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滔滔,奔流不息,這條河,其實相當於是地勢位置上的南北分界線,這裡向北,一馬平川的上谷郡,過了鎮南關後,就是三晉盆地;往南,則是標準的楚國地形地貌,河流湖泊衆多。
而眼下,
兩岸之上,尤其是北面,已經出現了一座座營寨,大量的晉東兵馬正在其中穿行,後方,還有更多的兵馬正向着這裡不斷匯聚。
覃大勇騎在馬背上,跟隨着百夫長一同巡視渭河,像他們這種的小股騎兵現在有很多,基本都分佈在上下游區域,其目的,就是爲了監視楚人的水師。
第一次望江之戰的失敗後,燕人對楚人的水師,就一直帶着極深的忌憚,雖然這些年來,燕人也一直致力於發展自己的水師,但現存規模和楚國水師還是沒辦法相比。
“大家在這裡歇歇。”
百夫長下令。
衆士卒紛紛下馬,一邊給戰馬喂草料同時丟出一塊鹽磚讓它們舔,自己則開始吃炒麪。
覃大勇看見自北面,有一支規模很大的民夫隊伍向着東南方向前進,他們推動着一輛輛大車,上面裝的東西形狀看起來很是怪異。
“是投石車的部件,當然,還有其他的部件。”百夫長對着自己麾下這些年輕標戶兵進行介紹,“這些部件製作起來最爲麻煩,而且還需要專門的材料,臨時趕製效率太低,所以都是從奉新城外的作坊那裡打造好了,再運過來,其他的架子方面,則就地取材伐木裝配就好。”
覃大勇吃了一口手中的炒麪,
他在想,
自己的兩個弟弟,會不會就在那支運送隊伍裡呢?
……
“二哥,水。”覃小勇一邊推着車一邊對身旁的覃二勇喊道。
覃二勇將自己的水囊解下丟給弟弟,自己則繼續推着車。
先前覃小勇用自己的水囊灌溪水時,被這支民夫團的校尉發現了,給了他一鞭子。
晉東軍軍中規矩裡有一條,無論是正兵還是輔兵亦或者民夫,除非條件惡劣到不允許的情況下,否則不準喝生水。
覃小勇將水囊掛回到二哥身上,自己伸手跟着一起推。
“弟,還疼不?”
“有點兒。”
“記住教訓。”
“好嘞。”
覃家倆兄弟推着打車進入了營寨,這裡很多打着赤膊的工匠正在進行着組裝,更外圍,還有大量的民夫正在轉運着木材。
一個侏儒正站在哨塔上,指揮着各個工匠隊伍。
一個鐵塔一般的漢子,正將一根根大木材扛起再堆疊起來。
“你們兩個,過來扛木頭。”
“是。”
覃二勇和自己弟弟也加入了“工匠”隊伍中。
這種勞作,一直持續到了深夜,中途大傢伙是連飯都沒來得及吃。
等到停工後,
後方有人送來了食物,乾飯、醬菜、臘肉,量大管飽。
吃完後,
覃小勇輕拍着自己的肚皮靠在那裡,感慨道:
“二哥,仗就是這麼打的麼?”
“我也不知道。”
“爲何還未熄夜!”
許安領着一衆甲士在輔兵營裡巡視,見這個輔兵營還亮着燈火,當即呵斥道。
覃家兄弟看見自家校尉上前,
“許將軍,我營午後運料歸來後就被劃入工匠營忙活到了深夜,剛用了食,故而未曾來得及……”
“工匠營可曾開文書?”
“未曾。”
“入歸前可曾晚時?”
“未曾。”
“用食可夠一刻鐘?”
“夠。”
“來人,拿下,杖二十,記過於冊。”
校尉張了張嘴,
最後只得跪了下來;
“卑職領罰。”
“記過再犯,斬。”
“喏!”
許安目光掃過四周,冷聲道:“軍中這麼多人,沒有規矩約束,得亂成什麼樣子,這些年沒打打仗,你們這些崽子們還真是連規矩都忘記了。”
“二哥,那位將軍好凶啊。”
“別瞎說,回帳篷,睡覺。”
覃二勇拉着自己弟弟轉身進了帳篷。
“二哥,咱們會上戰場麼?”
