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到民間做個小買賣,大到這天下逐鹿,有時候,家裡人以及所謂的親戚,牽扯得太多,反倒是不爽利。
區別在於,
小民之間擡頭不見低頭見,紅白事兒上總得碰個頭,真要是撕破了臉,本兒小,但代價也就相對大了。
而後者,反倒是更能放得開。
故而,古往今來,爲了那把椅子,爲了那所謂的“天下”,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戲碼,上演了可謂太多太多次。
大燕攝政王在人情方面,本就涼薄;
而大楚皇帝,無論是在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早就脫離了人的範疇。
郢都一場大火,燒死了大部分兄弟;送雀丹,也能派人送到親妹妹的手裡;
故而,
倆女人先前的“一家人長一家人短”的,也並非是給這倆爺們兒湊臺階,其實倆女人彼此心裡都清楚這倆爺們兒骨子裡的“德性”。
她們,是在給兩個勢力之間,湊臺階。
晉東,名義上是大燕的晉東,實際上是王府的晉東,一場大捷下來,又打下了好大一片原本屬於楚國的疆土;而晉東的軍民,也是向來不認皇帝只認王爺的。
真正的當權者,他們並不需要太多的“含情脈脈”,但必須得照顧下面人的情緒。
很多時候,你可以爲了大局與利益去唾面自乾,可下面人……卻總嚷嚷着要個面子。
兩家的姻親關係在這裡,
自家人嘛,打得鼻青臉腫後,還得是自家人;
再者,楚國朝廷早早地就在佈局這方面的事宜了,從最早自官方承認鄭凡大楚駙馬的身份,逢年過節,也都有楚國禮部官員帶着禮物去晉東進行人情往來,而晉東也沒虧了禮數,有來有往。
同時,晉東王府的小公主,是火鳳靈童的事,在大楚,本就不算什麼秘密。
火鳳,是楚人的圖騰,這種象徵,一定程度已經超出了朝廷法理的範疇。
攝政王曾笑侃過,大楚正統在我家;
這還真不是玩笑。
所謂正統,有時候當擦屁股紙都嫌硌得慌,但有時候又極好用,它很難讓人繳械投降,但能夠讓人在輸了後,最大程度地放棄後續抵抗,對你的統治產生認同。
現如今,晉東王府還需要熊麗箐這位大楚公主出面,以及屈培駱年堯這種楚奸來做聯絡;
但等到鄭嵐昕長大後,
劍聖親傳弟子,火鳳血脈加身的女劍仙降臨,直接佔據了信仰傳承上的正權;
攝政王再不要臉一點,把閨女姓給改過來,鄭嵐昕改成熊嵐昕,亦或者再不要臉一點,直接加前綴或者後綴:鄭·熊嵐昕亦或者熊嵐昕·鄭……
標榜自己身上熊氏皇族血脈,這又是拿到了統治者階層的法權;
最重要的一點,則是大妞身後還有晉東鐵騎,能爲其吶喊助威,展現出絕對的支持,這是鐵拳。
眼下,
差不離就是這個局面;
近一輪燕楚國戰的大敗,導致局面根本性上的失衡,在這一基礎上,那就什麼都可以談了。
不過,
看在自家媳婦兒的面子上,以及自家丈母孃也在這裡坐着,王爺還是給足了楚皇的面子,說話也用的尊稱;
那您就先低個頭唄;
這話的意思等同是:
您受了個累,給我磕一個吧。
話入正題,
太后開口道:“哀家有些累了。”
“母后,兒臣扶您去歇息。”
熊麗箐攙扶着自己的母親起身離開了客廳。
瞎子又掏出了一個橘子,在手裡揮了揮;
謝玉安微微一笑,和瞎子一起往客廳外走去。
“等着。”
鄭凡叫住了他們,轉而看向自己大舅哥,道:
“我把虞化平喊來,您就吃點虧,成不?”
楚皇點點頭。
瞎子和謝玉安還是離開了,緊接着,一道白衣步入廳堂。
在這一點上,
攝政王可謂被楚皇壓下去了一頭,至少在這氣度與氣場上,是輸了。
可攝政王並不在乎這些小面子,大里子他已經攥在手裡了,其他皁棗落兒的,還真懶得去在意。
劍聖開口道:“獨孤也來了。”
王爺馬上道:“讓他在外頭候着。”
楚皇沒反應,但不反應也就是意味着造劍師不能進來,默認了自己在這客廳方圓內,落入了下風局面。
客廳裡,
坐着兩人,站着一人,局面定下了。
楚皇開口道:“妹婿在想什麼?”
