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還在下;
許文祖一身官袍,站在遮蓋下,頭頂沒雨,但腳下靴子卻難免沾染了些許泥濘。
在許文祖身邊,站着一圈現如今穎都的真正官面高層,燕晉各半,負責穎都下轄衙門的各項事務,穎都本就是曾經大成國的國都,現在,燕人爲了穩定晉地,也是將穎都當作了“陪都”在經營。
“直娘賊,乾國的那些文人喜歡吟誦個什麼春雨如酥,可真是閒得慌,依我看吶,那些不幹事兒,整天不是想着喝茶就是飲酒,不是尋歡就是作賦的,纔有個心思去聽個雨賞個風,弄出這般的矯揉勁來。
真正幹事兒的,哪裡有這種閒工夫。”
“大人說的是。”
“大人所言極是。”
周邊一衆穎都高官一齊附和許文祖的話。
普通人看出的是一種集體的諂媚,
而真正浸潤到權力層次的人所看見的,是穎都太守對自己治下的絕對掌控力。
許文祖剛入穎都時,因其形象實在是太過剛鬣,不少穎都百姓都曾私下議論這位太守到底得搜刮起多少民脂民膏!
彼時晉地剛依附不久,伐楚之戰不僅僅是折騰了燕地,晉地作爲毗鄰楚國之地,也是被折騰了個夠嗆。
許文祖這新任太守一來,下面,當真是人心惶惶;
甚至一度傳出這位“富態”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太守大人好吃小兒的心肝;
其剛上任初的大肆株連清洗,也印證了這個猜測。
但漸漸的,
原本穎都亂糟糟人浮於事的場面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穩定和秩序。
當官兒的,做黔首的,各行各業,也都清晰了自己的位置,知曉自己要幹嘛和該幹嘛。
如果說晉東是靠着平西侯府從一片戰爭後的白地強行催生出的生機,那麼穎都,則像是一個這幾年因戰亂政局動盪的一個氣血虧損浮腫的病人,重新被調理起來。
等以後許文祖離開穎都太守的位置時,一個“大治”的評價,絕對跑不掉。
許胖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但還是得等;
沒辦法,昔日自己一隻手就可以捏死的“小老弟”,如今已經足以讓自己站在雨中等了又等,還不敢有什麼抱怨。
這或許,就是人的命和造化吧。
如果是一個平西侯爺,他穎都太守客氣客氣也就罷了,出不出城相迎,還真也就是看個心情,論個關係。
但如今人家封王的欽差隊伍已經在路上了,雖然還未正式走那一道程序,官面上還是“侯爺”,實則,已經是王爺了。
這意味着,大燕曾經鎮北王和靖南王雙異姓王並立的格局,又有了一個新的依託點。
鮮血首級鋪路,戰功爲橋,和新君的關係與默契是最好的風向;
自身鐵打的本事毋庸置疑的功勳,風又一直在其身上吹,一步步,從民夫走到了王座。
許文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肥臉,
再將手掌放在自己面前,
水汪汪的掌面,像是面鏡子,
鏡子裡,
滿滿的是無奈和感慨。
沒嫉妒啦,早沒啦,甚至,已經有些許的習慣。
不遠處,停着一輛馬車,在衆多迎接平西侯的人羣裡,位於最中央也是最顯眼的位置。
兩排禁軍,站得筆直。
許文祖曾和大皇子搭檔過,大皇子曾說過,燕京城的禁軍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這花架子。
馬車外,站着一個年輕太監,姓張。
身爲大員,封疆大吏級別,許文祖沒必要去和內宦親近什麼,這是大忌;
但他也知道,眼下大燕皇宮內,聲名最鼎盛的,有仨太監。
前倆,二枝同秀;
第三個,則是剛有了起勢。
前倆裡,一個是先帝爺身邊的魏忠河,乃先帝爲新君所留,爲新君保駕護航。
另一個則是新君身邊的張公公,新君在皇子府邸在王府時的老人,是家裡人。
魏公公何時離開,張公公何時真正上位司禮監,暫時還沒人知道,全看新君的想法。
小張公公就是張公公的乾兒子,也是六皇子府邸裡出來的自家人。
那第三個公公,姓黃。
燕國不似乾國,乾國有太監監軍的傳統,曾經乾國的三邊都督楊太尉,本身就是個宦官。
這一項,在燕國是不存在的;
派宦官去鎮北王府監軍?還是去靖南王那裡監軍?
