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你說水靜蓮香,惠風和暢 14
是谷小琳。
甘文清注視着她。
穿着駝色套裝的她,精緻的妝容,極漂亮的姿態,顯出絕佳的狀態……這是個非常好勝的女子,一對漂亮的瞳仁裡清清楚楚的,透出滿滿的鬥志,像是一簇一簇輕盈跳躍着的火苗。
甘文清的目光,從谷小琳身上,轉到身邊的當事人身上,她點頭道:“我們進去吧。”
她在心中問自己,谷小琳眼中這樣竄着的火苗,爲什麼從前竟被自己忽視了。
開庭前,甘文清看了一眼旁聽席,谷小琳坐在席上,頗富意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雖是一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糾紛案,甘文清仍是收斂心神,不去想谷小琳此時坐在旁聽席上意味着什麼,她現在要做的,只是最後的準備工作。她的目光淡定而沉着,從谷小琳身上一掃而過,彷彿那就是個無關緊要的旁聽者,她低了頭,最後一遍檢查了材料。
谷小琳靜靜的望着甘文清,一瞬不瞬的。
並不是多複雜的案子,看得出,在各個階段她都是遊刃有餘。質證時,對方的言辭是常見的挑剔,甚至是,極其的挑剔,對她的取證進行了全盤否定。
而甘文清則表現的十分冷靜,甚至是不常見的有禮,若細看,還能在她脣邊捕捉到一抹淺淡的微笑。她的微笑,是疏離的,職業的,冷靜的。可即便如此,作爲辯護律師,在針鋒相對的庭審中表現出來的如此的十分貌似有禮的姿態,是極不尋常的。
可以解釋爲,甘文清對這個案子,極爲自負,故而顯得對對方辯護律師極爲不屑。也可以解釋爲,甘文清對這個案子,胸有成竹,穩紮穩打,故而保持着清冷理智的狀態。
谷小琳相信,後者的可能性更多。
似乎不論對方如何挑釁,她都不受干擾,不卑不亢又簡明扼要的提出她的論辯,再極其輕巧的將對方丟過來的問題一一的拋回去。
谷小琳扶着座椅扶手,笑笑,對甘文清,她心內是頗有點兒詫異的。想要了解一個人的性格也許短時間內很難,可若看一個律師的作風、辯論手法習慣,旁聽這樣一場庭審,足矣。
這場庭審的結果已經是毫無懸念,庭審結束後,甘文清看也沒看記錄,從書記員手裡接過筆,在庭審記錄上一路籤下自己的名字。
書記員笑說,甘律師今天狀態奇佳。甘文清笑了笑,沒有接話,兀自將手機開機。
很快便有短信跳進來。
她看了一眼,將手機塞回兜裡,拎着公文包,走到了外面。
對方的辯護律師與谷小琳正在等電梯,小聲交談着什麼。甘文清站定,與他們保持了適當的距離。
“甘律師。”谷小琳回過頭,伸出手來,“剛纔你在忙,我便沒好意思跟你打招呼。”
甘文清與伸手與她回握,“你好。”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纔剛打過交道的律師急說自己落東西了,讓她們先乘電梯走。
谷小琳走進電梯,臉上掛着一絲笑,對甘文清說,“那我們就先走吧。”
甘文清頓了頓,走進去。
電梯裡只剩下來她們兩個人,紅色的箭頭朝下,一閃一閃的。
“剛纔的庭審,很精彩。”谷小琳笑了下,她的聲音並不是很大,可在只有兩個人的電梯裡,卻未免顯得有些突兀。
甘文清沒回答,直到“叮”一聲,她看了一眼紅色的數字,才說:“權當谷律師是在誇我。”
她是笑着說的。
“你似乎很累。”谷小琳透過電梯鏡,看到甘文清臉上已經有了一點點的疲色。
甘文清點了一下頭,邊往外走,邊說:“昨天沒有休息好。”
谷小琳挑了單邊的柳眉,跟在甘文清的身後走出來。
今天的天氣很好,甘文清吸了一口氣,仰頭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空。
谷小琳的高跟鞋踩在臺階上,聲音利落而有節奏。
就像她這個人。
甘文清沒有回頭。
停車場上停着輛豪華的商務車,司機下車,打開車門,然後恭敬的立在車邊。
敞開着的車門,讓車內的景象,一覽無遺。
她一眼掃過去,暗呼一聲——乖乖!
