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洞,王重陽張望四周,辨出身處通往開國公府那堵高牆的密林中。循聲音奔向,目睹彭庭邕正被數位暗黑劍士羣攻,拔劍使出「金童劍法」阻截,不單瓦解了他們聯手,更有兩位因措手不及被刺傷了。
「此人乃遊虛洞奸細,誆騙了我們衆掌門、首領進去那鬼地方,回頭與金狗殘殺我們!快!併肩兒上除掉此賊!」在旁的蕭自如高聲呼叫。部分人聽從了,起而攻之,王重陽感爲難,怎能向宋室同道下得了手?左右閃避,令彭庭邕復陷險境。
「住手!」有一中年漢子暴喝了一聲,在抵禦中揚聲急道:「他是『義守楚州第一人』,剛纔一出手就能剋制暗黑劍士,此刻應該團結,切勿分化!」衆人停止攻擊王重陽,皆因有些弄清了他是何許人,有些則爲盼有高手救命。那漢子乃毀玉幫次幫主方連拯,正施展本幫絕學「雲喚八藏」中的「迴路峰藏」── 敵方如墮雲裡險峰,招式被擾亂,力量被消弭,驚疑間擊出的招式會反攻己身。領這隊暗黑劍士的付絲篁,見王重陽處處剋制、方連拯還擊準、狠,忙一聲呼哨,黑紗蒙面的暗黑劍士們,列雁行陣倏然消失。
付絲篁抽調四人往四方查探,其餘的命返據地待用。她悄悄追上往東方的那個劍士 ── 揭去面紗的她,也在樹木叢間等候。「篁姊。」雖八年不見,那份自幼被照料的親暱是改不了。
付絲篁道:「混進來,想知道更多狀況?」林朝英點頭。付絲篁道:「金主南攻,要一隊絕對忠誠的親軍。承諾摒棄滅宋後助復南唐的舊約,開出新條件:廢除『後三家』專據局面,讓年青的非三姓、原洞民,甚至其他洞的可晉高位,當然還有滅宋後拜相封侯的榮華。很多駐金境、留山巒的,自然被吸引參與了。」她續道:「詹李董三位相家,和他們的九位帶家,現居於『豈圖山房』。我長年駐金境,這兩三個月隨南於開封府附近奔波,所知有限。」她頓了一頓,道:「假如執意回去,且看會否遇上姜叔叔,據情報他仍匿藏於山巒一帶。」她口中的姜叔叔,便是遊虛洞洞主姜初禱。
林朝英道:「知道。」說完轉身便走。
付絲篁惋惜地道:「八年了,何必呢?」正遠去的妳可聽這句話進耳內?
衆人隨蕭自如回到那荒廢了的書院。原居米陽霞的廂房,安排給彭庭邕醫治,由牛島幫的名醫「萬法在手」祖一懼主理,王重陽協助。施救後,二人跨出房門,蕭自如便迎上,祖一懼道:「臉上的傷會導致左眼視力受損,左臂右腿活動沒問題但不能用武,其餘各處很快就能痊癒。」蕭自如頓時哭崩,倒向右旁的王重陽,道:「彭護法被害,彭香主傷重,掌門在裡頭吉凶未卜…」王重陽覺有需要讓他掌握情勢,道:「安掌門已遇害了。」然自己只看了片面,猶豫要否告訴詳情,添兩批人仇怨。「天滅荊天門啊~~」蕭自如抓着王重陽的雙臂悲泣。王重陽安慰道:「蕭兄弟,節哀。彭香主還需你費神照料。」蕭自如道:「望世雄兄顧念與本門情誼,對小弟多加垂注。」說着長揖到地,續道:「適才遭逢暗黑劍士突襲,方寸大亂,難辨清黑白,愧疚甚矣,懇請見諒。」王重陽把他扶起,心裡覺有點異樣。祖一懼皺着眉道:「傷者需要靜心休養,你們到別處聊吧。」說完便逕自步遠。
邁往前廳之時,王重陽藉口解手,與蕭自如分開,然後急速地繞了書院三圈,但各處皆未發現林朝英蹤影,心裡愁煩:是否見了我與衆人一塊,又生氣了?其時,一股幽香清甜的茶香撲鼻,憶起石窟內的情況,莫非她正煮茶以待?循味尋至,棟樹底下,見方連拯向祖一懼遞上茶盞,祖一懼端視了湯麪,道:「茶沫上作畫的技巧還欠了些火喉,真虧你曾是個館閣翰林。」