就算是太監不怕死,真敢去,皇帝敢麼?
可偏偏現在就出了一個,刷了現如今大燕皇宮內宦的一個記錄。
這一次,是正兒八經地跟着平西侯爺入了楚,打了勝仗的。
去前,他親自寫了公函,告訴燕京那邊,平西侯爺意思是讓他留下監軍,他就答應了。
他確實去了,最煎熬的長途奔襲,得益於這幾年黃公公經常往返燕晉兩地的鍛鍊,還真就挺過去了。
而且,他還撈到了首級軍功,是的,在衝擊獨孤大軍時,黃公公是真的舉着刀騎着馬跟着平西侯府騎士們一道衝殺的,首級也是實打實的。
這下可把黃公公牛逼壞了。
在戰後,燕京和平西侯爺之間不斷地信息互通時,黃公公也是一起將摺子呈送上去。
倒是沒怎麼誇自己,如實記錄了從出兵到戰勝的一系列經過。
這其中,也有一些隱瞞,比如平西侯爺的一些“出格”舉動,一些可以夠得上大不敬的痕跡,他都抹去了。
不是他黃公公被平西侯爺給腐蝕了,也不是不忠誠於皇帝了,而是因爲黃公公自己心裡明白,皇帝不樂意看到這些,甚至,皇帝自己壓根就不在意。
不管怎麼着,這一身金,是鍍出來了。
監軍打過勝仗的太監,在內廷裡,地位可就超然了,因爲太監是皇帝的家裡人,以後但凡有涉及兵事的事兒,皇帝在召見大臣之前,就可以先問問他。
等回宮後,黃公公就算依舊沒辦法和魏公公張公公去比,但好歹,立住了自己的小山頭。
小張公公不時地從馬車裡取下來一些水果點心,分予許文祖和其身邊的官員,大傢伙都表現得很誠惶誠恐,太子是半個君,禮數是不能少也不敢少的。
但讓人有些意外的是,確切地說,是讓很多打着不同心思的穎都官場人都很意外的是,本該是最活潑好動年紀的太子,自進穎都後,就一直很低調,在由太守府所改造的行宮裡,也是一步不出,安心課業。
許文祖倒是見過太子幾次,也說過話,太子言談舉止,渾不似這個年紀一般,彬彬有禮之中,還透着一股子的圓潤。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東宮這個位置,以及未來的大燕國繼承者,他不能以“好”和“壞”去區分,但絕對不能笨,得聰明。
先帝爺是怎樣的雄才大略,連出身鎮北侯府的許文祖,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新君登基前是如何政壇搏殺,手腕如何,許文祖也是清清楚楚,否則,也不會早早地就押寶上去。
眼下,大燕帝國的下一代繼承人,已經給人一種很不簡單的感覺了。
一向不敬鬼神的許太守,
在幾次接觸太子之後,心裡也不由得生出一種感覺……天命在燕!
要是真能一下子出三代名君,
大燕一統諸夏,怎可能會是夢?
只不過,
許文祖也瞧出來了,太子爺的身體,似乎不大好。
幼年身子虛的話,相當於蓋房子地基不牢靠啊。
唉。
馬車內,
姬傳業坐在被褥裡,斜靠着馬車車壁,打着盹兒。
小張公公掀開簾子,上來,本想給主子掖掖被角,卻發現小主子已經睜開了眼。
“侯爺沒到麼?”太子問道。
“回主子的話,應該還有一會兒呢,主子,奴才還是伺候您先回府上歇息吧,外頭涼,這晉地的氣候和咱京城不同,可千萬不能染上風寒。”
“爹說,鄭叔叔是我這輩子可以信任的人;
一個可以護我一輩子的人,我只是多等一會兒而已,哪可能回去歇息?”
