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本的府內,平西侯的三餐,在風先生有空時,是由風先生負責的,後來,何春來上位,昔日追求晉地復國的熱血兒郎,如今成了新的“御廚”。
侯爺只要條件允許,自然享受的是最高檔的餐飲服務;
但其實,府邸內廚房的水平,真的不差,高標準下,幾個廚娘的手藝外放出去,也是能去大酒樓掌勺的。
所以,
魚湯很是鮮美。
在隆冬季節,一邊賞着景,一邊就着酥餅喝着魚湯,的確是一種享受和格調了。
熊麗箐一開始餵了天天兩口,
天天也很給面子的喝了兩口,
然後,
天天就不喝了。
公主會意,命人去馬車上取了一張小板凳,一張小方桌,放在了這裡。
天天坐在板凳上,小方桌下面有個夾層,他熟門熟路地伸手從裡頭掏出了一面餐巾,自己掛到自己脖子上。
再從兩側的夾層裡,取出了一把銀質勺子和一把銀質小筷子。
魚湯和酥餅被放了上來,
天天仔細看了看,還是將筷子給放了回去,左手拿起酥餅送嘴裡咬,右手舀魚湯喝。
他平日裡在家,都是自己規規矩矩地吃飯。
黑貓和狐狸匍匐在旁邊,很是乖巧。
熊麗箐自己也慢慢喝着湯,時不時地會看一眼坐在旁邊一本正經小大人模樣的天天。
這孩子,是真的討人喜歡,乖巧,懂事,不鬧,聽話。
是人,其實都有算計的,但她儘量地不讓自己往那方面去考慮,因爲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丈夫對靖南王包括對這個孩子的感情。
所以,她得跟着這個步調走,拼命剋制住自己想要去算計的本能。
“乖,就喝湯,魚肉就不吃了,小心有刺。”
“嗯。”
……
瞎子沒喝湯,而是抱着一杯茶,慢飲着。
他去看望了好幾戶人家的家眷,確定沒人因爲趕路而導致身體出現狀況後,才悠哉悠哉地走回來。
然後,
他看見一個體格健壯極爲豐滿的身影,
正坐在燉着魚的鐵鍋旁,
用一個大海碗,正在吃喝着。
這位,也算家眷,而且級別不低,是薛三的家眷。
薛三將她從樑國那裡帶回來,
如果僅僅是薛三喜歡的菜,那就罷了;
可偏偏這個叫扈八妹的女人,曾在迷迷糊糊中說出了“魔臨”的預言。
瞎子雖然很不喜歡那種“預言”的橋段,總覺得俗透了,沒什麼心意。
但因爲可能涉及到自己等人,所以,你真的無法不去重視。
原本,魔王中有心思,想要直接將這個扈八妹給殺了的,這是保證如今生活質量和節奏的最好方法。
但奈何,
這個選擇觸犯了魔王們的行事準則。
因爲薛三中意她,甭管是肉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千金難買爺高興。
所以,最後還是身爲主上的鄭凡拍板,讓這件事被暫時擱置了下去。
接下來,
扈八妹在雪海關住着還算安穩,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再刨弄刨弄自己院子裡的小菜地,平時,也不出門。
嗯,
就是食量大了一些,但畢竟這麼大的體格。
瞎子站在扈八妹後面,先是注視着她的背影,隨後,將目光慢慢地拉遠,看向了冰封的潭面。
而這時,
扈八妹拿出帕子,擦了擦嘴,魚湯,她已經喝了個水飽,揉了揉肚子,像是村姑一樣,大大咧咧地雙手後撐,癱坐在地上。
“嗝兒………”
打出了幾聲響嗝兒。
瞎子緩步,走到扈八妹身旁,問道:
“吃飽了麼?”