方連拯哈哈一笑,道:「愛上此道,只緣近年易渴貪飲。」瞧見王重陽到來,招呼道:「世雄大哥,請坐。」從當年隨許幫主到楚州效力,就跟當地義士這樣稱呼他。方連拯放「一錢幣」大小的茶末在碗中,先後注入少量開水,將其調成均勻的茶膏,然後一邊注入開水一邊用茶筅擊拂,爲注湯擊拂七次,直至出現湯花,最後在上面作了一個「義」字,奉給王重陽。王重陽欠身接過,鼻尖輕嗅,讚道:「上佳的福建白茶。」方連拯道:「是同窗贈送的雁蕩山龍湫茗。」王重陽念及洞中與佳人茗茶觀景,心中一怯。方連拯吟詠道:「天寒始發芽,採時林狖靜,蒸處石泉佳。持作衣囊秘,分來五柳家。」王重陽邊嘗甘甌邊享佳句,難禁和應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兩人相視一笑。王重陽道:「方幫主……」
「數年前得病後,經幫中各長老商議,已退爲次幫主了。」
王重陽見他大方告知,反覺有點不好意思問其究竟,惟有繼續本來想問的,道:「料貴幫米陽霞兄弟,早獲神醫治療,未知傷勢康復如何?」方連拯道:「到達時,他已遇害。」王重陽嗟嘆道:「可惜!等不及你們增援,便遭金賊毒手。」方連拯詫異地道:「他與毛冬籬擅自行動,前來爲了查問,並沒想過要營救。」王重陽也滿腹狐疑道:「此經書來歷不明,傳聞荒誕,迷惑人心,暫難斷定是金賊設的局,抑或金賊藉機殺戮兼奪書。」瞧見方連拯竟背靠樹幹瞌睡了,心裡想:他是過勞了還是出了什麼岔子?
「這就是他說的那個病。」祖一懼道。「是消渴症?」王重陽道:「你們正在商談治療之事?」祖一懼搖頭道:「我萬法在手, 惟一懼患者不配合。」王重陽道:「方兄弟心繫家國,致力幫中事務,理當注重身體健康,豈有不配合之理?」祖一懼道:「他們的鎮幫絕學『雲喚八藏』,是傷一髒,活一魂。以『迴路峰藏』爲例,逆肝血,損心腎。久習之下,會出現近似消渴症的徵狀。」王重陽恍然,憶及當年許幫主遭幾名武藝低微的金兵所殺,莫非與此病有關?祖一懼道:「武學理應:『順天地,生純陰,柔逆力;集萬物,育至陽,抗異長』,方爲上乘。」王重陽道:「祖神醫言簡意賅,王某承教承教。」祖一懼道:「汝等鑽研殺敵,我學醫爲了扶危,豈可混爲一談。」
「此言差矣。」方連拯小憩驟醒,精神顯得充沛,道:「殺敵也出於扶危,俠客與醫者同爲救活。」祖一懼道:「哼,遊俠重於快意恩仇,敵死我活;醫者憑良知平視蒼生,救在我手,生死由天。」方連拯與王重陽俱興「知之非艱,行則爲難」之慨。祖一懼瞟了他倆一眼,道:「一茶之贈,決不拖欠。」便起座離開。方連拯邀同去巡視衆人狀況,王重陽心懸林朝英下落,託詞別去。
始終未能尋見她,心裡擔憂她會否賭氣,獨個兒往了隆州?更恐是被暗黑劍士纏上……察覺到背後有人尾隨,忙快步往叢林躲進。「世雄大哥,是我,別誤會。」方連拯跑上來解釋,道:「看見你到書院各處查探,估計爲了防範那羣暗黑妖邪埋伏和襲擊,我纔會尾隨以便作出照應。」王重陽頓窘,不知該如何回答,瞥眼他手中有物,便岔開話題,道:「那一瓶是什麼?」方連拯苦笑了一下,傾倒了些在隨身小杯內,遞交王重陽。王重陽辨出當中成份,道:「有薯蕷、黃耆……是祖神醫給你煮的茶。」方連拯點頭道:「算是報了一茶之贈。他說:此二物含益氣、消渴之效,還給了兩條煎劑方子……」王重陽接着道:「便掉頭走了。」方連拯報以一笑。王重陽忍不住趁機規勸,道:「承傳本幫絕學固然重要,但把身子弄垮,令幫務下墮亦有負先輩創基之艱。盼你能權衡輕重。」
