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公又來到了奉新城,這一年裡,他似乎不是在趕路去的路上,就是在趕路回的路上。
偏偏,趕路去時,要抓緊時間將旨意送達;
趕路回時,更要抓緊時間回燕京覆命,可不能讓陛下等急了;
這來回,都是耽擱不得了。
所以,黃公公瘦了很多。
“他乾國一直流傳着一句話,叫刑不上士大夫,但真要搞死你時,哪裡會在乎那些狗屁倒竈的規矩?
據說就有這種說法,上位者看哪個實在不順眼,就將其貶謫去西南,尋摸着快到了,再調任去東北,讓人在路上這般折返地跑,還限期;
這年輕的,得落一身病;
這年紀大的,就得死在赴任的路上。”
乾國,因爲軍力弱,所以在其他三大國流傳着很多“乾國笑話”。
“那是乾國文人身子骨弱,黃公公您身子骨可是硬朗得很。”一個隨從太監拍馬屁道。
“呵呵,硬朗?雜家要不是修了兩年的吐納養氣之法,這連番奔波,可能還真扛不下來。雜家是明白了,上頭,是拿雜家當吉祥符了。”
當年朝廷下旨讓靖南王掛帥出征,代替大皇子;
接連兩個傳旨紅袍太監去,侯府的門緊閉,倆紅袍太監一人一尊石獅子,先後撞死。
輪到他黃公公去時,許多同僚都提前請他喝了酒,權當是提前送送你了。
黃公公到了歷天城,正準備蓄力往臺階上撞時,
侯府的門開了。
自此之後,
朝廷的中旨,只要是向靖南王單獨傳達的,都由他黃公公出馬。
圖個吉祥!
“只是這平野伯也真是的,伐楚仗剛打完,怎麼就回雪海關去了,鎮南關這兒還一大堆的事兒哩。
嘿嘿,我估摸着啊,平野伯爺應該是想公主嘍;正所謂,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嘛………”
“啪!”
黃公公一巴掌抽在這隨從太監的臉上,這一巴掌可沒收力,直接將人門牙給抽斷了一顆。
“蛆了心的孽障,咋啥話都敢從你嘴裡冒出來?”黃公公氣急敗壞地罵道,“平野伯爺那是何等的人物,眼瞅着聖旨一發,就是侯爺了;
侯爺,侯爺啊;
你個沒欒子的夾貓帶的憋屈玩意兒,也敢開侯爺的玩笑?”
“黃公公,奴才錯了,奴才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拉出去,再抽十鞭子。”
“黃公公,黃公公………”
那名隨從太監被拽出去後,
屋內,
其他太監和隨員們一時都不敢說話了。
黃公公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全場,
道:
“旁人都說雜家命好,雜家也只是聽聽,因爲雜家心裡頭明白,命再好,也抵不過你自個兒趕着趟地去作死!”
……
“我是實在不清楚,你是去奉新城受封的,又不是去上戰場的,爲何還要拉着我一起去?”
中途歇息進食時,劍聖開口問道。
和鄭凡一樣,劍聖也是剛回到家沒多久,然後鄭凡要去受封,又上門來喊自己了。
不,
確切地說,
鄭凡不是來喊自己,他也沒登自家的門,
而是以他自己要去奉新城受封的名義,
讓學社裡的山長,幫他挑選了幾個最爲品學兼優的學生,陪着他平野伯爺一起去奉新城受封,見證這光輝偉大的一刻。
這是對優秀學生的獎勵,這些學生們回來後要將受封那天的一幕,告訴給同學們聽。
劉大虎,
被選中了!
然後,
劍聖就看見自己家這傻小子,興高采烈地跑回家,又是吼又是叫的,宣泄心裡的激動。
“我要去奉新城了!”
“我被選中跟着伯爺去奉新城了!”
“啊啊啊啊啊啊!!!!!”
