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宰輔大人,已經在御書房外候着了。”
魏忠河稟報道。
燕皇眼裡,閃現出一抹疲憊。
下了馬車,
趙九郎站在那裡,就這麼看着燕皇,沒行禮。
燕皇在魏忠河的攙扶下,向這邊走來。
當雙方距離拉到一定程度後,趙九郎嘆了口氣,跪伏下去:
“臣,叩見吾皇萬歲。”
燕皇開口道;
“朕還以爲宰輔大人會將官帽先摘下來放在一邊呢。”
“臣倒是想,但我大燕畢竟不是大乾,沒那種動輒掛冠而去撂挑子的風氣。”
“是。”
燕皇點點頭,步入御書房。
趙九郎起身,跟着一起進來。
燕皇坐上首,
趙九郎跪伏在下面。
無論是燕皇在這御書房裡還是太子監國於此,堂堂宰輔,都是有座位的,但他沒坐。
魏忠河站在裡頭,也沒去主動請宰輔大人坐下。
“陛下。”
趙九郎開口了。
這對於燕皇來講,是很熟悉的一幕;
很多臣子開始以“道德”以“規矩”以“禮法”以“萬民”,總之,當臣子覺得他的理由十足,中氣十足時,
就會以這種方式,做開場。
原本,趙九郎是不會的,他身爲宰輔,本該是朝堂上官僚集團制衡皇權的領頭人,但在燕皇登基後的這些年來,他從未帶頭忤逆過燕皇的意志;
就是朝野上給他個紙糊宰相泥胎首輔戲稱,他都渾不在意。
但在今日,
在這裡,
他,
開始了。
雖然他還沒開口,但燕皇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燕皇,到底還是燕皇,當他坐在御書房裡ꓹ 坐在這張椅子上時,他就像是燈燭後的眼睛ꓹ 而百官,則在燈燭之間戰戰兢兢的玩偶。
同時,
燕皇也清楚趙九郎爲何敢在此時ꓹ 來個第一次;
因爲,
他ꓹ
姬潤豪,
老了。
不是說年歲ꓹ 而是這次自後園出來ꓹ 已經近乎宣告這位帝王的壽元,真正意義上進入了倒計時。
一個年富力強的燕皇,
他可以隨意地更迭自己的宰輔,只要他顯露出絲毫不聽話的跡象,就可以架空、制衡,更或者,遠遠地打發出去。
但ꓹ
年邁的皇帝,
面對這種局面時ꓹ
他除了妥協ꓹ 就只剩下了妥協。
他是回來了ꓹ 回到了自己的權力中樞ꓹ 但他不再是生殺予奪的九五至尊,他清楚ꓹ 臣子們也清楚ꓹ 他的時間不多了。
相對而言ꓹ
現在輪到年邁的皇帝,去希望有序地保留住整個朝堂的穩定ꓹ 以交給子孫繼承人。
“陛下,國本大事,關乎社稷安危,安能如此隨意,安能如此兒戲,安能……如此!”
趙九郎“長歌當哭”。
燕皇笑了,
這神情,
這語氣,
這姿態,
可以的,可以的,不愧是自己一路提拔上來的宰輔,那些官員們會玩的把戲,他趙九郎,其實能玩得更好也更投入。
君臣之間,
沒有爭論,
因爲彼此之間,實在是太過熟悉了,熟悉得一切爭論,在自己腦子裡過一遍,就幾乎能想象出對方即刻的反應;
所以,根本就沒有說出口的必要,彼此,都省事。
但因爲太快了,就未免有些過於單薄,只是,宰輔在情緒上,依舊把控得極好。
他沒摘帽子,
而是將自己的官服解開,
露出了自己的臂膀,
甚至,
還伸手對着自己的胸膛,拍了拍。
“陛下,臣沒帶棺材來。”
大燕軍中,一直有一個關於平西侯爺曾經的故事流傳,據說,早年平西侯爺征戰時,必然攜棺同進,做好死戰的準備。
但事實上,
打仗時帶棺材並不方便,而真正喜歡動輒將棺材擡出來的,其實是文官。
趙九郎說,
他沒帶棺材來,
意思是,他圖個省事,就不帶了;
陛下,
您就當臣身邊,放着一口棺材。
燕皇點點頭。
“陛下,臣自入親王府爲幕,追隨陛下入東宮爲屬官,追隨陛下入殿登基從尚書至宰輔,臣,從未忤逆過陛下的任何意志;
但這一次,
臣,
不得不刺諫陛下:
陛下,
您老了,
您在時,自然無所不可,但請陛下,爲大燕千秋萬代計,以定規矩!”