小張公公只能點點頭,道;“奴才給您升個炭盆吧?”
“太燥了,不用。”
太子伸手,拿起一個鼻菸壺。
小張公公欲言又止;
太子將鼻菸壺對着鼻子吸了兩口,神情,倒是恢復了些許精神。
“等鄭叔叔來了,我得出馬車見人,我是大燕的太子,在外頭,就代表着父皇的臉面,可不能讓臣子們看見一個萎靡的太子。”
這時,
外頭傳來了響動。
小張公公馬上出去看了看,很快就回來道:
“主子,平西侯爺到了。”
太子掀開被子,起身,站起,撐開雙臂。
小張公公上前,整理穿戴。
“上次見鄭叔叔,是在大伯家,鄭叔叔還教我們唱歌來着。”
“主子,奴才別的不敢說,但奴才覺得,平西侯爺府裡,定然是好玩的,規矩沒有宮裡多,且平西侯爺這個人,也是真的風趣得很。”
姬傳業看着小張公公,
笑着問道;
“你說,風趣?”
小張公公先點點頭,隨後,愣了一下,而後後退半步跪伏下來,抽了自己一巴掌。
“奴才失言了,奴才失言了。”
“張伴伴,你這是在做什麼,平西侯爺,人確實很好啊。”
太子笑了,
然後,
在小張公公的攙扶下,走出了馬車。
外面,
已經出現了一衆黑甲騎士,
大燕的黑龍旗和雙頭鷹旗迎風招展。
這些騎士身上,還帶着未曾完全褪去的煞氣,當他們和他們的侯爺在一起時,自然而然會有股子睥睨四方的豪邁。
穎都的官員們以及有頭有臉的人物們,此時全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許文祖身上。
大家在遲疑,到底該是以對侯爺的規格還是以王爺的規格來迎接那位。
侯爺的話,其實可以不用下跪,行拜禮即可,當然,跪也是可以跪的;
王爺的話,那就沒說的了,全都得跪。
許文祖開口道;
“一切以朝廷正禮爲準,冊封還沒舉行,封王大典還沒辦,急什麼。”
馬車前的臺子上,
太子則開口對身邊的小張公公道:
“張伴伴。”
“奴才在。”
“平西王爺,來了。”
“奴才明白。”
小張公公直起身子,喊道;
“東宮禁衛聽令!”
四周的禁衛全部後背一挺。
“跪迎王駕!”
禁衛們全部拄着兵刃,單膝跪伏下來,
齊聲高呼:
“吾等跪見平西王爺,王爺福康!”
太子這邊做了表率,開了頭。
在禮儀上,已經沒人能比太子殿下更能做最終詮釋的了,且也因爲東宮禁衛這一舉動,讓周圍的這些穎都官員們再沒了忌諱和擔心,紛紛跪伏下來,高呼:
“吾等跪見平西王爺,王爺福康!”
“吾等跪見平西王爺,王爺福康!”
之前的躊躇和猶豫,並非是過於看重禮數,既然平西侯即將封王,近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大傢伙自然巴不得早點把馬屁拍上去,都是行禮,惠而不費事兒;
但大家擔心的也就是提前“行禮”,會不會被打成“平西侯府”的走狗,萬一日後風向再變變,該怎麼脫身?
