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前,
太子跪伏在那裡,目光裡,透着一股子渾濁以及……麻木。
“嬤嬤。”
“嬤嬤。”
外面候着的宮女和太監向一位女子請安。
女子身着宮女的服飾,但儀表和氣度,卻和普通宮女完全不同,就是宮裡的那些答應、才人,在宮內行走時,都不會有女人的這種自信。
她叫阿柔,下面人,都尊稱她柔姑。
十三歲那年,她作爲貼身丫頭陪着皇后娘娘嫁入了王府,從王府,到東宮,再到皇宮,她一直在皇后娘娘身邊伺候着。
對外,是主僕,對內,更像是姊妹。
所以,在鳳正宮內,她是大管事;
在鳳正宮外,她常常會去傳達皇后娘娘的懿旨。
一定程度上,她,可以代表皇后娘娘的意志。
此時,
她走到太子身邊,跪伏下來。
太子扭過頭,看着跪伏在自己身側的女人,輕聲喊道:
“柔姑。”
她看向太子,太子整個人,清瘦得可怕,整個人也憔悴不堪。
“殿下,該進食了。”
“柔姑,我吃不下,吃不下去……”
“殿下,不要哭,娘娘,在看着你呢,你這般餓壞了自己的身子,娘娘會心疼ꓹ 也會無法心安。”
“柔姑……”
太子伸手,攥住了柔姑的手腕ꓹ 一雙眼睛忽然像是放出了光,他盯着柔姑,壓抑着聲音問道:
“柔姑ꓹ 母后到底是……到底是怎麼走的?母后,到底是被誰……害死的!”
她掙脫開了太子的手ꓹ
側過臉,
用一種威嚴似長輩的目光看着太子ꓹ
一字一字道:
“太子ꓹ 娘娘是解脫了,你該爲娘娘高興。”
那一夜,皇后娘娘親眼目睹了自己的親弟弟屠了自己的全族,這之後,皇后娘娘的癔症,就越來越嚴重,漸漸的ꓹ 不清醒的時候已經遠遠比清醒的時候多。
“不,不ꓹ 不ꓹ 一定是有人害死的母后ꓹ 一定是有人害死的母后ꓹ 是誰,是誰ꓹ 是誰!”
出乎預料的ꓹ
太子沒有先喊出他本該第一個想到ꓹ 也是最該想到,且有動機在此時下殺手ꓹ 甚至,在大婚之中所展現出的隱藏力量明明是有機會有能力做這個的那個人,那個,他的親弟弟。
太子伸手,指向東面,那裡,是御書房的位置;
“是不是………他?”
“殿下,你糊塗了。”
“不,我沒糊塗,我沒糊塗,我沒糊塗。”
這時,
柔姑將目光掃向身後,
李英蓮帶着一幫東宮的太監,將留守皇后娘娘靈堂內間的宮女太監都換走了,同時,李英蓮也在身後跪伏下來。
太子臉上露出了慘然的笑容,
道:
“除了他,還能是誰?這是宮中,這是大內,他是九五至尊,是大燕的主宰,想對母后不利的人多了去了,有能力將手伸進宮內的,也有那麼幾家;
但,
誰敢觸怒他的威嚴,去對母后下手?
誰不害怕他的雷霆之怒?
除了……他自己。”
太子的臉上,呈現出一抹潮紅,這是體虛寒氣侵入的症狀,
“他害怕我和郡主大婚完成,他害怕,他想要保住他的龍椅,他想要繼續把我扶在那個位置,去平衡他的兒子們。
但又不敢讓我真的立起來,不允許東宮真的威脅到他。
呵呵呵……
哈哈哈哈……
一樣的事,
他又不是沒做過。
閔妃,
不就是那樣子的麼?”
聽到“閔妃”兩個字時,柔姑的神情忽然一肅,馬上反手攥住太子的手腕,將太子整個人拉得一個趔趄。
她將太子抱住,
而太子似乎也不反感這個動作。
柔姑是自己母親的貼身丫鬟,是鳳正宮的大嬤嬤,在他很小時,柔姑就抱着他,然後牽着他玩,他哭了,他委屈了,他被父皇訓斥了,也是柔姑抱着他安慰他。
“殿下,娘娘剛走,你得振作起來,得撐住,你不能讓娘娘在天上心不安吶。”
“姑,姑……”
太子深吸一口氣,
在她懷裡,
喃喃道:
“爲什麼要這樣,他爲什麼要這樣,家人,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什麼?”