“喝了太多湯,不扛餓的,好在,我還有乾糧存着,呵呵。”
瞎子點點頭。
“你們家的飯菜,不管是什麼,都做得好好吃。”
顯然,這陣子在伯爵府裡,八妹吃得很是滿意。
“以後,還能繼續吃的。”
八妹笑嘻嘻地點頭,道:“昂。”
隨後,
瞎子不說話了;
八妹,
也不說話了。
瞎子不說話,是因爲他覺得,此情此景,適合發發呆,發發愣,也就是所謂的,觸景生情。
暢想天地之遼闊,感慨自己滄海之一粟。
當你得到矯情的契機時,
請放下一切,
好好地去享受這來之不易的矯情滋味。
而扈八妹不說話了,
不是說她不想打擾瞎子的雅興,亦或者是她吃飽喝足後,也開始靜下心來欣賞景色準備作詩一首;
而是,
她目光變得有些渾濁,
盯着前方的潭面,
嘴脣,還在略微輕顫着。
如果瞎子的視野,是正常的視野,站在其身側的他,可能不會發覺這一幕;
可問題是,
他瞎啊!
他的視角,在腦海中,因爲精神力掃描覆蓋的關係,其實比尋常人的“視野”,更細膩,角度,也更豐富。
瞎子往前走了進步,在扈八妹面前蹲了下來。
再一次的,
八妹顯現出了這種表情,
這預示着,
她似乎又得到了某種契機,亦或者,是勾勒回了些許記憶。
這個很好理解,
神婆對你玩接鬼上身的把戲前,總得在你面前抖啊抖的,敬業些的,還要口吐一下白沫。
簡而言之,就是爲了吸引你的注意力,告訴你,接下來,有事兒要說。
瞎子在等着,靜候着;
然而,
扈八妹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做。
她目光中的渾濁,正在緩緩褪去,嘴脣,也不再那麼顫抖了。
很顯然,
她正在恢復正常。
瞎子皺眉,
我等了這麼久,
就等你恢復正常?
自打上次扈八妹說出了關於“魔王”的預言後,瞎子就主動蒐羅了不少神話傳說。
一般能夠接觸到“預言”的,其實還是這個世界的神職人員。
燕國這邊,倒是少得多,因爲燕人普遍不信這個,且當代燕皇在藏夫子入京斬龍脈時更是展現出了一種君王不信天命的氣魄。
唯一值得稱道的,也就是昔日的那位宮中太爺,但他和“神職”,其實不太搭邊。
晉人也不是很信這個,因爲三家分晉的格局之下,赫連家祖上有野人血脈,聞人家好儒,司徒家則不信邪,權力的分散,喜好的分割,直接打破了晉地原有的神學體系,在晉國被燕人滅亡前,他們其實還沒再誕生出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世界觀,原有的,基本就是嫁接了一些昔日大夏的。
其餘的,
則都有。
楚國有巫正,野人有星辰接引使,乾國有後山的煉氣士,蠻族有祭祀;
一個統一的權力基礎,纔是誕生神學的真正土壤,就像是鄭侯爺在雪海關組織了一大批神棍去雪原傳教一個道理;
虛無縹緲的神,之所以被創造出來,其實是爲了給人間的“神”去服務的。
至於類似另一個時空裡的西歐,神權一度凌駕於世俗之上了,在瞎子看來,那是玩兒脫了。
瞎子遍查了關於那幾個地方的各種預言,挑幾個有代表性的,大概就是:
荒漠祭祀有預言,蠻族在不久的將來,會出現新的狼王,他將重新塑造屬於蠻族的金色輝煌;
雪原野人的預言,最近的接觸最深刻的,應該是玉人令裡的,野人將誕生出新的王者,引領其聖族復興;
楚國巫正有預言,火鳳會再度降臨大地,楚人先祖的血脈將再度燃燒。