現在,不用擔心了。
許文祖見狀,也只是笑了笑,領着身邊的高級官員,也都跪伏下來,行接王駕之禮。
鄭凡騎着貔貅,
緩緩過來。
在經過許文祖身邊時,鄭凡停了一下,許文祖擡起頭,看向鄭凡,二人短暫的目光交匯,彼此微微頷首示意。
太子在這裡,肯定先招呼一下太子;
許文祖懂,也不會介意這個。
隨即,
鄭凡的貔貅自跪伏的人羣之中穿行,貔貅很注意自己每一次下蹄的力道,儘量不濺起太多的水花,走得,那叫一個溫文爾雅。
小張公公見鄭凡靠近,也跪伏了下來。
太子站在那裡,面帶微笑,看着不斷靠近的鄭凡。
終於,
騎着貔貅的鄭凡來到了馬車前,馬車很高大,貔貅,也高大,故而,雙方大概在一個水平線上。
按理說,
君是君,臣是臣;
真正的帝系嫡系一脈,於一國而言,必然是處於絕對的至高位置。
自上而下,應該是太后、皇帝、太子。
所以,這也是爲何這次太子到穎都來,能引得穎都上下轟動的原因所在。
穎都以前來過王爺、侯爺、皇子,卻沒來過真正的“君”亦或者是“半君”。
新晉太子在此,
按理,
即使是地位同樣超然平西王,也得行禮。
至少,禮數上,是這般講的,也應該這般做。
但,只可惜,鄭凡是見過昔日兩位王爺在天家面前的那種淡然姿態的。
皇帝,人前時是要跪的,給個面子,走個流程。
但皇子,哪怕是太子嘛……
當初在烤鴨店裡,太子上來後,是其主動向兩位王爺見禮的。
平西王爺沒有行禮,
他伸出手,
將站在馬車上個頭還不高的太子抱起來,送到自己身前,讓其也坐在了貔貅上。
伸手,捏了捏太子的臉,
道:
“高了,也瘦了點兒。”
“鄭叔叔,你好像也黑了點呢。”
“哈哈哈哈。”
鄭凡笑了,
道:
“在楚地打仗時被太陽曬的,養一陣子就好了。”
鄭凡沒急着喊起來跪伏在地的百官,
他先看向馬車附近的東宮禁軍,又看向靠着馬車跪伏的那批年輕的品級不高氣質卻絕佳的文官。
道:
“行了,回去稟報陛下,太子,我鄭凡接到手了,你們,可以回去覆命了。”
東宮禁軍還好,沒吱聲;
而那些擔任着東宮教習年輕進士出身的文官們不樂意了,有人打頭道:
“王爺,我等是天子任命的東宮教習,爲太子師,傳道授業解惑,我等身上,可是有對儲君施教之責……”
“我是太子太傅,在這事兒上,我,說了算。”
諸教習一時愕然,這才記起來陛下真的冊封了太子太傅。
雖然,這個職位,早就脫離了“太子老師”的範疇,成了一種名譽上的尊榮,但真要較真的話,確實是能對太子的教育上,說一不二。
因爲就連他們,名義上也是太傅的下屬。
“來,跟鄭伯伯回家。”
姬成玦在家裡教他孩子喊自己叔叔,
但鄭凡一直認爲小六子是自己的弟弟,
一邊論一邊,各算各的。
太子開口道;
“父皇有吩咐,讓傳業去石山拜祭成國太祖皇帝。”
“哦?還沒去麼?”
“還沒。”
“行,鄭伯伯帶你去。”
鄭凡目光環視四周,
既然要去祭拜,得帶人吶。
“成親王呢?”
鄭凡沒在迎接自己的人羣裡,看見成親王府的隊伍。
小張公公嘴角下意識地抽了抽,
感情成親王府怕得要死的禁足令,人王爺其實早就忘了。
鄭凡還真是忘了,畢竟剛打完仗回來,事兒多嘛;
但很快,
他記起來了,
然後自顧自地笑了笑。
這是在自嘲自個兒的記性差,
但在四周穎都百官眼裡,則是平西王爺在向衆人宣示着他的權威;他的一句命令,成親王府,謹記在心,不敢再逾越!
“咱們,就不耽擱了。”鄭凡看向小張公公,繼續道,“你去喊一下成親王,我等他半個時辰,讓他出來,陪我等去石山。”
“奴才遵命!”
