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
闖出宮沒多久,天色就漸漸暗了下來,這倒給人提供了方便,也不用再繞圈子,就趁着昏暗暮色一路踩屋瓦飛檐走壁,徑直趕回了長安鏢局中。
連闖兩次禁宮大內,按理說是天大的禍事,但也不知出於哪種考慮,至少明面上看來城中看起來並未鬧得沸沸揚揚,也虧得龍總鏢頭和老爺子是過命的交情,非但不懼,反而備好了酒菜翹首以待,連鐵飛龍這樣的老江湖都對此人此地表示放心,我們這些小輩自然也不用太過擔憂,一入府內,緊張的弦就鬆了下來。
不過,老爺子雖不擔心,並不代表他如今的心情就有多好。
既是提前備好了酒菜,回來後龍總鏢頭就招呼我們直接入席用飯,他笑道果腹之後也好早點歇息,這話倒真說在了點子上,兩次三番鬧騰下來,要說不累是假的,卻不知是不是這個關係,用飯時就顯得頗爲沉悶了點。
席間五人,鐵珊瑚悶頭吃飯不消說,老爺子板着臉喝酒也不說話,全靠龍總鏢頭佈菜碗裡纔有些東西,至於練兒麼,她倒是噙着笑吃吃喝喝不誤,卻同樣不出聲,好似心裡面也不怎樣痛快似的……剩下兩人中,我總歸是不能說話的,只能看着龍總鏢頭一個人在僵笑着活絡氣氛,心中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卻也無奈。
不過這沉悶的氛圍並未持續多久,三兩下解決了碗裡飯菜,鐵珊瑚離座起身,突然對鐵飛龍雙膝一跪,道:“爹,女兒認錯。”老爺子面色鬆了鬆,冷着臉一哼道:“你哪裡錯了?”卻見珊瑚面無表情低頭道:“是女兒誤擾了爹爹的行刺大計,以至於有後來的險境。”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鐵老爺子終於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掌拍下桌上碗筷都震了兩震,吼道:“你只認識這點錯?啊?你錯在這裡?你老子我氣得不是這個!”
自從尋回了女兒,鐵飛龍還是第一次對她發火,一旁龍總鏢頭趕緊按着勸,鐵珊瑚也不回答,大約是覺得這個時候說話也沒用,所以只不聲不響彎腰頓了個首,然後就起身離席而去。我與練兒對視一眼,她雖然不知爲何總顯得有些不快,但這時候顯然還是關心的,對我一使眼色,我當下會意,也起身離席,自去追那鐵珊瑚,放心將老爺子這頭交給了她。
出得廳來,天色早已盡暗,好在鏢局內早挑起了燈籠,沿着長廊一路走來還是頗方便,記得之前見鐵珊瑚是往後院走的,倒也不怕她做什麼意氣之事,慢慢仔細尋過去,果然在庭院的一處池塘邊見到了她。
彼時溶溶月色,淡淡清風,一名纖弱少女抱膝而坐在粼粼水邊,分明是一幅畫,可惜畫中濃重的落寞蕭瑟之感卻令人嗟嘆。追出來只是因爲不放心,追到了又有什麼可說的?只能是在心中輕嘆一聲,吐了口氣,踱過去陪她靜坐,一如這些天在旅途上馬車中那樣。
鐵老爺子在氣什麼,其實明眼人都很清楚,鐵珊瑚不會不知道,但她不可能認爲自己有錯,或者應該說是不能……因爲那是支撐她堅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哪怕付諸行動時急切了魯莽了,旁人也碰不得斥不得。
靜坐一會兒,彼此無言,微微側目打量,波光之下,果然只能見到滿目的寂寥神情,鐵珊瑚靜靜抱膝看着池塘,眸中輝映着水波,卻沒有屬於她自己的神采,只因爲已是無淚可流,無言可述。
如今世上能明白她真正心情只有兩人,連鐵老爺子都不會明白,還以爲自家女兒提情變色是因爲那嶽鳴珂,盼着她能走出來,哪裡知道她不是情傷,而是情死……這一路有好幾次我都以爲鐵珊瑚會忍不住吐露真相,結果她終究是忍耐了下來,嚥了下去。
可嚥下去,只能令心更重更沉,層層疊疊壓到最後,誰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明白她的只有兩人,能開解她的也只有兩個人,可惜,偏偏一個有心無力,一個有口難言。
這樣下去鐵珊瑚真的會不行吧?想說話,此刻真是想說點什麼,可惜暗暗試了又試,果然還是連出聲也不能,聲音的作用有時候是無可比擬的,有着字筆和手勢不能替代的溝通能力,那是一種含着情緒直觸心境的共振和交流。
當說不了話時,還有什麼別的用聲音交流的法子麼?