“哥也不知道。”
“我是既想上,又害怕上。”
“呵,誰不是呢。”
……
巡視完自己負責的營寨後,許安策馬進入中軍,在帥帳前,下馬,將冊子遞交到站在帥帳外的劉大虎手裡。
“許將軍親自來?”劉大虎是認識許安的,畢竟許安當年曾和陳仙霸一起當過金術可的親衛。
“正好在附近剛巡視完營寨,就自己過來送了,王爺在議事麼?”
“是。”
“我想見王爺稟事。”
“請許將軍稍等。”
劉大虎走入帥帳之中,不一會兒,劉大虎出來了,掀開簾子。
許安走入帥帳,帥帳內,王爺正坐在帥座上,下方站着的是陳仙霸和屈培駱,另外,靖南王世子正坐在那裡批着摺子。
王爺的目光落到了許安身上,
許安跪伏下來,稟報道:
“王爺,末將有一事稟報,末將發現軍中輔兵和民夫,在軍紀軍律上有所不足,恐有後患。”
“這般嚴重了麼?”王爺問道。
“回王爺的話,是。”
晉東軍的軍風承襲了當年靖南軍,講究軍中事無鉅細都需嚴格把握;
但近些年來,雖然每年都有軍演調度,但正兒八經的出征大戰,已經很久沒再出現了,再加上這次入輔兵和民夫的,年輕人比較多,就容易出現散漫的問題。
這類問題出現在其他軍中,其實根本不會引起注意,但在晉東軍眼裡,就未免有些不像話了,且許安本人,現在任的就是軍中軍紀官,這是他職責所在。
這時,一直在旁邊批摺子的天天擡頭看着鄭凡開口道:
“父帥,這幾日來,民夫輔兵犯事的摺子很多。”
鄭凡點了點頭,對許安道;“許安。”
“末將在。”
“孤命你牽頭着手,整肅輔兵營民夫營軍紀,大戰在即,你時間不多,幫孤將軍紀,給整頓好。”
“末將領命!”
許安起身,退出了帥帳。
鄭凡的目光,則又落到陳仙霸和屈培駱身上。
當下格局是,
晉東軍出鎮南關後,來勢洶洶,已經沿着上谷郡南部也就是渭河沿岸拉開了陣勢,這裡面,兵馬肯定不是堆積在一起,而是鋪散開了,進行重點的針對。
雙方其實都清楚,接下來,晉東軍要做的,就是過江了。
楚人已經開始了戰略收縮,楚人也不打算在渭河來直接與晉東軍進行戰略決戰,因爲這筆買賣,對楚人太虧。
晉東軍要是輸了,在事先防備好楚軍水師的前提下,至多也就是個進攻受挫,打不過江去的局面,損兵折將是無法避免的,但真要說傷筋動骨,還真不至於。
另外,就算是晉東軍第一輪攻勢敗了,楚軍敢趁着這波勢頭反攻過來麼?
且不說上谷郡的地形對於以步卒爲主的楚軍而言簡直就是“裸”奔,真就爆種打了過來,那鎮南關還立在那兒呢?