小張公公馬上起身,找了匹馬,進穎都去通傳“王命”了。
鄭凡則對四周開口喊道:
“諸位大人,我就不進城了,感謝諸位雨中相迎。”
“王爺客氣。”
“應該的,應該的。”
“恭賀王爺凱旋。”
“許太守。”
“下官在。”許文祖此時已經被簇擁着靠近過來。
“楚國大將軍年堯、柱國獨孤牧的首級,我都帶來了,勞煩許太守派人送去京城。”
“下官領命。”
當你身份足夠高時,你就可以抽身而出絕大部分的虛應和客套;
鄭凡不打算再在這裡和這些官員們嘮嗑拉關係什麼的了,和許文祖又對了一個眼神後,就騎着貔貅回到了自己的隊伍中。
因在下雨,怕孩子冷了,鄭凡就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披在了太子的身上。
“你這身子骨,有點弱啊。”
“父皇說,讓鄭伯伯幫我調養,父皇說,鄭伯伯最會過日子呢。”
“呵呵呵。”
鄭凡身後拍了一下太子的腦袋,揉了揉,
道:
“無妨,去了石山祭拜後,伯伯就帶你回去,家裡有你天天哥哥在,他很高興會有一個弟弟的。
你就跟着你天天哥哥吃和住,讓他照顧你。”
天天自小,太寂寞了,也太懂事了,尋常玩伴,不合適;
這小太子,倒是可以。
四娘和公主也有了身孕,自己倆孩子不用多久也就將降臨了,大的帶小的,這是常理,正好讓天天先帶一個小弟弟練練手。
“傳業早就想見天天哥哥了。”
“嗯。”
穎都的百官們也都退場了,迎接儀式已經完成,但大傢伙並未徹底散去,而是聚攏在了一輛囚車旁。
獨孤牧的首級,大人們倒是沒特別大的興趣,因爲是“處理”過了,所以不怕腐敗,大家也就瞧一眼,砸吧一下嘴就可以了。
倒是活生生的年大將軍,讓大人們看了又看,不少人,還開始吟詩作賦以紀念今日。
成親王司徒宇,帶着幾個家丁,騎着馬趕來的。
半年沒見,人又長高了,也更瘦了。
上次,鄭侯爺進穎都時,治了成親王府的罪,狠狠地做了發落,且還牽扯出了大案。
原本,按照許文祖的意思,是要將這位成親王爺給廢了換一個姓司徒的旁系上來的,但很快就又趕上了先帝駕崩新君登基,最主要的還是鄭凡一力降十會,在燕京城殺了趙九郎,使得那位對很多事都有接下來佈置的當朝宰輔對很多條線失去了控制。
再加上成親王府接下來,就真的是乖巧得不能再乖巧,許文祖也就沒再下辣手,乾脆整了個息事寧人,心照不宣。
不過,具體的陳情,自然早早地就送往了燕京城。
先皇應該是知道了,但沒做發落;
小六子登基後,應該也看過了,但也沒作發落。
反正把柄在手,想什麼時候廢也無非是一句話的事兒,越往後,廢的阻力和波瀾也就越小。
站在皇帝的立場,他們更看重的,是維穩。
至於那有身孕的姓聞人的女子,許文祖是怎麼處置的,鄭凡沒問。
平西王爺心善,聽不得這等可能會血腥殘暴的故事。
到了鄭凡面前,司徒宇勒住繮繩,翻身下馬跪伏行禮:
“小王參見平西王爺,王爺福康!”