至於乾國那邊,
倒是沒有這類的預言,
原因很簡單,
要臉。
乾人軍隊打仗是不行,這是事實,但是人家在其他方面的發展,是真的獨樹一幟。
乾國官家可以穿道袍,可以稍微不羈一點,這沒什麼,屬於情調和個人喜好,但想再過分的話,士大夫階層就要祭出大棒了。
所以,乾國的後山,一直很低調,他們和欽天監有密切地連繫,卻只是做一些關於星象的占卜,不會忽然跳出來說,未來會出現什麼什麼顛覆什麼什麼,大家,都保留着一份體面。
但,問題在於,
蠻族祭祀的預言裡,沒說狼王會帶着七條藏獒一起出現;
玉人令的預言裡,也沒說新的聖族之王身邊會有七個忠誠的勇士;
楚國巫正的預言裡,也沒有說,火鳳覺醒下的新君身邊會有七個文臣武將。
“救世主”的形象,其實等同於“魔王”,這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哪怕是“魔君”“魔鬼”“地獄之主”什麼的,也都可以和“英雄”“真正的勇者”進行套用,畢竟彼之英雄我之仇寇嘛。
可問題是,魔王這個要素,不是最主要的,後頭的“七”纔是最挑動神經的。
到目前位置,
也就只有扈八妹上次1口中迷迷糊糊出現的預言裡,出現了極爲清晰的“七”這個概念。
姥姥,
石碑,
然後是:
魔王降世,
手底下,七個忠誠的手下,
帶給這個世界,無盡的黑暗。
姥姥和石碑,應該是引子;
魔王,對應主上;
七個,對應着自己七個;
忠誠?
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忠誠,是不存在的,但問題是,現在魔王們都有一個共識,那既然是主上晉級我們就能跟着晉級,所以,主上若是掛了,我們大概率也會跟着一起……
有這種羈絆在,就能保證最爲純粹的忠誠。
帶給這個世界,無盡的黑暗,不正預示着他們現在正在做的事麼,尤其還是他瞎子自己一直堅持着的,既然人活一世,總得試試龍椅溫度的信條。
最主要的,
還是降臨!
降臨的方式,有很多種:
石頭縫裡蹦出來,
天降隕石砸出來,
異象之下從某個懷孕三年的婦人肚子裡生出來,
這都算是,但這又都不算嚴格意義上的準確是。
因爲,
自己七個和主上,是真的“降臨”。
主上多昏迷了半年,但大傢伙,是一開始集體昏迷出現在荒漠邊緣位置上的。
沒有藉助這個世界的媒介,就這般,突兀的,憑空的,降臨了。
這時,
眼瞅着八妹就要恢復正常了。
瞎子伸出自己的左手,
放在了八妹的頭頂。
“你剛剛,是觸景生情了麼?這種感覺,應該還在吧,沒事,我來給你,加重這種感情,讓你再沉陷進去。”
薛三不在,
所以瞎子可以放肆;
但換句話說,
就算是薛三在這裡,如果僅僅是瞎子一個人在這兒,薛三確實會反對,但如果主上和魔王們都在這裡,就是薛三,也無法反對。
因爲這個預言,對大傢伙干係重大。
說白了,
同一時刻,
正在吃“喜酒”的薛三表現出了對公主“她也配稱主母”的言外之意,將魔王們的驕傲和“草菅人命”的世界觀表露得淋漓盡致。
而現在瞎子所做的,
無非是在踐行着這一條而已。
平日裡,他們或彬彬有禮,或慵懶,或沉默寡言,或風情萬種,或吊兒郎當……
但本質上,
其實就是當初樊力的那句:
要不,把主上砍了吧?
真以爲是開個玩笑而已?