劍聖扶額,
只得在那天,自己也收拾了收拾,戴上了面紗,拿起還沒將桌腳踮熱乎的龍淵,自己走入了鄭伯爺去奉新城的隊伍。
見劍聖問起,
鄭伯爺也沒掩飾,
直接道;
“春風得意馬蹄疾不假,但其實,越是明亮的門堂裡,他的門檻,就越高,也就越容易給你絆一跟頭。
咱這是保險起見,保險起見。”
鄭伯爺是一個很有逼數的人,
尤其是在自己的運道上。
沒辦法,身邊拿着主角劇本的人,實在是太多。
要麼重傷之後還能恢復如初,甚至功力大進;
要麼是近乎獨孤求敗,連圖騰影子都難以滅殺,一心求死,還不得;
而自己呢,
自從軍以來,
時刻都得提心吊膽着生怕一不留神就領了盒飯。
從雪海關到奉新城,路途不算近,但真不算多遠,快馬加鞭的話,也用不了多久。
但鄭伯爺就是怕會出意外,
然後導致自己嗝屁在了勝利的前夕。
這就像是老人完成了自己畢生夙願後,很容易鏡頭一轉就去世了,面上還帶着笑。
鄭伯爺覺得自己還年輕,還沒到那個時候。
總不能離家前剛跟瞎子說了句:我覺得纔是開始。
然後馬上現實就給你來一句:結束。
“太謹小慎微的話,你的武夫之路如何精進?體魄體魄,魄即爲膽魄,沒精氣神去支撐,何以爲魄?”
鄭伯爺對劍聖翻了個白眼,
道;
“命要是沒了,我要這三魂六魄去當鬼啊?”
話音剛落,
甲冑裡的魔丸抖了抖,
似乎覺得他爹的這個提議不錯。
劍聖無奈,也懶得再說話了,只能說,在論不要臉這方面,眼前這位大燕準侯爺,實在是超過其武夫境界太多太多;
哪怕是自己開了二品,劍聖都覺得在這方面都只能望其項背。
鄭伯爺喝了口水囊裡的水,看向身邊蹲在那兒吃炒麪的陳大俠,道:
“大俠,你四品了啊?”
陳大俠點點頭,又搖搖頭。
鄭伯爺開口道:“你的意思是,你是進四品了,但進不進四品,對於你而言,沒有什麼意義?”
陳大俠瞪大了眼睛,看着鄭伯爺,滿臉震驚。
“你是不是等着我問你點頭和搖頭是什麼意思,然後你再把我剛剛說的那番話用低沉和不以爲意的語氣再與我說一遍?”
陳大俠臉上的震驚之色更爲濃郁。
鄭伯爺搖搖頭,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想進階啊。”
陳大俠有些被憋出內傷,只能大口大口吞吃着炒麪。
鄭伯爺又看向陳大俠,問道:
“怎麼進階這般快的?”
沒等陳大俠回答,鄭伯爺又道:
“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每天練劍,就上去了,對吧?”
“………”陳大俠。
鄭伯爺又看向劍聖,表情無奈。
劍聖開口道:“陳………”
鄭伯爺搶答道:
“陳大俠是赤子之心,我爲世俗紛擾牽扯太多心神。”
“額………”劍聖。
“其實,道理我都懂,但懂了沒用,慢慢來吧,現在日子也挺好的,他李樑亭不也是武功一般卻也依舊可以坐鎮荒漠麼?