這時,
柔姑伸手,放在了太子的太陽穴位置,開始輕輕按摩。
李英蓮跪伏在後頭看着。
太子太累了,他已經跪在這裡好些天了,現在,在這個熟悉的懷抱裡,太子終於昏睡了過去。
柔姑伸手,摸了摸太子的額頭,又把了脈,
道:
“太子染上了風寒。”
李英蓮的眼睛當即瞪大。
“李公公。”
“在,您吩咐。”
“去太醫院後署,就說我病了,抓些藥過來煎。
那個人剛大婚,那麼大的動靜,娘娘又剛走,所以,絕不能讓殿下病倒的消息傳出去。”
“是,奴才明白。”
東宮失去了結親鎮北侯府的機會,又失去了皇后娘娘,兩大強援,不,是兩座大靠山在一天之內全部失去,此時的東宮,正處於最爲脆弱的時候。
身爲東宮的主人,決計不能在此時病倒下去,至少,不能讓外人知道他病倒了。
否則,照着那位大婚時所展現出的氣象,局面,將徹底地滑坡下去。
柔姑將太子攙扶起來,示意身邊的一個宮女爲太子披上了披風,而後,帶着太子離開了這裡,回到了東宮。
“太子憂思過重,好不容易睡下去了,你們退下吧。”
“是,嬤嬤。”
“是,嬤嬤。”
作爲鳳正宮的話事人,她在東宮的影響力,也是極大的。
入了寢殿,她將太子安置在了牀邊。
而後,
她走到茶几旁,
拿出兩封藥包。
一封,是“送子粉”,一封,是“催欲藥”。
她將送子粉倒入茶杯之中,晃了晃,自己一飲而盡。
另一封,
她沒倒進去,
一是因爲太子現在的身子弱,禁不起這虎狼之藥。
二,
是沒那個必要。
她雖然上了點年紀,但保養得極好。
再者,
民間常常流傳着一些高門貴第之中的藏污納垢,什麼做嬸嬸的養小叔子了,當公公的扒灰兒媳婦的;
事實上,這種事,其實不少;
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爲哥們兒在很小時,身邊就不缺女人,且會有很多女人會主動投入哥的懷抱。
貧寒之家的子弟,在一定年紀後,要麼,苦等成親那一日,要麼,只能將自己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那點銀子送去紅帳子裡才能得一個機會;
但在這裡,
他們,
唾手可得。
她知道太子對她的依戀,她和太子也經常親暱,但從未做過那種事。
不過,
今日……
她褪下了自己的衣物,
躺上了牀,
昏睡中的太子嗅到了那股熟悉且能夠讓他安心的體香,他微微睜開眼。
“柔姑……”
“殿下……”
…
十三歲,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紀,她歡呼,她喜悅,洋溢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勁兒,被田家小姐點了一下額頭,
笑着啐罵道:
“小浪蹄子,明明是我大婚,你興奮個什麼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你自個兒今日要出嫁哩。”
“小姐出嫁,阿柔開心吶,小姐也開心的,不是麼?”
“去去去,我哪裡開心了,要離開父母,要離開阿弟,我巴不得一輩子留在家裡。”
“小姐不誠實哦,上次那位王爺越過院牆進來看小姐時,小姐一邊罵着人家登徒子,一邊可是捂着嘴笑得那個厲害喲。”
“討打!討打!”
“啊啊,小姐別打了,小姐別打了,王爺是真的很英俊啊,和小姐真的是郎才女貌。”
“我看吶,是你這蹄子發了春,想做通房丫頭想瘋了!”
“我纔沒有,我纔沒有,小姐的夫君,我怎麼可能………”
“如果他要你,我也同意呢?”
“唔,那就……那就……勉爲………”
“好啊,心裡話說出來了吧!”