國本之事,
您可以隨意,
您是皇帝,
您是皇子們的父親,
你是大燕近百年來,最有權勢的君主;
您可以恣意,
但您恣意之後,這個爛攤子,誰來收?
“愛卿。”
“臣在。”
“那你說,該選誰啊?”
“身爲臣子,自當恪守臣綱,太子並無大錯,監國以來,勤勤懇懇,臣請陛下,既然曾告慰太廟,立下太子;
就請陛下,
給予太子以體面,
給予太廟以體面,
給予大燕江山社稷以體面!”
這是文官的政治正確。
太子,已經算半個人君了。
朝堂上,可以允許有六爺黨的存在,但當別人在正式場合問起你時,哪怕你是鐵桿六爺黨,也不可能說廢太子,立六爺!
這是忤逆,忤逆人君。
“太子,並未犯錯?”燕皇搖搖頭,“若非朕的扶持,太子如今這東宮,怕是早已經坐不穩了。”
沒他這個皇帝拉偏架,
六爺黨早就將太子黨壓制得喘不過氣來了。
“陛下,太子是您立下的儲君,您不扶持太子,誰來扶持?”
“朕,並未廢太子。”
“可如今,朝野上下,早已人心惶惶,陛下,臣懇請您,早做打算,早定乾坤!”
言外之意,
我支持太子是真的,
但您,也可以換太子,
但請您,
趕快!
“朕,還沒死呢。”
“陛下,可知臣今日爲何不把戲做足,沒帶那口棺材入宮?
是臣的俸祿,買不起一口上好壽材麼?
是臣的手下沒家丁,搬不動這壽材麼?”
言外之意,
是因爲,
陛下您快到了,
所以臣不敢拿棺材來犯您的忌諱。
燕皇看向站在身側的魏忠河,
道;
“瞧瞧,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吶,不愧是朕的宰輔。”
“陛下,臣在親王府時,您是主子;臣在東宮時,您是主子;如今,您是大燕的陛下,臣,是大燕的宰輔。
臣,
當爲大燕千秋萬代計!”
說完,
趙九郎額頭抵在御書房的青磚上。
燕皇閉上了眼,
趙九郎也一動不動,
良久,
燕皇開口道:
“朕,餓了。”
魏忠河馬上走出去,喊道;
“傳膳!”
御膳,很快被送了進來。
像當初一樣,兩份。
魏忠河走到趙九郎身邊,道:“宰輔大人,先吃飯吧。”
趙九郎擡起頭,
其額頭位置,有明顯的暗青。
沒扭捏,沒矯情,他起身,對燕皇行禮:
“臣,謝主隆恩。”
隨即,
他在一側坐下。
飯食,很簡單。
趙九郎吃飯的速度,很快,他早就養成了一邊辦公一邊進食的習慣。
燕皇那裡,
就用了一點,就停下了。
趙九郎吃完了,
看向燕皇那邊的御案。
魏忠河會意,走上前,將陛下面前剩下的飯食端起,就要往趙九郎這裡送。
當初,陛下身體剛見壞時,食慾就下去了,基本每頓留膳,趙九郎都是一個人吃兩個人的份。
他很撐,
但還是得吃下去,
不能讓外界知曉,大燕的皇帝陛下,身體出了岔子了。
但這一次,
燕皇擡起手,
阻攔了魏忠河,
同時,
目光看向趙九郎,
道:
“愛卿不用再強撐着了,別把胃給撐壞了。”
說着,
燕皇身子微微向後一靠,
道;
“剩飯剩菜,就剩在那兒吧,反正上上下下,都知道朕的身子,好不了了。”
趙九郎嘴巴張開,
這個手腕能力都是絕對一流,被先皇委以重任二十載的大燕宰輔,在此時,淚流滿面。
他起身,
跪伏在地上,
道:
“陛下,臣萬死,臣萬死啊。”
“愛卿,朕忽然想太爺做的米糕了,這時候,好想能吃一塊。”
“臣……”
“可惜,太爺不在了。”
燕皇發出一聲嘆息,
“不在了啊。”
趙九郎不說話了,魏忠河也不說話,沒人敢在此時打擾到這位君王的追思;
“有些人,不在了;
還在的人,過得,也不見得開心。
魏忠河,
你覺得,
值得麼?”