王爺回答道:“想問問老虞,能不能有把握在三息之內,送我大舅哥昇天。”
家裡的女人不在了,爺們兒之間的談話,立馬就肆無忌憚起來。
“哈哈哈。”
楚皇發出了笑聲,轉而看向了劍聖。
劍聖開口道:“難。”
鄭凡搖搖頭,道:“可惜了,還是沒把握啊。”
不用懷疑,鄭凡相信以如今劍聖的實力,穩壓自家大舅哥那是沒問題的,但想在短時間內格殺,幾乎不可能。
擊敗和擊殺,向來不是一個概念,且自家大舅哥體內的火鳳之靈,本身就更擅長防禦。
“如今的楚國,有我沒我,對於你而言,又有什麼區別?”楚皇問道,“無非是從我皇子裡再擇選出一個,繼續苟延殘喘而已。
反倒是你要是讓我殺了……”
楚國的局面已經很壞了,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了。
但鄭凡要是出了事,首先就是晉東與燕國朝廷之間的紐帶,將直接斷裂,大燕統一諸夏的步伐將不得不停止,轉而開始自家的內戰。
因爲晉東的軍政模式一直堅定地走在準備造反的路線上,毫不誇張地說,全靠他鄭凡在將內部矛盾強行往外轉移而已。
鄭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自嘲道:
“想不到,我的命,竟然這般重要,比您都重要了。”
“楚國內一直流傳着一個說法,那就是當年同乘一輛馬車時,我該把你掐死。”
“乾國那位官家……哦不,太上皇……嘶,也不是,總之,乾國先前那位官家,也是這般想的,當時百里香蘭的劍,幾乎就已經架在我脖子上了。”
楚皇搖搖頭,道:“捨不得的。”
鄭凡笑了笑,道:“咱還是說正事兒吧。”
“好。”
“舅哥,您自降個國格,向我的王府稱臣吧。”
“自降國格,我還是國主,一個國主,向一個王爺,稱臣?”
楚皇頓了頓,
繼續道:
“似乎於理不合。”
“這在燕國,不算什麼,當年我還是個侯爵時,就能把親王一腳踹地上。”
“你若是此時自立,我,願意帶着楚國,向你稱臣。”
楚皇給出了自己的條件;
你鄭凡如果現在建國,那我楚國,立馬就上表稱臣,成爲你的屬國。
“現在嘛,還不是時候。”鄭凡說道。
“何時纔是時候呢?”
“得看風向,風勢大了,火才能燒得旺,所以,大舅哥不妨,先添一把火,燒一燒嘛。”
“若是你真的一門心思地想要當那大燕忠良,我該如何?”
“呵呵呵………”
鄭凡笑了,
笑得有些誇張,不含蓄,甚至不得不捂着嘴;
笑了許久後,
鄭凡終於停歇下來,
道:
“您該如何?
不是,
舅哥啊,
您,
又能如何?”
楚皇目光沉了下來。
“我的謀劃,手下人,早早地就已經和舅哥你的人,碰過頭,商議過了。
我沒讓楚國現在臣服於燕國,是出於自家人考慮,給舅哥您,給楚國,給楚人,留一份面子。
我想趁熱打鐵,直接轉頭去攻乾;
所以,
我需要楚國現在給我讓路,
不,
不僅僅是讓路,
我還需要楚國協助我,幫我維繫後勤,幫我開路,甚至,出點兵給我,幫我打仗。
我要讓年堯,像當年進軍乾國那樣,現在給我領路!”
“還要我主動幫你,打乾國?脣亡齒寒的道理,你覺得我不會懂麼?”楚皇反問道。
“可是脣都亡了,還在乎個什麼齒啊?”
鄭凡伸了個懶腰,
道:
“大勢在我,優勢在我,天命,呵呵呵,它在不在,都無所謂了,反正它又能奈我何?
舅哥啊,
有個道兒,咱得盤個清楚。
不是我現在在這裡求你,
是我,
在給你機會。
您不同意,可以,沒問題。”
鄭凡伸手請拍椅子扶手,
道:
“那我就不走了唄,大軍,我撤走一部分回去,留一部分駐守新打下來的疆域。
我呢,
回家,回我的奉新城王府;
陪陪孩子,養養花,練練刀,泡泡澡。
歇息個兩年,該消化的咱消化了,該儲備的,咱又儲備了;
我這身子骨,又該動動了。
得,
那就再來一次燕楚國戰吧。
我就來攻攻,
舅哥您就繼續守着。
我兩年來一次,一次就算攻幾座小城,也可以了。
五年後,十年後,
舅哥可以再看看,您手底下,到底還有多少地盤兒多少人口。
哦,
您也不會認爲,再來幾次國戰的話,現在的郢都,我還沒打得下來吧?
