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屁個大局

陸府;

來自王府的馬車,自後門,直入府中。

之所以不走前門,是因爲前門迎的是客;

自家人,從後門進,馬車不同下人,可入後宅。

回孃家省親的,是兩個女人。

一個,是這裡的“閨女”,一個,是老夫人身邊養大的丫鬟。

按理說,親王妃來了,禮數,是不得廢的,一如當年田皇后回田家省親,田氏上下得跪下恭迎。

但那是奉旨省親,這次,只是尋常的走動。

再說了,規矩,向來是給需要守規矩的人準備的;

奉新夫人作爲燕皇奶孃,地位尊崇,自是不用理會這些。

回到了陸家,苓香很開心,她生於斯長於斯,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極爲熟悉。

下了馬車後,她親自攙扶着何思思下了馬車。

小六子內宅安靜,收了自己之後,自己成了“姨娘”,而府邸裡,其實也就兩個房內女人。

在當陪嫁丫鬟前,奉新夫人曾敲打過她,讓她知道禮數分寸,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在何思思產下子嗣前,不得上六哥兒的牀。

懷孕時何思思倒是有意撮合,畢竟這個時代的女人,思維觀念還是以“夫”爲天,她身子不方便,但怎能讓爺們兒晚上沒人伺候着?

這不符合禮數,傳出去,自己也會背上善妒的名聲。

姬老六倒是無所謂的,苓香是奉新夫人府的人,遲早是要睡的。

在這一點上,姬老六可比他的好朋友鄭伯爺要看得開得多,橫豎女人是自己的,吃了,也就吃了唄,哪裡像鄭伯爺那,整得那活兒就跟“朝聖”一樣,矯情。

但苓香一直拒絕,要麼推脫自己來月事了,要麼就說自己偶感風寒云云,總之,一直等到姬傳業生下來,等到何思思身體恢復伺候過姬老六後,苓香纔沒再拒絕,上了姬老六的牀。

封號,還沒下來,姬老六說不急,等肚子懷上了再往上報。

苓香對此並不惱,一則府內後宅,何思思是大婦,她這個姨娘,就是排第二;

二則她本質上還是奴婢出身,一切,還得靠母憑子貴。

王府裡的生活,其實很是安逸,她也很滿意。

女人,終究是要嫁人的,眼下的這種生活,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極好了,感覺,再好也好不過如此了。

所以,

她不想讓好日子溜走。

攙扶着何思思下了馬車後,看着前面佛堂,苓香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勇氣。

無論男女,都生活在一個叫做“家”的屋檐下。

撐門面的雖然是老爺們兒,但要是這門面塌了,裡面的女人,下場其實比爺們兒更慘。

所以,不管如何,這個門面,不能塌,絕不能。

何思思伸手拍了拍苓香的手背,她能感知到苓香的手,有些緊。

苓香笑了笑,鬆開手。

後面,一個嬤嬤將傳業抱下了馬車。

佛堂門口,早有一名少女在那裡候着了,她叫陸怡,是陸冰的女兒,也就是老夫人的孫女兒。

“給王妃請安,王妃福康。”

“妹妹好。”何思思伸手,從袖口裡掏出一個荷包,解開袋子,仔細地從裡面拿出一枚金幣。

商隊往來荒漠,傳來一些金幣,據說是荒漠以西的國度裡製造的,上面印着一個頭戴皇冠的女人。

造型還算精美,可以當個擺件把玩。

當然了,東方人是難以理解這種“牝雞司晨”的行爲,竟然能做到如此光明正大。

自古以來,各國不是沒出過權後,往往在主少國疑時,太后和外戚會成爲朝堂上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但還真沒有女人拋頭露面完完全全擺正君臨天下的。

百姓平日裡,是使用不到金子的,但作爲權貴之間的往來,送金子,其實顯得有些俗氣了,不過這金幣雕刻精美,倒是不失爲一件妙玩。

“謝王妃賞賜。”陸怡拿着金幣,愛不釋手。

“哼哼。”苓香咳嗽了兩聲。

陸怡這才意識過來,笑罵道:“哎喲喲,香兒姐姐這是要阿怡給你行禮麼。”

“來,候着。”

苓香笑道。

陸怡常伴老夫人身邊,和苓香的關係是極好的,二人說話時可以無拘束一些。

“祖母在裡面等着呢。”陸怡笑道。

佛堂偏廳的茶几後,老夫人手裡盤着佛珠靜候着,待得何思思和苓香走進來時,臉上露出了微笑。

她注意到苓香的眉宇間,不見抑鬱,顯然,在王府的日子,過得輕鬆順心。

這姑娘,自幼在自己身邊長大,受自己調教,養出了個外表柔弱骨子裡卻好強的性子。

老夫人安居陸府這麼多年,府裡頭什麼香料沒見過,自是清楚這苓香,本質上是個宮鬥好手的胚子。

但沒人天生喜歡鬥,安生日子,誰不喜歡?