到時候,楚軍就是進退不得了。
對於楚軍而言,反攻過渭河必須要達成的戰略目的就是一口氣在擊潰晉東軍主力的基礎上,再拿下鎮南關,否則在這寬闊的平原上,晉東騎兵足以將楚軍精銳給埋葬。
至於說堅守,也得看看運氣,因爲一旦晉東軍攻破了一點,在某一處位置上登了岸,甚至更遠一點,從三索郡那裡過河,再繞過來;
楚軍一旦做出堅守渭河的決定,其防線就會在呈一字長蛇陣的基礎上被馬上戳出幾個窟窿,然後被晉東軍各路兵馬完成切割包圍。
雖然好些年沒打仗了,但雙方的戰術習慣彼此都心知肚明。
故而,
從軍事佈置角度來說,對面的楚國王爺熊廷山,選擇戰略收縮,以空間換時間,是正確的選擇。
畢竟,當年燕軍曾兩次殺入楚國腹地,但最後,都不得不撤回去。
只不過,
楚人也不可能就撤得那麼光棍;
現在的態勢就是,雙方都陳兵兩岸,你知道我要進,我知道你要退,但總得過過幾道推手,亮個彩。
接下來,某個位置很可能會成爲雙方聚焦的區域,那裡,將打一場,然後看結果,雙方再進行接下來的步驟。
而陳仙霸與屈培駱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則是想趁着明日軍中擊鼓聚將前,搶先走個後門,預定一下這“開門紅”的差事。
許安走後,
陳仙霸搶先開口道:
“王爺,末將這幾年一直活動在這渭河沿線,對楚人水寨的防禦和楚人戰法,極爲清楚,另外,末將麾下雖然只有三千騎,但都是末將一手調教出來的袍澤,絕對敢戰能戰。
知己知彼,
故而,末將認爲自己能擔當得起這首戰之責!”
陳仙霸說完,屈培駱就開口了,只不過他說話的語氣,沒有陳仙霸那般剛硬,昔日的屈氏少主,在蹉跎了一段歲月後,在這些年裡,又逐漸撿回了屬於大楚貴族的優雅:
“論知己知彼,我是楚人,我麾下的楚字營,也是楚人,陳將軍,我想我們更瞭解我們自己。”
陳仙霸扭頭看向屈培駱,目光微凝。
屈培駱微微一笑,倒也不懼,反而拱手道:
“王爺,楚字營請戰,伐楚之戰,若是能以楚攻楚,纔是正解。”
坐在帥座上的鄭凡,看着兩位將軍的爭吵,似乎很難以抉擇。
而邊上重新開始批閱摺子的天天,則顯得有些過於安靜。
鄭凡伸手,推了推面前的茶杯。
天天起身,端起茶杯,幫鄭凡續了熱茶,放過來時,鄭凡有些疑惑道:
“什麼?”
天天:“嗯?”
“呵呵呵呵。”鄭凡忽然笑了起來,指了指天天,道,“你說你也心癢癢了?”
天天:“唔……”
鄭凡看向站在下面的陳仙霸和屈培駱,
道;
“這可如何是好,你們倆爭着爭着,倒是把孤這兒子給爭得手癢了。”
屈培駱馬上俯身道;“那就請世子殿下打這第一仗吧,我等心服口服。”
說完,
屈培駱扭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側的陳仙霸。
陳仙霸深吸一口氣,拱手行禮道;
“末將願意將麾下兵馬借給殿下。”
天天的官面身份是靖南王世子,又是攝政王的“長子”,於情於理,他來打這個頭陣,拿這個開門紅,還真是無人能置喙。
畢竟,無論是他親父還是養父,都在楚人身上留下了血淋淋的傷疤,眼下子承父業一把,對己方軍心士氣也是一種提振,同時也能進一步地打壓對面的士氣。
最重要的是,王爺都這般笑着問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可不是在徵求你們的同意。
陳仙霸和天天也算“半個”一起長大的,天天還喊了他這麼多年的“霸哥”,再怎麼傲氣,他也不好意思和天天去爭。
至於屈培駱,
他吃飽了撐的特意跑這帥帳裡來和晉東軍中新一代當紅扛旗人物搶首戰?
他是想在這一場戰役中有一番作爲的,但還沒心比天高到和人家真正的“本家人”爭一口氣的地步。
他是被劉大虎喊來的,
來了後,陳仙霸也在,陳仙霸請戰,屈培駱心裡自然也就有譜了,行唄,爭唄。
現在感情好,是給世子殿下鋪路了。
而且這是一場預演,明日擊鼓聚將安排任務時,他們倆還得按照先前的模式,再走一遭。
王爺可以在他們面前“任人唯親”,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希望能夠在諸將面前“公正虛心”一些的。
相較於陳仙霸和屈培駱的果斷放棄,
天天倒是有些懵,他是真沒想到自己的父親竟然直接將這麼重要的開門紅之戰交到了自己手中。
他原以爲自己的任務就是在父帥身邊,批閱摺子跑跑腿,跟着學習學習,心裡確實想過去正面戰場衝殺,可幸福來得,未免過於突然。
而正抿着熱茶的鄭凡看着天天略微侷促的表情,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當年自己被老田趕鴨子上架的場景。
不同的是,自己當初是真不願意冒險,而天天,他是無畏的。
命運,在這裡,似乎畫出了一個圓。
天天后退兩步,跪伏下來;
“兒臣定不負父帥所望!”
