頭問道:“對了,練兒,睡着時替我換了衣衫的,是你吧?”

她不會輕易把我扔給別人——對這一點,自己還是有信心的。

得到的果然是一聲哼,練兒似乎連正面肯定也不屑,只是回答道:“那胡服經了幾天風沙,你不嫌棄我還嫌棄呢,髒兮兮的讓人怎麼一起睡?”說完一推,將我推進了棚屋。

她說的雖是事實,但畢竟身爲女子,聽人說自己髒終歸心裡是有些彆扭的,何況說話的人還是……剛想聲辯,門卻已經在眼前吱嘎關上,知道練兒是有口無心,也只好嘆氣笑一笑,轉頭打量起了屋內。

裡面仍然是小小的地方,簡陋的木架,簡陋的木桶,桶內清澈的水上漂着簡陋的水瓢,酷暑之地熱氣自然散的慢,現在都還是溫的,摸着倒是舒適,只不過……看着四壁都是縫隙的牆,令人不禁皺眉,就在這時候,屋外傳來了一聲:“動作快,我在外面等你。”

是不耐的語氣,卻是屬於這人獨有的表達方式,會心一笑時,本想問一問之前又是誰幫她守門的,一轉念卻還是算了。

若是問的話,我猜——敢有鬼鬼祟祟者我豈能發現不了——諸如此類的傲然回答,想也是能夠想得到的。

當一個人確實有傲人資本時,傲然,其實也不失爲一種直率的表達,雖然這種直率大多有悖凡規俗律,爲世人所不喜,甚至斥爲邪魔外道。

但不知何時起,至少練兒的言行舉止在我眼中,已只剩下了天經地義和……可愛。

沐浴之初是黃昏日落時,待到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後,外面就已是新月掛枝伴繁星了,走到屋外時涼風習習,遠處水畔燃起了幾堆胡楊樹枝搭成的篝火,一羣人影圍坐火邊,有說有笑,陣陣香氣隨風而來,挑動着人的食慾。

“真慢。”練兒正閒散的倚在一旁的胡楊樹上,手中百無聊賴的把玩着綠黃枝條,明明始終沒出聲催促過什麼,此時見了人卻要埋怨上一句,然後就落到我面前,笑道:“走,吃東西去。”不由分說的牽了手就向火堆處前進。

走近了,喧鬧更甚,香味亦更甚,火邊樹枝上噼裡啪啦烤着的是一串串肥美的魚,與老爺子和兩個嚮導圍坐一起正有說有笑的,是十來名穿着樸實的男女老少,無論從高顴深眼的臉型上還是微曲的頭髮上,都能看明顯的異族血統,想來正該是當地土著無疑。

好在之前一路上練兒已是見怪不驚了,我更是習以爲常,而見我們過來,他們早已忙不迭地熱情招手呼叫起來,雖然話交流不通,但臉上笑意和肢體語言卻是豐富的。

於是加入其中,一起暢飲暢食,食的是湖中的魚,外焦裡嫩,新鮮味美,飲的是我們特意帶來送上的幾甕好酒,這對難得出去一次的當地人來說是極好的禮物,而他們樂得將好東西與快樂和客人一起分享。

這幾日艱苦跋涉,好不容易吃得一頓新鮮的熱食,大家都頗爲開懷,嚮導與當地人打成一片自不消說,練兒也露出了慵懶而怡然自得的笑容,鐵老爺子更是與別人拼起酒來,喝了個不亦樂乎。

月淡風輕,把酒言歡。

待到酒足飯飽,卻尤未盡興,有能歌善舞者,早已經撤下吃食,拿出樂器,就在篝火邊載歌載舞起來,西域民族由樂器到歌舞獨成一系,自蘊育了一股別樣風情在其中,但聽得絃樂彈撥,手鼓震環,節奏歡快輕鬆行雲流水,演奏到了高興處旁人紛紛應和,或唱或跳,便是天生的歌者,舞者,氣氛熱烈無比。

這樣的氣氛到了最高處時,忽地從人羣中竄出來一個小丫頭片子,十歲左右的年紀,啪嗒啪嗒跑到了這邊,大約是提早判斷過了誰比較好欺負,怯怯的瞄了練兒一眼,卻一把捉住我拉了起來,拖到人羣中心,就開開心心的說了一連串嘰裡咕嚕的話。