成親王,是親王爵,按理說,哪怕鄭侯爺封王大典辦下來了,司徒宇爵位也比鄭凡高。
但在燕國,卻不會講這種說道,且朝野上下都認定,軍功侯比其他都高貴,軍功封王者,就直接比肩前面的那兩位王爺了。
“起來吧。”鄭凡開口道,“太子要去石山祭拜成國太祖皇帝,你隨行吧,本侯不能多耽擱,楚地的事兒還未徹底平息,所以,一切從簡。”
“小王謹遵王爺您的吩咐。”
這一次,沒有大隊人馬的隨行,不似上次去石山,穎都的權貴,多少個馬車隊伍全都一窩蜂地跟着了。
出行的,也就帶着太子的鄭侯爺以及麾下這支護軍,再加上司徒宇和他的一些個王府家丁。
很倉促,像是去爲了完成一個任務,事實,也的確如此。
一路行進時,小張公公很擔心坐在貔貅背上的太子殿下會被風吹着涼。
但太子卻很享受坐在貔貅上頭“風馳電掣”的感覺;
先帝雖然幹了很多馬上皇帝都幹不了的大事兒,但畢竟不是馬上皇帝;
姬老六那貨,早早地就開始養生了。
當今天下的幾個兄弟,哪怕喜歡詩詞歌賦的老三早早地下去了;
但剩下的六個裡頭,真正會舞刀弄槍的,也就一個老大加上半個老四。
所以,平日裡太子還真沒什麼機會去這般暢快。
在鄭侯爺的鼓勵下,太子放聲大叫了好多次,他喜歡這種感覺。
終於,
石山到了。
“鄭伯伯,京城那裡,也有一座石山。”
在大夏典籍和文化裡,石山,是比較嚴肅的地名。
京城外,有石山大營,駐紮着拱衛京城的兵馬;
穎都外,有石山,埋葬着司徒家歷代先人之墓。
鄭凡抱着太子上山;
這座陵寢,鄭凡來過。
陵寢並非完全都封閉在地下的,他有“會客廳”。
八百年前大夏的習俗,伴隨着當初的三侯開邊,使得燕晉楚三國,在習俗上都有了各自的發展。
晉人在驅逐完了野人後,也吸收了不少曾經野人的風俗,融入了自身之中。
野人對星辰的信仰,落在晉人這裡,則變成了對“死”這件事的更爲開明,這一點,也體現在了墓葬設計上。
“會客廳”內,
太子很認真地上香,鄭凡也上了香;
身爲子嗣的司徒宇,反倒是第三個才上的香。
禮畢;
有些倉促,但事情,有了交代。
鄭凡打算帶着太子就此離開,往侯府歸去。
但就在這裡,
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司徒宇忽然跪伏下來,
開口道;
“太子殿下,請準小王和平西王爺說幾句話,小王,想再認真地向平西王爺認個錯。”
太子點點頭,被鄭凡放了下來,外頭,有錦衣親衛將太子領了出去。
劍聖則一直站在旁邊,沒離開。
有了上次在望江江面上的遇刺,劍聖大人對鄭凡的安全態度和細節,真的是用心了太多。
“認錯?”鄭凡問道。
“是,王爺,認錯。”
“事兒都過去了,我也不會再刻意地找你什麼麻煩,除非,你主動想找我的麻煩。”
“王爺,我是真心認錯。”
“好了,就爲了說這些麼,行,你已經說了,我也已經聽了,可以了。”
“不,王爺。”
司徒宇站起身,
“王爺,我有禮物要送給王爺。”
“禮物?”鄭凡有些意外。
“是,禮物。”
司徒宇瘦削的臉上,“寫”滿了堅定,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鄭凡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道:
“成親王,咱們之間,沒必要搞這些。”
“宇以前年輕不懂事,犯了很多錯,也惹怒了王爺您,但自從上次王爺您離開後,宇每天都在面壁思過,悔改,所以,希望這一次,能抓住機會,向王爺您表露心跡。”
“這話,聽起來……”
有些噁心。
鄭凡是不打算再繼續和這位成親王牽扯上什麼了,不是怕了,而是沒這個必要。
小六子已經和自己劃分好了“勢力範圍”,爲此還將“玉盤城”補給了自己,他沒興趣再在這座已經被扒光了毛的王府身上,再耗費什麼精力。
就算是要做一些未雨綢繆的佈局,也應該是讓瞎子來負責做,而不是他。
仗打好了,
太子也接好了,
接下來,
就該回家陪着妻子等待分娩的到來,享受生活。
“你繼續聽話就行了,希望你真的明白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記住,不是每次都能有上次這般好運的。”
“是,是,宇知道。”
“那就回吧,我要過江了,你回穎都。”
“還請王爺稍待。”司徒宇開口道。
“還有話要說?”鄭凡語氣裡,已經有了極爲清晰的不耐煩。
“王爺,以後的晉東,就完全是您的天下了,雪海關以北的野人,無法再威脅到您,鎮南關以南的楚人,這次又被您打折了兩條腿。
如今,您又已經封王了……”
“直入正題。”
“成親王府,司徒宇,想求王爺您一件事。”
求我一件事?