假以時日,
咱,
不會比他差的。”
鄭伯爺又喝了一口水,
道:
“吃好了麼,咱趕路吧,進階的事兒,只能先放放了,好在,咱可以先進爵。”
……
因爲有進爵的動力在,鄭伯爺趕路的積極性很強,不亞於當初去追逐自家大舅哥。
乾人一直稱燕人爲燕蠻子,
這裡的蠻子並非指的是血統,
事實上,
東方四大國,
乾國趙官家一脈,其實是最沒得牌面的,姬氏、虞氏、熊氏,八百年前就是大夏封侯了,那是有史可循,可以互相映照的;
唯獨趙家,出身低微了一些,所以動用自己的文人,硬生生地在大夏史中給自己找了位姓“趙”的大臣當作自己的祖宗,以此證明自家祖先其實和另外三家的祖先當年是同朝爲官平起平坐的。
但不管怎麼樣,
乾人嘲諷燕人不懂禮數,
這是沒得錯的。
在很多事情上,燕人向來不喜歡麻煩,也不愛折騰,能簡就簡;
但再怎麼簡便,該有的體面,還是要照顧一下的。
尤其是現在大燕別看國內如何眼瞅着要“民不聊生”了,但對外,滅晉攻乾伐楚懾蠻,東方第一大國的架子已經起來了;
闊綽了之後,自然就開始尋摸上一些規矩來裝點一下門面和擡一擡排場。
所以,在進入奉新城前,鄭伯爺一行被攔了下來。
攔住的人,是一羣文官和他們的隨從。
他們,有的是跟着黃公公從燕京來的,也有的是路上借用着一起過來的穎都官員,原是大成國禮部的。
沒人能說得清楚,
爲何燕國的大將封侯,要讓一個晉人的禮官來拾掇規矩;
但至少,
這位晉人禮官,他很能折騰,很講究細節,到處考究,到處考古,用的,還不是晉地的禮儀規矩,開口閉口就是當年大夏封侯時如何如何。
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沒人說得清楚,除非將楚國的孟壽給請到這裡來做個參謀;
不過,
禮嘛,
多指指,多畫畫,多東拉西扯多旁徵博引的,
儀式感,也就起來了,
弄得,
還真像那麼一回事兒。
這位姓朱年過古稀的老禮官在安排好了明日進奉新城的各項規矩和注意點後,
又看着鄭伯爺,
小心地問道;
“伯爺,您的金甲呢?”
“哦,戰場上弄壞了。”
“那可是可惜了,御賜之物,應該帶着的;對了,伯爺,您的那把御賜蠻刀呢?”
“議和時作爲信物,和楚國皇帝交換了,當時本伯身邊,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信物可以用。”
蠻刀是送給了大舅哥,
但大舅哥翌日就又派人送回來了;
意思是,他身爲半個長輩,送點東西,不用計較着回禮。
但怕拂了鄭凡的面子,所以蠻刀是偷偷送回來的。
鄭伯爺出雪海關時,熊麗箐還特意問過,公主是知道這種受封而且是封侯的正式場合下,御賜之物,一個算一個,按照禮數,都應該帶着或者穿着;
但鄭伯爺已經膨脹了,
將大舅哥送回來的蠻刀直接送到沙拓闕石那裡去做個陪伴。
“明日的禮數規矩,還請伯爺再細細看看,大燕軍功封侯者寥寥,每一位軍功侯爺,於大燕而言,都是開天闢地的大事,伯爺可千萬馬虎不得啊。”
明日的場面,會很大。
因爲路途遙遠,所以燕京的官員,來得不多。
宣旨的黃公公,外帶一位姬姓侯爺,是當今聖上的幼弟,是宗室。
大燕宗室的規矩,皇子成年後,基本封王;
他們的父皇駕崩,兄弟間有人繼位後,皇子們會馬上上表,請求撤去王爵,改封國公。
而等到他們在位的兄弟駕崩後,新君上位後,姬姓國公們會再度上表,請撤國公爵,降爲侯爵。
等到侯爵之後,就是按照你一代換一代,爵一代一代遞減來算了,和龍椅上的天家嫡系一脈,就沒關係了。
當今燕皇陛下繼位後,更狠,自己的兄弟按照以前規矩請求撤去王爵時,燕皇同意了,然後跳步成了侯爵。
這是一上臺就打壓了宗室,而且,伴隨着燕皇雄才大略的一生,他駕崩後,他改動的規矩,自然而然地會成爲新的祖制。
畢竟,給宗室降待遇,也是爲國庫省銀子,讓國家少養一些酒囊飯袋不是。
除了燕京來的宣旨和觀禮的人外,穎都那邊,來了不少官員,孫有道這位太傅,是親自來了,定親王本人,也來了;
原本,一些總兵軍頭們已經率軍回駐地了,聽到消息後,乾脆孤身領着少數親衛,又趕回了奉新城準備觀禮道賀。
雖說大家都知道南望城的大皇子已經被封安東侯,
但怎麼說呢,
大皇子戰陣斬殺所謂的鐘文勉也就是乾國三邊大帥,看似是大功一件,但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身爲軍中之人,自然清楚伐楚這一仗,纔是真正的艱難!