甘文清撓了一下鼻尖,不免露出點兒笑意,心說這陣仗可夠大的,是在向她示威呢?還是在跟她炫耀呢?
算上她身後的谷小琳,田冬升的律師團算是到齊了吧?個頂個兒的,半點不摻水的,或是資深或是風頭正勁的大律師,擱哪兒都得是小律師們當佛供着的主。
田冬升的手筆,她原就有了心理準備,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親眼見到來得震撼。
“甘律師,一起上車吧。”谷小琳走到文清身邊說。
“不了。”甘文清微笑,“太擠了,我打小不喜歡乘公車。”
她就沒差補上一句——但凡公共汽車,總少不了一股怪味兒。
因爲,公車上的魚龍混雜的,空氣怎樣也是好不起來的。
她想,她這一句出口,業內不知得得罪多少人了。
禍從口出,禍從口出啊……
谷小琳
聞言,看了甘文清幾秒鐘,才說,“那便不勉強了,甘律師,我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甘文清說。
“等一下……”已經上了車的谷小琳又將腦袋探出來,“田先生有句話叫我帶給你。”
甘文清停了停,略皺眉。
“田先生說,他的邀請,會一直有效。”谷小琳這樣說的時候,揹着光,臉上的表情隱在光影下,並不能看的十分真切。
甘文清揮了揮手,無聲的笑。
她從法院出來,打了車,便直接去了檢察院。
法援派發的那個犯罪團伙的案子,檢察院已經收集了許多確鑿的證據,韓君南卻仍在無罪辯護上動腦筋,甘文清在出租車上直揉腿——“你是不是成心氣我呢?”
韓君南在電話裡立時就笑了,“這說哪兒呢,我哪裡敢。文清姐,不帶你這麼冤枉人的啊。”
“你當初挑這個案子的時候,你也知道,他這種情形,很可能被判無期徒刑甚至死刑。眼下,對着檢察院收集的大量的證據,我們只能在量刑上幫他想辦法。”甘文清閉了閉眼睛,“如果你執意要給他做無罪辯護的話,那就等於提前給他判了死刑。”
韓君南不出聲,半晌才說,“我第二次去看守所的時候,他提出要我們做無罪辯護,不然……他會拒絕我們的辯護。”
甘文清沉默了幾秒鐘,才語氣緩和了些,她說,“上回我告訴你,我們作爲辯護律師,所要做的,就是站在當事人的角度,最大限度的保護當事人的權利,還記得嗎?”
“記得。”韓君南的聲音有些低,“不論當事人是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情,法律未經判決之前,任何人都是無罪的。”
甘文清聽着,點了一下頭。
“可是君南,你還得記着一條——雖然,法律未經判決之前,任何人都是無罪的,我們的存在,就是最大限度的保護當事人的權利。所謂的最大限度,就是通過我們掌握的情況,從人證、物證……去了解,去查實,當事人是否犯罪,犯了什麼罪。倘若犯了罪,是否有可以從輕、減輕甚至是免除的量刑情節,而準確的量刑又是多少……這都是需要我們清楚的,也是需要我們幫助當事人瞭解清楚的。當然,當事人有可能會拒絕我們的辯護,可這也是當事人的權利。最大限度的保護當事人的權利,而這個保護,並非基於理想主義,甚至是激情主義,而是要基於最現實的現狀,給予最有可能性的建議,這纔是我們所能給當事人的最好的、最有效的幫助,”
“我明白了,謝謝師傅!”