“哎喲,小姐疼,疼,耳朵疼呢………”
……
“給姐姐請安,姐姐福康。”
阿柔站在王妃身側,看着眼前這個跪在地上,於昨日剛剛嫁入王府的側王妃。
“好妹妹,快起來吧,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王妃身上沒有絲毫架子,很熱情。
“姐姐請喝茶。”
“好。”
王妃接過茶,小小地抿了一口。
“妹妹快請起。”
“謝姐姐。”
側王妃站起身,
阿柔看向閔家小姐,
笑得臉上露出了一雙小酒窩。
下一刻,
四周所有奴婢全部跪伏下來,
“給側王妃請安,側王妃福康。”
“起來,起來,都起來。”
閔氏從袖口裡掏出一袋子金葉子,
挨個地分着。
等分到阿柔面前時,
阿柔接過金葉子,
“多謝側王妃賞。”
“姐姐,這丫頭長得可真喜慶,白白胖胖的,怪喜人的。”
“妹妹要是喜歡,就拿過去就是。”
“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白白胖胖的丫頭,這得多福人吶,妹妹怎好意思分了姐姐的福氣。”
一溜圈下來,分完了金葉子。
奴婢們全都領賞謝恩下去了。
閔氏在旁邊坐了下來;
王妃似乎絲毫沒有對閔氏這種“排場”和“施恩”的慍怒,
因爲閔家的財富,那是燕人皆知的事。
“哈哈哈。”
閔妃忽然笑了起來,
對王妃道:
“姐姐可不曉得,我爹就是個愛顯包的性子,吩咐我賞賜時一人一塊小金錠子,說這才顯得閔家的豪氣。
妹妹我捨不得,就將金錠子改成了金葉子,這剩下的吶,妹妹命人送府庫管事那裡去了。”
“府裡的日子,可能是清冷了一些。”王妃笑着說道。
王爺不喜奢靡,也不收受外臣進俸,身邊的親信臣子,也是以寒門出身的居多。尤其是現在最爲被王爺所倚重的吏部小詹事趙九郎,一家子在京內清貧,還需要王府去接濟。
類似趙九郎這般的臣子,還有不少。
又開不了源,又不得節流,府內的日子,自然就清寡了一些。
田氏倒是財貨充足,但自家男人並不喜歡直接拿田家的東西。
“可不是嘛,不過姐姐放心,我閔家不是什麼高門貴第,入不得品級,也不怕折了什麼面子不面子的。
這以後啊,府內的開支,就由妹妹負責去向我爹那裡蹭出來,反正進府之前,妹妹就想清楚了,銅臭側王妃就銅臭側王妃唄,咱自家人把日子過得好纔是真的。”
王妃看向閔氏,
出身于田家小姐的她,自是不可能是什麼小白丫頭;
但閔氏眼睛裡,滿是純澈,這是一個,有錢,卻不會讓人覺得反感的人。
王妃笑着伸手握住了閔氏的手,
道:
“那姐姐就沾妹妹的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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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麼名字呀?”
一身貴氣的富家大小姐從馬車上下來,看着跪伏在路邊腦袋後頭被插着麥穗的小女孩。
“貴人,貴人,她叫……”
“沒問你!”身邊一個女婢當即呵斥這個女孩身邊的男子,應該是女孩的父親,在另一側,還跪着一個女人,女人身邊,還有更小的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姐姐,您買了我吧,這樣,我爹我娘我弟弟我妹妹們就不用捱餓了,就能吃上飯了。
求求姐姐,
你買了我吧,
我娘生病了,找大夫需要銀子,我爹實在是沒辦法了,只能把我給賣了。
您買了我,我給您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
“閨女,咋了。”
前頭,
一中年男子走了過來。
“爹。”
“喲,我家的菩薩又想發善心了?”
“爹哎。”
“行了行了,爹知道了,知道了,強哥兒,給這女娃子收回府裡去。”
“爹,不是收回我屋裡麼?”
“鄉野的小丫頭片子,哪裡懂得什麼伺候人,讓強哥兒帶回去,找府裡的嬤嬤調教調教才能得用的,這也是爲她好。聽話,閨女。
這樣吧,
這一家子,生病的,捱餓的,爹都管了,成不?”