“陛下,奴才雖是個閹人,可若是有朝一日大燕需要,奴才也是會毫不猶豫地持刀衝殺上前的,爲了大燕,爲了陛下,奴才萬死不辭!”
燕皇又將目光落回趙九郎身上,
道:
“愛卿,明日宮中設宴,朕不希望看見百官來向朕逼宮請願,朕現在,最怕的就是吵鬧。”
“臣遵旨,臣會幫陛下平息羣臣激議。”
“嗯,這大燕,離不開愛卿吶。”
“臣,惶恐。”
“行了,愛卿去忙吧,朕該歇息了。”
“臣告退。”
趙九郎起身,
在其剛要走出御書房時,
燕皇忽然開口道:
“愛卿,值得麼?”
趙九郎深吸一口氣,
笑道:
“陛下,臣,總不至於連魏公公都比不過吧?”
魏忠河當即提了怒火,
當然,不是真生氣。
到了他這個地位,被人罵一句閹人,怎麼可能會隨意動怒?
而且,還是來自當朝宰輔的調侃。
之所以表現出生氣的樣子,還是爲了讓陛下看見熱鬧。
“呵呵………”
燕皇笑了,
指了指趙九郎,
對魏忠河道:
“魏忠河,你這能忍?”
“哎喲,陛下,您可得爲奴才做主啊,宰輔大人這也太埋汰人了!”
……
雖說當着父皇當着兩位王爺的面,喊出了要削藩的口號;
但在從烤鴨店出來後,姬老六還是領着鄭凡回到了他的王府。
何思思和苓香出來見客,還帶着兩個嬰孩。
鄭侯爺一人包了個紅封,很厚,銅錢堆的。
見了該見的人,逗了該逗的孩子後,
姬成玦領着鄭凡,進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裡,是沒密室的,因爲要是連這書房都看護不好周全,那姬老六也就別奪嫡了,早點去賣玉米麪兒得了。
鄭凡自己坐了下來,翹起了腿。
又被餵了滿滿一大口的寶寶糧,心裡真的是相當抑鬱。
姬成玦坐下來後,則拿起侯府產出的風油精,塗抹自己的眉心和太陽穴,他今日,可謂是真正的身心俱疲。
“老鄭啊,我苦啊。”
“珍惜這次見面吧,說不得下次見面,就在你的墳前了。”
這聲調侃,
鄭侯爺說得,不像是調侃;
姬老六也沒惱羞成怒,反而一邊點頭一邊笑。
烤鴨店的事兒,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冷靜,二人,其實都有了一定的新的認知。
坐在馬車裡時,雙方互相一個眼神,都能從對方眼裡看見所需要的訊息。
不是晉地的風吹到了燕京,
純粹是二人自打當年在鎮北侯府的第一次見面時,就互相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類似於自己的某種特質。
“你沒提醒我。”姬成玦指着鄭凡,“靖南王,竟然是這個態度。”
“我事先,也不知情。在歷天城時,王爺曾問過我,認爲哪位皇子繼承大統更合適。”
“你怎麼回的?”
“你知道的,我這人向來舉賢不避親,直接保舉了你,認爲你纔是大燕未來最好的君王人選。”
姬老六用小拇指摳了摳自己的耳朵,
然後放在脣邊吹了吹,
道:
“我很感動,但我還是不信你會這麼說。”
“那你覺得我會怎麼說?”
“你嘛,大概會覺得無所謂,反正自己已經成了藩鎮了,靖南王又鐵了心保你,甭管日後誰在那張龍椅上接着坐,你在晉東,在你的侯府,都能隔着老遠地繼續打你的推手。
你這人,
和我一樣,
心性啊,
最是涼薄。”
“你居然這般看我?”
“嗯哼。”
鄭侯爺起身,搖搖頭,感慨道:“行吧,那我就去東宮拜見拜見太子吧。”
可能,
在其他人眼裡,
這是一種威脅,
又像是兄弟之間的打情罵俏,
但姬老六卻身子向前一探,
看着鄭凡,
問道;
“在店裡時,你沒告訴我,爲什麼?”