呵呵,
得加錢吶。
“我說了,直入正題。”
司徒宇點點頭,
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佩,然後,走到這間“會客廳”的西北角,將玉佩放入了石燈臺上的獸嘴之中。
而後,
只聽得一陣“咔咔咔”的聲響,
會客廳的地面中央,出現了一道向下行進的通道入口。
“王爺,我司徒家,敗落得太快了,盛極而衰的,也太倉促了。”
的確,司徒雷自立爲帝,建大成國時,是司徒家最輝煌的時候,但沒多久,就是野人入關,大成國名存實亡,併入了燕土。
它不是垂垂老矣,也並非像當初的晉皇那樣,百年時間逐漸地落敗。
也正因爲死得太快,所以有些東西,根本就沒辦法來得及去做變現。
當密道口出現時,
鄭凡當然不會傻乎乎地認爲這密道是司徒雷怕寂寞所以特意留下等待後人時不時進來陪他聊天解悶的。
再聯想到曾經自己找到過的“赫連家寶藏”,
眼下,
不出意外,
應該是……司徒家寶藏。
人死得太突然,胃部裡還有沒消化的吃食,這個比喻放在曾經的一個國家身上,就算是胃部的殘留物,那也應該是海量的財富。
最重要的是,曾經赫連家的寶藏,說是寶藏,但後人取用得太頻繁,導致寶藏數目可觀是可觀,卻也沒到真正的一國寶藏的程度,有點虛。
那眼前這座……
密道里有機關設置,密道兩側掛在牆壁上的燈臺,自己燃起了燭火。
司徒宇第一個走了下去,
鄭凡看了看劍聖,隨後,劍聖走前頭,鄭凡跟後頭,也下去了。
甬道很長,也挺深;
越往下走,佈局也就越清晰。
司徒雷的墓室,應該極窄,主墓室之外的其他墓室,只做了個大概的樣子,大半的空間,用來堆砌司徒家的寶藏。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下方,是一個大平臺。
伴隨着燭火的光芒,
鄭凡看見的是成箱成箱的珠寶,壘起一排排的金銀,一套套精良的甲冑以及刀劍。
另外,還有書架,裡面不是藏書,而是記錄着晉地各處的水文地理以及氣候變化等等看似無用實則有大用的訊息。
“比侯府的府庫,要氣派很多。”劍聖說道。
“銀子藏起來,埋地下,是最浪費的,還是得流通起來,纔是其真正的價值;再說了,人家家裡幾百年的積累,我才成家幾年吶。”
鄭凡打了個呵欠,
看着身邊恭敬站着的司徒宇,
道:
“以前我還好奇,爲何都到那種地步了,你們王府,還會有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現在,我懂了,這些做依靠的話,確實有想一想的資格了。”
錢財不是萬能的,但沒它們,成親王府連做夢的門檻,都夠不着。
“王爺,這些,都是您的了,請王爺安排人來秘密的運輸。”
“呵,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剛說,想求我一件事?
但,你清楚的,
當本王看見密道時,
這處寶藏,已經姓鄭了。
好了,
說吧,
想求我什麼事,
保你的性命?保你一直坐在成親王的位置上?”
司徒宇搖了搖頭,
咬了口嘴脣,
跪伏下來,
誠聲道:
“王爺,宇想知道,那個女人肚子裡的孩子,是死是活?”
“你應該清楚,朝廷對聞人家赫連家的餘孽,向來是斬盡殺絕的。”
“但宇覺得,朝廷,會讓她將孩子生下來的。”
因爲孩子的身份,不一般;
他是聞人家和司徒家共同的血脈,且還只是一個嬰孩,不是散落於晉地民間的所謂赫連家聞人家的公子。
“就算是生下來了,就算是還活着,這也必然是密諜司的秘辛,誰能插手?”
“當今大燕,也就王爺您能插手了!”
“你是真心的?”
“是。”
“本王可以幫你,問問,但就算是孩子被安排生下來了,還活着,也不可能拿過來,交給你來帶。”
“王爺誤會了。”
“哦,誤會了?”
“是,宇沒想過將孩子要回到自己身邊。”
“你是想讓本王保證孩子,安全地活着?”
“不,
宇想求孩子……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