這差事,算是接下了。
放下茶杯,
鄭凡開口道:“仙霸率部做策應吧。”
陳仙霸略顯疑惑,他先前說了願意將自己一手調教的部下交給天天去打這一仗,但王爺這話的意思,很顯然是不打算讓天天用他的兵。
可問題是,天天是沒有部曲的,他還沒來得及真正地掌握和發展自己的嫡系兵馬。
身爲“哥哥”,仙霸不希望天天去接手一個隨便拉過去的隊伍去打這一場仗,因爲這場仗,不容有失,對戰局的影響不談,對天天的影響,會很大。
兩個父親的榮光,有時候,也是一種深沉的壓力。
虎父無犬子,因爲犬子,會被咬死。
鄭凡又開口道;“孤把錦衣親衛,調給你用。”
陳仙霸沒話說了;
他雖有初生牛犢不怕虎之氣,但曾擔任過王爺親兵的他,當然清楚那支自建立以來就專司負責王爺安危的錦衣親衛,到底是怎樣的一支力量。
如果說李成輝那一部代表的是老鎮北軍最後的榮光,樑程的那一鎮代表着晉東真正的精銳,金術可那一鎮代表着晉東的底線……
那麼錦衣親衛,則是整個晉東軍中,真正的菁華所集,是精銳中的精銳。
最重要的是,天天很熟悉錦衣親衛。
大軍壓陣的前提下,以錦衣親衛去破局,陳仙霸很難想到會輸的理由,因爲燕楚雙方會很默契地將這一次交鋒控制住規模。
“多謝父帥!”
鄭凡點點頭,又揮揮手。
“末將告退!”
“末將告退!”
陳仙霸和屈培駱一同告退。
出了帥帳後,
屈培駱看了看陳仙霸,有些好奇道:“陳將軍似乎也沒什麼不滿?”
陳仙霸冷笑一聲,道;“我還不至於這般沒度量。”
“那屈某就告罪了。”
“客氣。”
帥帳內,
接到軍令的天天一時有些茫然,自己現在是該去收整錦衣親衛,還是繼續坐回去把沒批閱好的摺子繼續批完?
“摺子我來看,你去和他們打個招呼。”
“喏!”
天天轉身往外走,但身後又傳來了聲音:
“等下。”
天天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鄭凡:
“父帥?”
鄭凡伸手,將一顆紅色石頭,丟向了天天。
天天伸手,將這塊紅色石頭接住。
“姐姐。”
“他是你看着長大的孩子,如今要上戰場上了,你理所應當的,得護他一程。”
紅色的石頭自天天手中立起,搖了搖。
一向極爲傲嬌的魔丸,對任何吩咐與指令,甭管做不做,就算做,也得表現出很抗拒的姿態;
但這一次,它很樂意。
天天這孩子,是它看護着長大的。
“父親,兒子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說完,
天天帶着那塊石頭,離開了帥帳。
帥帳外很快傳來一聲呼喊聲:
“奉攝政王令,錦衣親衛自即刻起,聽我調配!”
“喏!”
“喏!”
帥帳內,
鄭凡斜靠在帥座上,
指尖,輕輕敲擊着扶手,
敲着敲着,
鄭凡嘴角漸漸就浮現出了一抹笑意:
“雪海關總兵大成國將軍平野伯鄭凡,聽令!”
“末將在!”
“本王命你部直取央山寨;
勝,本王爲你記伐楚第一功;
敗,就不要回來了,大可直接去問問對面楚人,問問他們,還收留不收留你這位名正言順的大楚駙馬。”
“末將……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