別的不說,就說這攻城戰,以前大燕,可曾真的這般大張旗鼓地打過?
再者,大皇子早先有望江之敗,這次哪怕立了新功,站在宗室角度上來看,皇子從王爵變成侯爵,總歸有些,不是很賺的感覺。
而對於軍中之人而言,宗室是宗室,大皇子的安東侯,軍中人並不認爲是傳統意義上的“軍功侯”,相反,平野伯這邊的,纔是軍伍之人的真正榜樣;
畢竟,
你又不姓姬。
鄭伯爺打了個呵欠,
道:
“本伯,曉得了。”
老禮官微微後退兩步,
跪伏下來,
行禮道:
“下官,提前爲侯爺賀!”
四周跟着老禮官一起來佈置的隨從官吏也都跪伏下來。
鄭伯爺笑了笑,
道:
“本伯,沒………”
沒準備喜錢啊。
這時,
肖一波走出來,領着一衆攥着小袋子的親衛,小袋子裡,裝的是金豆子。
鄭伯爺看着肖一波,
肖一波趕忙上來耳語道:
“是公主讓屬下準備的。”
鄭伯爺點點頭,
道:
“看賞。”
…………
翌日,
清晨;
早早的,
奉新城外,
上萬靖南軍本部騎士已經列陣而出,排出了大陣仗。
在靖南軍上下看來,
平野伯,其實就是自家人。
他是自家王爺的關門弟子,養着世子,這不是自家人又是啥?
再加上靖南王刻意地栽培,甚至還一度將軍中事務交給鄭凡打理過一段時間,更是將這段“自家人”的關係,給欽定了。
不是自家人,他鄭凡怎麼能做到無王爺令就能調動靖南軍駐軍出動的?
冬日,
霜降,
披着裘皮披風的靖南王站在城牆上。
靖南王,還是靖南王;
但靖南王,卻又不再像是靖南王了;
靖南軍上下都很清楚,此時,他們的王爺,很虛弱。
但大家都堅信,修養一段時日後,王爺,還會變回那個王爺。
這時,
一名陪同着宣旨隊伍過來,路上負責安保事務的密諜司僉,緩緩走了過來。
這是一位不起眼的小官,
但此時,能走到這裡,能站到距離靖南王這般近的位置,證明他的不凡。
陸冰仔細地打量着田無鏡,
最終,
緩緩道:
“王爺,保重身子。”
田無鏡沒去看他,依舊站在那裡,很是平靜地開口道:
“他要你說的?”
“是,陛下的意思是,大燕未來,還少不得王爺您做擎天之柱,陛下聽聞了王爺您孤身入楚皇宮戰火鳳之靈的事,龍顏大怒。”
“他怒的是什麼?”
這是實打實犯忌諱的話。
陛下當然怒靖南王,大燕軍神,不愛惜自己的安危;
但要特意問出來,
彷彿就有一種,
火鳳加一個郢都,竟然都沒能燒死田無鏡的憤怒。
陸冰沒回答,他的身份,只能傳話。
大燕有三個人,他們可以互相交流,但沒人有那個資格,去揣摩意會。
少頃,
陸冰開口道:
“王爺,陸冰想說一句,自己的話。”
“你是陛下的奶哥哥,你當然有說自己心裡話的資格。”
想當初,
大家都還年輕時,
姬潤豪和李樑亭走在前面,田無鏡跟在後頭,但在最後面,還有一個人,他負責提着吃食籃子,那個人,就是陸冰。
“王爺本該是最年輕的,現在看起來,卻像是………老了。”
“本王,老了?”田無鏡反問道。
陸冰點點頭,道:“看起來,是。”
田無鏡不置可否,
伸手,
指向城外,
指向東北方向,
那裡,
有一將,英姿勃發,騎着貔貅,於千軍歡呼聲中,緩緩而來。
“他呢?”
陸冰看了過去,
良久,
道:
“很像當年的王爺您。”
平野伯,
真的和當初剛剛受封靖南侯的田無鏡,太像了。
田無鏡笑了,
他終於看向陸冰,
同時,很認真地道:
“不,
他不會過得像本王一樣,
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