“謝謝爹。”
“呵呵。”
“爹,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咱們吶,這是給三殿下送錢去。”
“嗯?是被趕出京的那位皇子殿下麼?”
“對,就是他。”
“爲什麼給他送錢啊,上次聽小姨王妃歸家省親時說,三殿下是徹底被趕走了呢。”
“婦人之見,婦人之見啊,人哪裡是被趕走了,人吶,是跑去西邊搬救兵去了。閨女,咱大燕的最西邊,有一座侯府,姑娘你知道不?”
“知道,先生說過,是鎮北侯府,爲鎮壓蠻子用的。”
“對頭,人既然敢往西邊跑,就絕對是有依仗的。
姑娘,
爹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道理話,你可得好好記在心底,以後啊,也得告訴爹的外孫。”
“爹,有你這般當爹的麼,我纔多大啊,不知羞。”
“哈哈哈,好了好了,外孫孫還早,但這話,你可得記住了。”
“嗯,爹,你說。”
“這錢啊,也就是銀子,銅錢,用出去的時候,才叫錢,藏家裡,能幹啥?熔鍊了下去造銀器造銅器?
還不是照樣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治病?
所以啊,家裡有錢,不算啥,古往今來,家裡地窖裡,棺材裡,埋得錢財,比咱閔家多的,多了去了。
可他們爲何沒有咱閔家這般的聲勢?
呵呵,這錢存到一定程度後,就得學會花錢。
還有,
最重要的一句,
這錢再多,銅器和銀器,太軟嘍,拿來做刀做劍,砍不死個人,得讓它變成鐵,變成刀,變成劍,變成戰馬,變成甲冑。
任你再有錢,
在金戈鐵馬面前,
也都是個屁!”
“爹,你說話就說話,能別這般粗俗麼?”
“好好好,爹錯了,爹錯了,我的心肝閨女喲,對了,這次咱們趕着趟地去給人家送錢,你也順帶看看,三殿下下面可是有好幾個皇孫;
你瞧瞧,
爹這麼多銀子送出去了,以後的事歸以後,咱總得先聽個響不是?
閨女啊,
你就在那些個皇孫裡頭,挑挑看,挑一個你覺得最好的,最對眼的,再跟爹說,爹幫你給定下了。
這一車車的銀子送過去,
好歹給爹買個女婿回來。”
閔家小姑娘聞言,倒是沒有生氣,也沒有嬌羞,畢竟她骨子裡,還是爽朗勁兒更足,
反而笑出了聲:
“呵呵呵,爹,你可真有意思,這一車車的銀子送出去不算,還要搭一個女兒進去,有爹你這樣做買賣的麼?”
閔家家主聞言,抱起自己的丫頭,
在他們身側大道上,閔家的馬車,絡繹不絕。
“閨女啊,爹聰明吧?”
“嗯,外人都說爹你是財神爺哩。”
“我閨女聰明吧?”
“我啊,不知道哎。”
“我閨女是聰明的,別看府裡的那些哥兒姐兒們覺得你憨,覺得你好哄好騙,但爹心裡跟明鏡似的,我閨女啊,天生是有大智慧的,起家的祖宗說過一句話,做事兒前,得先會做人。
自古以來啊,買賣一旦做大了,不會做人可不行。”
“爹,你到底想說什麼?”
“爹的意思啊,爹這麼聰明,我閨女,比爹更聰明,我閨女以後挑的夫婿,肯定也是一等一的聰明男子。
這爹以後的外孫孫啊,那必然是聰明得沒得邊兒了。”
“爹,你今兒是咋了,怎麼三句不離外孫?你姑娘我纔多大啊。”
“閨女啊。”
“嗯?”
“爹做了大半輩子得買賣,但爹心裡,其實一直想做另一個買賣。”
說到這裡,
閔家家主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脣。
“做啥買賣啊,爹?你要做就去做唄。”
“是咧,爹正在做着咧。”
閔家家主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邃起來,
他擡起腳,
踩了踩腳下的土地,
長舒一口氣,
帶着些許激動,些許暢想,
緩緩道:
“爹要讓以後腳下這塊地的主人,
身上流着,
咱閔家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