爲什麼要把兩個茶几,疊在一起;
爲什麼要決定自己也下場;
甚至,
爲什麼在今天,跟我回家?
“你本可以隔岸觀火的,看個戲,手裡兜兩把花生,爲什麼,爲什麼要親自下場;
別說是爲了我,
你鄭凡有朝一日和我位置互換,
我不會下場的,
我只會,
保你家人。”
“你想坐那把龍椅麼?”鄭凡問道。
“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你,就別管了,我必須要做。”鄭凡看着姬成玦,一字一字道,“你還沒坐上龍椅呢,問這麼多幹嘛?”
“我姓姬。”
姬成玦坐回自己的椅子,
繼續道,
“有些事,不是我坐不坐龍椅就會改變的,直覺告訴我,你準備玩一盤大的,而且,會威脅大燕的社稷。”
“放心,我不會刺君。”
“你也不敢刺君。”姬成玦沉聲道,“告訴我,你到底想要做什麼,我,可以幫你。”
“告訴你,只會讓你爲難。”
鄭凡也重新坐了下來,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行,好。”姬成玦又揉了揉眉心。
這顯然,是一種默認了。
鄭凡笑了,“果然,江山社稷的安穩,還是沒個人的龍椅重要。”
“我當爹了。”
“好,你可以閉嘴了。”
“三個孩子的爹了。”
“我想去東宮了。”
“以後可能還會繼續當更多孩子的爹。”
“我去投靠太子。”
“哈哈哈哈哈。”姬成玦攤開手,放在鄭凡面前,“我要那張椅子,我必須要,我和你盟誓,你幫我,我幫你。
咱不說互不相欠的話,就當,咱像當年在荒漠時那樣,再互相信任一次,我挺喜歡那種感覺的。
這大燕,
這燕京城,
比你平西侯還要重要的人,可不多。”
“話別說太滿。”鄭凡很認真地盯着姬成玦的眼睛,“醜話,我先說在前頭,擊掌盟誓,簡單,但我幫了你之後,你要是敢因爲位置不同了忘記你今日的誓言;
對不起,
我會很生氣。
到時候,
就算你姬老六坐上那張龍椅了,
除非你將我撲殺在燕京城內,
一旦讓我活着離開京城,
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搞翻你的江山,搞死………你全家。
我不喜歡相信朋友後,再被背叛的戲碼,忒俗,忒無趣,忒膈應人。”
說完,
鄭侯爺攤開手掌;
姬成玦笑罵道:“姓鄭的,別狗眼看人低,老子當年也是混過江湖的,你去南安縣城打聽打聽我大俠燕小六的名聲!
人這輩子,
總得腦子一熱,爲什麼人,瘋那麼一把,這日子,過得纔有意思。
姓鄭的,
我跟了!”
說完,
姬成玦主動和鄭凡擊掌。
“啪!”
擊掌之後,
雙方快速坐定。
姬成玦開口道:
“父皇和兩位王爺的關係,可謂剪不斷理還亂,小七上位,是最穩妥的法子,可以讓家庭和睦,至少,這幾年,會繼續和睦的。”
鄭凡開口道;“但兩位王爺想瞧熱鬧。”
頓了頓,
鄭凡補充道,“或者,在他們眼裡,動了刀子,才能真的清靜。”
“他們,不是想定國本,而是想看我們兄弟自相殘殺。”姬成玦說道。
“所以……不能猶豫了,該出招了。”
“不。”姬成玦搖搖頭,“是該出刀了,既然長輩想看晚輩們打架,成,那我燕小六,就獻醜了。
明日大哥歸京,宮中設宴,既然兩王二侯齊聚,那麼後日,父皇必然會召開大朝會,我這第一刀,就落在大朝會上。
你啊,就等着看下一場好戲吧。”
“拭目以待。”
“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
“嗯。”鄭凡點點頭。
姬成玦站起身,
拿起毛筆,蘸足了墨汁,
在面前得紙張上,
寫了八個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怎麼着,心癢癢了?”鄭凡問道,“趁着還有點時間,我可以再陪着你想想諡號。”
姬老六對着面前的紙張吹了兩口氣,
道:
“其實,挺沒意思的。”
“又怎麼了?”
“接下來,你會看見,如果父皇他們不出手的話,我打那些兄弟們,根本就不叫事兒。”
“啪!”
姬成玦拍了一下雙手,
伸了個懶腰,
道:
“瞧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