「諸位前任幫主俱無此患。」方連拯右掌從額而下掃了面龐一下,想了一想,道:「實不相瞞,『雲喚八藏』其中三藏,早於許幫主接任前便已失傳。許幫主遇害時,我練成了兩藏;接任後再多練一藏,便得到此病。現任馬幫主與長老們聯手,以『爲怕加重病情』爲由,迫我退位和交出餘下兩藏的心法,改由他修練。」他雖說得平靜,但雙拳緊握,王重陽明白爽朗豁達的他,恨的是沒法保住恩師遺下的,繼續聽他道:「幫衆上報此處傳聞後,馬幫主認定這經書就是失傳的那三藏,私下派米陽霞二人悄悄到來搶先奪取。」王重陽問道:「你趕來也是爲了奪回此書?」方連拯坦言道:「是其中之一,但我更防有人勾結金國邪派,藉機謀害宋室同道。」王重陽不敢正視,提醒道:「但你亦脫不了殺害米陽霞,阻止他們先你得書的嫌疑。」方連拯問道:「你信我沒此心腸?」王重陽毫不猶豫,道:「信。」方連拯道:「那就是,謠言止於智者,何所畏乎。」王重陽暗歎:你與我皆是計謀下的敗將。
方連拯道:「聽蕭自如說,你帶領了一衆掌門、首腦越過高牆已三天,沓無音訊。到底什麼回事?」王重陽述說了在那邊的經歷,但省略不提與林朝英有關的,至於離開一節更說成掉落水後被衝到巖岸。方連拯沉吟地道:「難以內進牆後,兼有金賊邪派襲擊,難怪蕭自如那批留守的,計劃撤退自保。」王重陽道:「這,未免有違道義。」方連拯道:「他們不外是幫派裡面的,副手或隨從角色,武藝、能力有限。況且,畢竟乃人家內部事情,也替不了作主。」方連拯瞧王重陽臉色有異,仍直言道:「你志不在奪經,金賊陰謀亦已顯露,也管不了衆人去留,既然如此,倒不如趕去維武盟看有什麼能幫得上。」王重陽緊張地問道:「襄陽之會,揚武幫又蠻幹橫來了什麼,擴大了雙方的嫌隙?」方連拯笑怒難分地搖頭,道:「非但大事化無,還結成兄弟陣線,更從關祖美、孟祖光動議,在中樞會議增加兩席,給揚武幫代表。」王重陽氣衝咽喉,咳嗽了兩三聲,才能道:「他們盡是毛躁孩童,與他們謀事只怕將要鬧得翻天覆地。關將軍他倆在盤算什麼?孫博樂呢?他有何應對?」方連拯道:「他當然怒不可遏,率其部及親近人士拂然離開襄陽,返回台州。」王重陽痛心甚矣,道:「先賢捐生殉國積聚的抗金力量,眼看就要四分五裂。」
「憑你的身分,與關祖美的交情,到南陽揪出他問明葫蘆裡賣什麼藥,再到孫博樂那邊解釋,你當這個魯仲連最合適。金主南侵如箭在弦上,一絲一毫的抗金力量都非常要緊。」方連拯再補充,道:「這裡的情況,我會隨時派人向你報告。」
方連拯向衆人宣稱,王重陽因急務要辦經已離開。雖有包括蕭自如在內的一羣表可惜,及一些因缺了一名高手保護而感到惶恐,但大部分反應漠然,並隨即重新討論蕭自如提出後撤的部署。
王重陽月下趕路,踏上左達山東、右經南陽的大道上,右拐行了數步便慢下來,腦海迴旋着方連拯兩句話:「畢竟乃人家內部事情,也替不了作主。」心裡明白:如今,自己只是個「尚未掌握目前的局面」的閒人,憑什麼與人家談謀議策?至於孫博樂,認識時他還是個站在其兄與衆長輩背後的少年,那有交情可言。回首見黑雲在空,逐被晨曦撕裂,不禁擔憂她的現況,更憶起自己的承諾。長長呼了一口氣,毅然轉向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