那會兒,
舅哥您估計在楚南某個山寨裡,身邊蹦躂着的,都是對你忠心耿耿的山越人。
您到底是大楚皇帝呢,還是山越王呢?”
楚皇沉默了。
鄭凡的話,很不好聽,可偏偏,又是事實。
巫神之戰,楚國敗得過於徹底,接下來燕人也不用再冒險了,純粹靠國力去慢慢耗,也能把楚國給耗死。
鄭凡不去打乾國,那他繼續坐鎮晉東,麾下勢力,必然還是逮着楚國來啃。
而向王府稱臣,最明顯的好處就是近乎擺在明面上的離間;
隱藏的好處則是,雙方能進入和平期,自己能抽空,繼續梳理楚南,積蓄力量,等待時機,那時機就是,鄭凡和燕國皇帝,翻臉的那一天。
就算鄭凡和燕皇不翻臉,
自己還能期待下一代……
楚皇可是知道的,鄭凡的那個兒子,王府世子,脾氣……可向來不好。
他鄭凡就算是鐵了心地想要當大燕忠良,下一代的事兒呢?
楚皇最擅長的地方,怕就是……活得長了。
“具體點兒。”楚皇開口道。
“進表稱臣,雙方劃分疆域。”
“你會退一些出來?”楚皇問道。
鄭凡搖頭:
“我是騎貔貅的,只進不出,我吃下去的,休想讓我再吐出來,甚至,一些模糊地帶,我還得多刮一些,楚國守軍,得再往後退一退。”
這個條件,很喪權辱國。
不過,楚皇沒生氣,反而道:
“甜棗呢?”
鄭凡身子前傾,
看着自家大舅哥,
道:
“乾國江南富裕,燕國要的是乾人三邊,江南的水花,我與大舅哥你,雨露均沾,您也正好可以回回血。”
“好。”
“好。”
鄭凡站起身,楚皇也站起身。
“還有一件事。”
“您說。”
“嵐昕可以與我的太子,結親。”
在這個時代,表兄妹之間,倒是不忌諱親上加親,甚至很多愛情故事裡的人物關係,就是表哥與表妹。
鄭凡不說話;
楚皇繼續道:
“大妞成爲太子妃後,我可以提前退位,當太上皇。”
鄭凡繼續不說話。
“然後,新君可以早逝。”
鄭凡仍然不說話。
“大妞,可以牝雞司晨。也就是說,我願意,將楚國的皇位,給你的閨女。”
鄭凡看着楚皇,
一字一字道:
“她若真想要,我這個當爹的,可以親手打下來,送給她,哪裡用得着你這個舅舅破費?
舅舅能給得起的,
她親老子,能給更多。
還有,
姬成玦都不敢與我提聯姻,怕我直接翻臉;
您呢,
就歇歇吧,
還有,
下不爲例。”
楚皇其實有些吃驚,吃驚於眼前這個男人,是如何能做到理性情感與感性情感瞬間做出切換的。
在先前,他還是個老成的政客,但剎那間,又變成了一個爲了保護自家閨女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父親。
“麗箐有個好丈夫,大妞,有個好父親。
行,我退一步,我將擇選一皇兒,送你王府去當質子。”
“爲何不是太子?”鄭凡問道。
“太子年紀大了,和大妞他們,玩兒不到一起去的。”
“這沒事兒,送我這裡來的皇子,只要他乖,以後就是太子了。”
“你這人,不准我做的事,自己卻做得這般順手。”
鄭凡拍拍手,
道:
“行了,咱們倆算談好了,接下來,就交下面人擬章程吧。”
“還有一件事,我想問你。”
“您說。”
“你想從我這裡借道伐乾,就不怕我中途反水與乾國夾擊你麼?”