“冰雪,給你面積擴大,更大面積的冰潭,更大的雪,更森寒的天氣………”
“魚湯,鍋,熱的,溫泉,沸騰,白霧,給你加…………”
“我們這些一起的人,信徒,臣服,頂禮膜拜,給你添…………”
大概率,
扈八妹只是短暫地觸景生情,但瞎子,卻運用自己的能力,將現在有的要素,根據他的理解,去進行重置,去美化,去加深,以期待符合扈八妹丟失記憶中的真正模型。
這其實也是心理治療的一種手段,
比如,
讓失憶的人,回到自己以前住的房子,以前睡的房間,本質上,是一樣的。
八妹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她的目光,開始變得更爲渾濁,
嘴脣,
更是在泛紫。
剛剛已經逐漸消逝掉的感覺,正在逐步地回來,且越來越強烈,也越來越清晰。
瞎子的額頭,也已經有汗珠子沁出。
建造畫面和用精神力破壞攻擊一個人,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比後者,費力數倍。
“嗚嗚嗚嗚……………”
扈八妹開始出現了哭腔。
她的哭聲,很淒厲。
這裡的動靜,難免引起了外圍人的注意。
天天就放下了勺子,看向了那邊。
這時,
公主過來,伸手抱住天天,捂住了天天的耳朵,同時,下令道:
“隔絕開。”
“喏!”
雖然不知道北先生是在做什麼,但不去妨礙他,這是必須的。
而冰潭邊,
瞎子正在猶豫着,
猶豫着是否要將自己的心神投入到扈八妹的意識之中,去親眼瞧一瞧她腦海中的畫面,也就是屬於預言的,真正模樣。
興許,
在那裡可以看到關於“姥姥”關於“石碑”的線索。
但,
瞎子又有些不敢。
他的能力是精神力,所以他更清楚裡頭的道道,有些人,看似“人畜無害”,但誰知道其內在裡,到底有什麼。
就比如,主上。
如果哪個人想用幻術對付主上,那麼,主上體內的魔丸,會很樂意告訴他,什麼才叫真正的幻術祖宗。
瞎子不想自己是站着走出雪海關,然後躺着進了奉新城。
保險起見,
瞎子還是沒敢深入,
而是問道:
“你,現在看到了什麼。”
“雪………好大的雪………好大好大的雪…………”
“你,再仔細看,看看你面前,仔細看,是不是有別的東西?”
“白………白色…………晶瑩的白色…………”
“晶瑩的白色?是冰麼?”
“是冰,冰,好大的冰,啊,全都是冰………”
“冰上面,有什麼?”
“冰…………上面…………是雪…………是雪在飄………”
瞎子沉下心來,繼續引導:
“你,再看看身後,看見人了沒有?”
“人………好多好多人………”
“你,看見他們在幹什麼了麼?”
“他………他們………在跪拜…………”
“你,再回過頭,再看看冰,看見什麼了沒有?”
“冰………上面是…………雪在飄………”
“你,走到冰面上去。”
“我………走上了冰面…………”
“你,低着頭,往下看,再繼續往前走。”
“我………往前走………看…………下面…………”
下一刻,
不等瞎子繼續發問。
扈八妹忽然尖叫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
她很恐懼,像是看見了什麼駭人的東西。
“你,看見了什麼!”
“人,啊啊啊!!!!!!我看見了一個人!!!!!!他要醒了,他要醒了,他要醒了啊!!!!!!”
扈八妹開始抽搐,身體開始痙攣。
瞎子猶豫了一下,
還是收回了放在其腦袋上的手。
“噗通!”
扈八妹倒在了地上:
“姥姥說………石碑上…………寫着…………魔王降臨………七………七個魔頭………黑暗…………黑暗…………”
瞎子伸手指着自己的臉,
道:
“是我麼?”
扈八妹整個人忽然停止了痙攣,
面色也一下子變得無比平靜,
甚至,
還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笑容:
“你,也配?”
說完,
扈八妹整個人昏厥了過去,隨即,呼嚕聲響起。
瞎子閉上眼,
雙手懸於面前,
指尖滑動,
他平時,會拉二胡,但真正喜歡的,還是鋼琴;
做出這個動作,
證明瞎子現在的心情,很愉悅,愉悅到情不自禁;
“呵呵………呵呵呵………”
瞎子笑了,
道:
“我,很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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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雷文俊成爲魔臨第一百六十位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