韓君南端着腔調,聽這語氣,調皮極了。
甘文清不禁莞爾。
韓君南也笑,問她現在上哪兒。
車子剛好經過檢察院的家屬大院,甘文清便說:“自然是去你家。”
“啊?”韓君南怪叫起來。
手機嘟嘟兩聲,有短信進來。甘文清看了一眼屏幕,道:“說回正經的,像剛剛那樣的道理,當年也是師傅不厭其煩的教給我的。你若真有心跟你父親學,他還能不點撥一下你?”
她說完便收了線,不去管君南怎麼想,又會想到什麼程度。她點開剛纔進來的那條短信,是簡醫生的助理髮來的,叫她儘快回醫院複診。簡醫生是她在國內的主治醫師,她前兩天照例把症狀用Email發給了簡醫生,卻不料收到了儘快複診的回覆。她又揉了一下腿,想想也是,再壞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車子已經停在路邊。
甘文清付了車錢,下車。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去檢察院。
經過寧書蘭辦公室的時候,甘文清打了個招呼。
寧書蘭摘下眼鏡,看見是文清,臉上露出點兒笑來,招了招手,示意她進去坐坐。
甘文清坐到沙發上,“到這兒辦事,想說來跟您打聲招呼,本來還以爲您這會兒會不在呢。”
寧書蘭微笑:“等我退休了就不在這了。”
甘文清看師母,跟着笑。
寧書蘭給文清倒了杯水,想起來什麼,轉臉對文清說:“哪天來家裡吃飯,老韓這幾日總是念叨你。”
“好。”甘文清應着,“您跟師傅最近身體好嘛?”
“難爲你還總惦記着我們,比起我那兩個渾小子,你倒更像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寧書蘭笑着。因爲是丈夫的弟子,見文清一直這樣有心,多少有點兒與有榮焉的感覺,她心裡也格外的高興些。
“君南那孩子聰明,可也躁性,你師傅是有心把他丟給你照應,倘若他有什麼不是的地方,該打還是罵,甭跟他客氣,就是一腳踢他回老家,我跟老韓也是沒有意見的。”
“我倒不怕您跟師傅有意見,可君南聰明的很,又勤奮,也沒那些個驕縱的壞習性,我便是想踢,也找不着由頭哩。”甘文清笑。
寧書蘭笑着:“我倒想看看,他那狐狸尾巴能掖多久,真要有你說的這樣好,我倒不用操心了……小猴崽兒……”
甘文清抿了一下脣,嗔怪道,“師母您跟師傅,有時候真的非常貪心。君南、君北這兩兄弟,尋常人家能得一個做兒子,都會驕傲的不得了了,一準兒得說是祖上的墳冒出青煙了。偏您二老……”
她撇撇嘴。
“你這丫頭的一張嘴呀!”寧書蘭點着文清,笑了。
秘書敲了敲門,道:“寧檢,有客人來了。”
甘文清知道師母還有工作要做,便跟師母道別。她悄聲退出去,將辦公室的門掩起來。接到廉潔電話的時候,她剛剛出了檢察院。
她一邊走,一邊聽廉潔說更改今日行程的事情。原本約的客戶,因爲臨時有事,得改日再見。
甘文清想了想,讓廉潔把今天的時間空出來,擇日不如撞日,索性今天便去醫院複診。
她接着電話,上了輛空出租,對司機說,“去濟和。”
廉潔在電話那頭聽見,問,“甘律,您去濟和幹嘛呀?”