也並未考慮多久,當腦海中有一個念頭油然而生時,左右看了看,躊躇了一下,還是決定付諸行動,嘗試過總比不嘗試好,何況最多換個無效,也沒什麼損失。
不能說話也不能發聲,所以平時有個什麼,譬如要遠遠呼喚練兒時,總會以唿哨代替,而唿哨本就是口哨中的一種,只需要撮口作聲,發於丹田,音於脣齒,抑揚變換或潛或起,便匯聚成了一首清澈乾淨的旋律。
同許多人一樣,自己只是個懂聽而不懂奏的俗人,迄今也是,好在這般行徑也不能算奏,不過如哼歌一般,無需太多技巧,只是借脣舌變化,將記憶在心裡的聲音給釋放出來而已。
記憶中這是一首古意盎然的無詞之曲,卻並非是古曲,來源之處已然模糊,獨留了旋律繞在心間,原本竹笛聲聲的溫柔繾綣換做了如今的清哨,就去掉了些蹁躚婉約的韻味,卻憑空多出了一種綿綿的涼。
本意是想令鐵珊瑚聽了舒心,所以才久違的吹響了這當年喜好,然而當曾經行走山水之間時隨口吹響的旋律再度入耳時,連自己也恍恍惚惚了起來,臨池側,望了粼粼碧水,動脣一曲,發口成音,因歌隨吟……風捲清音起,觸景生情,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幾番頓挫,清韻悠悠淡遠,終至無聲。
良久之後,方舒一口氣,原爲助人,最終卻引出了自己的心中情緒,正有些惘然之際,突聞輕笑之聲,轉頭卻見那笑的人竟是鐵珊瑚。
“都說只有隱逸修道之士才擅嘯,真沒想到姐姐你還有此一招。”她抱膝坐與盤石上,正掩口輕笑,可惜笑意始終不及眼底,吃吃笑了一會兒,又漸漸沉寂下去,半晌之後,仍是盯着那一池碧水,卻突然又微微點了點頭,嘆道:“我知道,這次是自己操之過急了,其實去之前就知道了,可若不去,就輾轉難耐,仿如身爲長箭,已繃得弓滿弦緊,不得不發……”
她願意開口吐露心聲,自然是件喜事,只是聽了她這麼說,自己想了一想,蹲下去伸手指蘸了點池水,就着月光在盤石上寫了四個字。
“有的放矢……”鐵珊瑚看到,喃喃跟着唸了一遍,默然了片刻後倏地又是一笑,以手掩面,嘆息道:“是啊……我確實只有一條命一根箭,若不能正中目標,這弓弦繃得再滿又有何用?萬一偷雞不着蝕把米,將來九泉之下見她也是丟臉吧?呵呵呵……”
鐵珊瑚把臉埋在雙手中,笑聲淒涼,倒有三分像哭,不過這也算是情緒上的一種發泄,所以自己沒有攔她的道理,只是默默陪着,偶爾輕輕拍一拍她的背。
這般過了好一會兒,鐵珊瑚才平靜下來,又再過半晌之後才重新擡起頭來,此時那雙微紅的眼中已少了些落寞寂寥,多了些清明,她站起身道:“多謝,真不愧是竹纖姐姐,即使不能說話,和你在一起也能解心中煩憂。”我也隨之起身,正笑着想要擺手,又聽她繼續道:“這次的事我把爹氣得不輕也驚得不輕,如今心中寬些了,還是去尋他賠個罪的好,至於姐姐你麼……不覺得有人可是恭候多時了麼?”