她說的很大聲,再大聲我卻也聽不懂話裡是什麼意思,正值微笑茫然之際,不遠處與當地人聊得火熱的嚮導卻插話進來,大笑着嚷嚷道:“小丫頭想讓您唱首歌,或者跳個舞,尊貴的客人,這賓主盡歡的時刻,您忍心拒絕她麼?她會以爲客人心裡不高興的呢。”

他這嚷嚷,周圍就是一片起鬨聲,連鐵老爺子竟也混在其中鼓譟,我夾在中間被鬧的沒辦法,明白不獻醜是沒法下臺了,也覺得自己怎麼也不該怯這個陣吧,想了一想,被現場的器樂伴奏觸動了記憶,就清了清嗓子,順口唱起了一首傳唱度頗高的新疆民歌——

阿拉木罕什麼樣?身段不肥也不瘦。阿拉木罕什麼樣?身段不肥也不瘦。

她的眉毛像彎月,她的腰身像綿柳,她的小嘴很多情,眼睛能使你發抖……

阿拉木罕住在哪裡?吐魯番西三百六。阿拉木罕住在哪裡?吐魯番西三百六。

詞曲其實也就只記了個大概,好在這首歌旋律簡潔短小,歌詞反反覆覆,記不清的地方就順口胡謅帶過,倒是輕鬆容易沒什麼難度,關鍵是和此時樂器非常搭調,雖然用了當地人聽不懂的漢語,但一氣唱完後,周圍反響還是很好,甚至掀起了一陣比剛剛更大的喧譁鼓譟聲。

對這種直接到有些過了的熱情不太吃得消,可鑑於客人身份,自己還是得微笑着連連點頭應付,目光下意識的尋找起一個人來,卻訝然發現她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

這一下再沒空去做什麼敷衍應酬,我婉拒了嚮導再來一首的邀請,擺脫人羣擠到鐵老爺子身邊,他正端了酒碗,搖搖晃晃的從練兒那個方向折返回來。

“老爺子,練兒呢?她去哪兒了,你看到了嗎?”我捉住他手臂大聲問道,鼓樂喧譁這時就顯得有些礙事。

好在老人雖臉色泛了酡紅,但眼神卻還是透着清明的,聽我問起,大咧咧一笑,道:“你問玉娃兒?哈哈,剛剛還在嘛,我本想邀她拼一碗酒的,誰知道這娃娃就不喝,逼急了還轉身便走,真是個倔,哈,不過對我老人家的脾氣!”

我也顧不得老頭兒已經大舌頭了,左右看着應該沒什麼事,就順着他說的方向趕了過去,練兒是喜怒無常了些,這番話聽着好似心情真不怎麼樣,也不知老爺子具體說了些什麼,是不是有惹到了她。

此地雖然是綠洲,可出了胡楊林就是戈壁沙漠,不由得人不擔心。

往前趕出不遠,已是連片起伏的小沙丘,與林外沙丘唯一的區別就是這裡長滿了紅柳和其他各種不認得的低矮灌木,倒也算生機勃勃。

練兒就站在沙丘之間,也不知是在看月亮還是看繁星,夜色的下一抹白還算醒目,我遠遠瞧見了,這才放下心來,走過去站在她身邊,道:“怎麼了?離開人羣那麼遠?”

即使是生氣,練兒卻也不會隨便遷怒與人,回頭看我一眼,皺眉回答道:“太吵,一開始挺有趣的,久了就煩了,義父還找我想對酒,我不喜歡,還是避開的好。”

“既然如此,我陪你。”我點點頭,伸手牽住她道:“就讓他們一干人去鬧好了,咱們只管咱們早點歇息,沒準明日就又要上路了,確實也該好好的調養生息纔是正理,走。”

說完拉人轉身欲行,誰知道一拉之下,她卻沒有挪步。

“你身子不要緊了麼?怎麼睡了那麼久還想睡?”耳邊聽得熟悉的聲音這麼問,回過頭,練兒正認真瞧着這邊,因月色的關係,睫毛在眼瞼下投了淡淡陰影。

我心中一暖,輕笑道:“這次是補前些日子欠的瞌睡,何況,即使睡不着也可以陪你啊。”

“嗯,也是……”那雙明眸忽閃了兩下,練兒就點頭道:“你可以陪我說說話,或者哼哼歌,你的歌雖然調子怪,倒是唱得不錯。”

這麼說的時候,她神色還是認真而平靜的,嘴角更是習慣性的微勾了起來,然後狀似好奇的拋出了一個問題:“對了,那個叫阿拉木罕的人,你是怎麼認得的?”

然後,找啊找啊找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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