“多事。”甘文清笑了笑,“去自然是有事情了。”
廉潔嘆了口氣,道,“也是,誰沒事去醫院瞎蹦躂呀,更何況還是去濟和……哎,不對呀,濟和不是……”
甘文清笑,打斷廉潔,又提起了旁的,簡單說了幾句,便收了線。
濟和是城內最好的療養院,也是研究老年行爲健康的權威機構,那裡的病人多是殘障人士。便是在國內,也是數一數二的。
甘文清站在辦公區樓前,吸了一口氣。這裡的綠化極好,空氣也比旁的地方好上了不知多少倍。
辦公區與住院區中間是個半大的花園,花園裡,有推着輪椅的家屬及護士,也有依依呀呀手舞足蹈,說話如孩童的成年人。
護士將簡醫生指給她看。護士說,那是簡醫生的新病人,才八歲,可能這一輩子都得坐在輪椅上生活。
甘文清看了幾秒鐘,沉默。良久,她跟護士道了謝,慢慢的走過去。
走近了,纔看出來,輪椅上坐着的,是個脣紅齒白的小男孩,看着竟比女孩子還要漂亮。
簡醫生席地坐着,手裡拿着藥,耐心的說着什麼,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還不時的做鬼臉,可惜小男孩並不買賬,鼻涕眼淚一塊兒流。
“這是誰家的姑娘啊,真漂亮。”甘文清走過去,在小男孩的輪椅前蹲下來。
簡醫生看是文清,笑,攤了一下手,做出無奈的表情。
“我是男生!”男孩子胡亂的抹了一把眼睛,惡狠狠的盯着文清。
“是嘛?”文清故作懷疑的打量他一番,“我可沒見過這麼會哭的男孩子。”
男孩子撅着嘴,哼了一聲。
“哎,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甘文清看着小男孩微笑。
“打什麼賭?”男孩子狐疑的盯着甘文清,用力的抽了一下鼻子。
“嗯……”甘文清眨了一下眼睛,撫掌,“三分鐘,三分鐘之內我可以把你逗笑。如果我贏了,你把藥吃了,如果我輸了,我把藥吃了。”
“這是我的藥,你又不可以吃。”男孩子撅着嘴,好像非常不樂意提醒甘文清注意這種低級問題。
“小傢伙懂的不少嘛……”甘文清笑,指了指自己的腿,“我也是簡醫生的病人哦,這個藥,咱倆都能吃。”
男孩子打量着甘文清,烏黑的眼睛一亮,過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甘文清撐了一下膝蓋,慢慢站起來。
心裡尋思着要豁出去一次,臉上便自然的帶了笑。
她一開口,花園裡似乎就立時安靜下來那麼幾秒。
“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小男孩往後搖了下椅輪,看着甘文清,臉上頗有些尷尬的意思。
周圍有不少家屬及醫護人員善意的笑出來。
“好難聽!”男孩子嘟着嘴巴。
“那我換一個……”甘文清清了清喉嚨,“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現在已經沒有一分錢了。”男孩子冷靜的說。
這回,連簡醫生都捂着嘴巴笑出來。那小男孩竟只是轉了一下眼珠子,甚至還小小的嘆出來一口氣。
甘文清呼出一口氣,她真是……這輩子沒這樣丟人過。
“好沒有紳士風度。”她邊嘀咕着,邊將外套脫下來,遞給簡醫生。
簡醫生有點兒樂不可支了,點着她,“你,你,你還來……”
周圍已經過來了許多圍觀的病人及醫護人員,拍着手。甘文清不去仔細看他們,只是甩了下頭。
“我頭上有犄角。”甘文清邊唱,邊歪了腦袋,兩手比在額前,“我身後有尾巴……”
隨着文清彎腰撅臀的動作,人羣裡開始響起了大片“撲哧”、“撲哧”的聲音。
甘文清掃了一眼那男孩子,似笑非笑的,一張小臉憋的通紅。她撫掌大樂。
“晴丫頭哇……晴丫頭……”
甘文清像是被人澆了一盆涼水,方纔又唱又跳聚積起來的熱度,一下子冷卻下來,後背直髮涼。
胳膊一下子被人扯住。
她扭頭。
甘文清呆呆的看着眼前這位顫微微攥着自己胳膊的老人,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一點兒聲音也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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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上一章節有個bug,不知多少朋友注意到。昨晚太晚更文,腦子都有點兒糊塗了,竟然沒有檢查出來,希望大家表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