被她推搡着一轉身,就看到了迴廊的燈火下,立了那熟悉的一道身影。
鐵珊瑚心境已寬,她去尋老爺子賠罪,這個自不必再管太多,這時候心思就又回到了另一個人身上。與練兒一起回到屋中,這一路上總覺得有些不對,試探問起老爺子那邊的情況,她也會答,說自己和總鏢頭勸了一陣,老爺子心情多少也好轉一些,如今正在和龍總鏢頭拼酒云云,答得也像模像樣沒什麼不妥,可總感覺……仍是有些不悅似的懨懨。
是因爲行動不順利麼?還是累了?這兩日連闖兩次禁宮確實很累人,不過當初比這更累的時候都有,也不見她這樣,所以果然是嫌不順利麼?雖說取到了藥,可藥性真假尚未可知,而除此以外則諸事不順,潛入天牢沒救到人,刺殺也不成……說起來,她是什麼時候開始不悅的?我記得……
“想什麼呢?又發呆。”一句話打斷了腦中思緒,擡頭見練兒已然梳洗完畢了出來,雖然是剛入戌時不久時辰還早,但鑑於連着兩天辛苦,自己建議早些歇息,練兒倒也沒什麼意見,所以此時她只着了件薄薄的淺色中衣,襯着剛洗好隨意披散的烏黑長髮,更是顯身姿輕盈曼妙,端得是真能傾國傾城。
此美可懾魂,不分男女,莫名心中一熱,先前思緒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雖然暗暗唾了自己一聲,但依然忍不住走上前,猶豫了一下,還是順着心思將她摟在了懷裡。
這個人是屬於我的,只是屬於我的,每當意識到這一點,都會從心底裡升起一股戰慄。
練兒何其敏銳,大約是察覺到了那升高的體溫,旋即就明白了過來,耳邊是噗嗤一聲笑,就聽她道:“喂,之前提議說這兩日累了該早些歇息的人可是你,怎麼?如今又精神起來,想打我的主意?我之前可沒你歇息的多哦。”
這話也是,昨夜在那逍遙車上我們一起睡去,可她卻比我早醒不說,且之後又陪老爺子馬不停蹄的到處跑,只怕是真累了……這麼思忖着,縱然懷抱了軟玉溫香,要壓下慾望也並不難,只是壓下慾望鬆開擁抱之前,偏頭看了她一眼,才知道上當了。
“你得明白……”練兒眼中的火併不遜於我,見被發現了反而笑的更盛,之前她還顯得有些不悅,如今卻似心情好轉許多,反手摟了腰附耳道:“你得明白我可是會撒謊騙人的!”
纔怪……輕笑着反駁,當然,這一句只能在心中默默響起,因爲嘴說不了,手也沒空了。
自明月峽受傷後到如今的這段日子,練兒時時會碰我,卻偏偏不准我碰她,最開始的理由是傷勢未愈,後來辯不過我,又賭氣改成是敢受重傷的懲罰,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奈何自己有口難言無法據理力爭太多,又不能硬來,只得順着她好一陣子,而今夜終於得了首肯,頓覺歡喜,倒不爲別的,只不過情愫如花,在她手中綻放爲她所賞固然妙不可言,但若親手讓她爲自己綻放,卻是另一種極致滋味,這滋味來自靈魂,食髓知味,縱然剋制如自己,心中也是期待着。
而這一次期待久了,難免就有些過了。
說過了,倒不是說把練兒折騰得過了,只是過了自己的心中界限而已。練兒雖說放縱起來不知收斂爲何物,但畢竟身子底子在那兒擺着,加上我小心慣了,極少會將她折騰到精疲力竭,往往幾次三番下來,這人還有精力反過來學以致用一番……這般吃了幾次啞巴虧後,自己就記得要有所收斂,不能動輒讓她……學去太多新知識。
今夜因抑的太久以至於情動太過,沒忍住這條原則,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只怕又要鬧得後半夜也不得休息就糟糕了,直到練兒調均喘息之後仍默默躺着沒動,心才放下一半,卻又覺得有些不對勁,終於還是把心一橫,主動湊上去,探究起她的神情。
“看什麼看……”正值打量揣測之際,閉着眼的人反而先開了口,這倒也不奇怪,練兒這樣的高手,縱是閉了雙目,身邊的動靜還是感覺得到的,何況自己也打算隱藏什麼,見她開口挑起話題,索性徑直挑了一處肌膚寫起字來。
“噗!喂,別寫這裡上,很癢!”這次練兒總算繃不住了,邊翻身邊睜開眼看了我,她一般藏不住心事,之前沉浸在歡好之中暫時拋到九霄雲外無所謂了,如今又浮現了出來,我察覺她有異,她當然也明白,此時與我對視片刻,吁了一口氣道:“好了,就知道瞞不住你,是關於老爺子的……不過話說在前面,我告訴你,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見她說得認真,自然也點點頭,還以爲是什麼難事,結果就聽她抱怨道:“以後你有什麼新把戲,得記得先讓我第一個過耳過目,怎麼總先讓旁人聽了去?大澤湖是這樣,這次還是這樣。”
於是,實在忍俊不禁。
作者有話要說:絕對不是咱的問題!節操木有掉!只是RP問題……連續兩晚不能發文也不能回覆,看了些文,發現還貌似不是所有人都這樣,難道只是咱被晉江君討厭了?氣餒啊……OTL
明天不被討厭的話就日更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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