鄭凡不以爲意地笑笑,
道:
“我就帶五萬晉東鐵騎,說得難聽點,沒了這五萬晉東鐵騎,對晉東是一筆損失,對大燕,也是一筆損失;
但這五萬鐵騎的損失,大破了天去,也就是再一次李富勝式的戰敗而已。
我呢,要是沒能逃出來,被舅哥您給悶死了。
不過,您放心,我留下的那批驕兵悍將,包括我那兒子,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兒,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與楚國,不死不休。
大燕或許不能一統諸夏了,
但楚國,
必須亡!
熊氏,
必須滅!”
鄭凡回過頭,看了楚皇一眼。
這是威脅,
明明白白的威脅,
建立在實力基礎上的事實陳述。
“還記得當年,坐在馬車上,你扮作那小蘇先生,誦的那首《滿江紅》,你爲了自保,還寫成了‘燕虜’肉。
現在……
鄭凡,你爲何不生在我楚國而是生在燕國?”
王爺嘆了口氣,
道:
“我本以爲天會知道。”
“本以爲?”
“結果現在我發現,
天,
也是懵的。”
……
燕京城;
皇宮;
御書房;
黃公公跪伏在地上,旁邊坐着的,分別是幾位閣老;
皇帝,
則坐在龍椅上,看着黃公公帶來的那封信。
看完後,
皇帝才留意到黃公公還跪在那兒。
不由罵道:
“魏忠河,眼力見兒呢?”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魏公公馬上端來椅子,送到黃公公身邊。
“謝陛下。”
黃公公爬起來,坐下;
皇帝問道:
“攝政王還有什麼話要你帶的麼?”
“回陛下的話,攝政王給奴才這封信時,還對奴才說了,說了……”
“說了什麼。”皇帝催促道。
“說了魏公公,當年說他說話好聽,是真有眼力見兒。”
“……”魏忠河。
皇帝看着黃公公,黃公公心裡狂喜,但表情爲極爲尷尬道:
“陛下,奴才不敢欺君,攝政王爺,當時真的就是說的這個,還讓奴才幫他找魏公公出出氣。”
“……”魏忠河。
魏忠河心中此刻有一萬具角先生奔騰而過,
這姓鄭的怎心眼兒這般小,
當年的仇,
硬是被他記了足足十年!
但沒辦法,
魏忠河只能跪伏下來,自己給自己左右都抽了一巴掌,
道:
“陛下,奴才有罪。”
“呵呵呵。”
皇帝笑了起來,道:“行吧,咱攝政王爺打了勝仗,別無所求,就只求拿魏公公出出氣,魏忠河,你就爲國獻身一下吧。
去浣衣局當差一個月,職務暫由張伴伴代。”
“奴才遵旨!”
皇帝放下手中的信,
對面前的一衆閣老道:
“楚國,要低頭了。”
所有閣老,包括黃公公魏公公全部跪伏下來:
“臣等(奴才)爲陛下賀,爲大燕賀!”
姬成玦點點頭,
又道:
“毛明才。”
“臣在。”
“替朕擬旨:
乾國宵小,犯上作亂,囚殺帝君,綱常顛倒,人神共憤!
哦,對了,乾國那位之前年號是什麼來着?”
毛明才馬上道:“正熙。”
“哦。”
皇帝點點頭,
指示道:
“前頭的,你自己寫。”
“臣明白。”
皇帝說出個大概方向,他毛明才負責寫出,同時得顯示出皇帝很有文化的樣子。
“但最後,記住給朕加上一句。”
毛明纔拿着筆,看着皇帝;
其他閣老,都將目光看向皇帝;
乾國在短時間內,連換兩任皇帝,按照舊例,發向諸國以得認同,而燕國這裡,可是一直都沒回復呢。
“燕乾世代交好,同爲諸夏之國,兩國間,君臣子民,手足相親,睦鄰友好……”
毛明才一邊記錄一邊微微頷首,
一衆閣老們也很嚴肅地點頭,
顯然,
對自家皇帝給燕乾兩國之間的關係所下的定義,那是深表同意;
皇帝話鋒一轉,
繼續道:
“朕爲皇子時,先帝曾將乾國正熙皇帝引以爲朕之楷模,囑朕學習,遙奉其爲叔父。”
御書房內,
所有大臣都紛紛點頭,表示確實有這件事,彷彿當年先帝與陛下說這些話時,他們就是在場的桌子椅子。
“乾國叛逆,行無道之舉,若不自行匡正,則……”
皇帝站起身,
一巴掌拍在御案上,
沉聲道:
“則朕,
將提我大燕鐵騎,爲我叔父正熙皇帝報仇!”
———
晚上還有一章,大概兩點,我爭取快點,抱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