一葉知秋,

內宅不穩的男人,不一定就沒本事;

但有本事的男人,內宅卻一定安穩。

“阿奶。”

何思思很自然地喊人。

“來,坐,坐我邊上。”

老夫人伸手,何思思搭着,挨着老夫人坐下了。

“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香兒想您了。”

苓香跪了下來,給老夫人磕了三個頭。

老夫人伸手指了指苓香,笑罵道:

“回孃家就是回孃家了,整得這樣有個什麼意思,你這一磕頭,妝都花了,是不是就想着貪老太婆身邊的這點兒胭脂?

罷了罷了,阿怡。”

“祖母。”

“去,帶着這蹄子下去挑去,前陣子陛下不是剛賜下來一批麼,盡着她選。”

“是,祖母。”

苓香愣了一下,她本想留在這裡再說說話,因爲她清楚現在王府的局面到底如何,但老夫人卻直接將她給支開了。

不敢違背老夫人的意思,苓香叩謝後起身,跟着陸怡出去了。

偏廳內,就剩下老夫人和何思思。

“六哥兒現在可還好?”老夫人問道。

“回阿奶的話,好是好,就是忒忙了些,白天忙完了衙門裡的事兒,回到家就直接睡了,以前他可不打呼的,現在啊,這呼嚕聲得把孩子鬧哭。”

“呵呵,對了,傳業帶來了麼?”

“帶來了。”

在佛堂裡候着的嬤嬤將孩子抱了進來。

老夫人仔細地瞧了瞧孩子,笑着點點頭,道;“這孩子,身子壯實。”

說着,老夫人將自己手中的那串佛珠取下,放在了孩子的襁褓上,“這珠子我頌唸了有些年頭了,希望佛祖保佑他。”

“多謝阿奶。”何思思沒推辭,直接收下了。

“外頭的事兒,自有爺們兒自己去料理,咱們女人家,只要替他將內宅給穩住了,讓爺們兒不要再爲家裡的事兒操心,就是盡到本分了。”

“阿奶說的是,思思記下了。”

這時,外面有奴婢通傳:

“老祖宗,夫人來了。”

夫人,指的是陸冰的妻子,王氏,在陸家被稱爲王夫人。

她也是何思思的記名乾孃。

何思思歸府省親,她自是要來看望的。

“就知道她腿腳快,喊她進來。”

“是。”

沒多久,

“喲呵呵………”

人還沒至,笑聲就先傳來了。

王氏今日穿着一身綠水鴛鴦襯,下身着搭配的紅裙,失了兩分端莊,多了一分嫩俏。

老夫人見狀,當即罵道:

“瞧瞧你今兒個什麼打扮!”

“哎喲,可不是聽說我那女兒回來了,先前不還在午睡着,起來後想趕着來見,就顧不得那麼多隨意挑着穿來了。

姑娘們聽說王妃帶着世子來了,可都在等着瞧呢,翻箱倒櫃地尋見面禮送世子。”

“可不用,可不用。”何思思忙道。

“哎,這可不行,自古以來,但凡講究上規矩的,可從未有讓姑娘回孃家還空手出的道理。”

老夫人點點頭,對何思思道:“帶着孩子去給她們瞧瞧吧,到底是一家人,總不能生分了去,我這裡,尋常時她們是不敢來的。”

“是,阿奶。”

何思思抱起姬傳業,在外面嬤嬤和丫鬟的引路下離開了佛堂。

王夫人則搖搖頭,嘆了口氣,道:

“可憐了,本來想着還能借着這一支香火情攀上去呢,誰成想,哪看得其花團錦簇,哪又看得其冷冷清清。

陛下一句話的事兒,下面再怎麼鬧,也鬧不起來了。”

燕京城是大燕的政治中心,朝堂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在這裡掀起風暴。

陛下去了後園修養,

太子正式監國,掌大印,羣策百官。

太子府幕僚官屬全都上位,形式,已經很清晰了,陛下已經在給太子鋪路,大燕朝堂上的權力交接,也已經開始。

老夫人聞言,笑着道:

“過來。”

王夫人湊了過去。

“啪!”

老夫人一巴掌抽在了王夫人的臉上,王夫人驚駭莫名,馬上跪伏在了地上。

老夫人嘆了口氣,

閉上眼,

手中沒有了佛珠卻依舊像是在摩挲着什麼,

嘴裡,

吐出兩個字:

“蠢婦。”

………

打仗,打的其實就是錢糧。

大軍原本駐守在一地時,其錢糧消耗,會小很多,而那海量的民夫,他們原本是能夠保持生產的。

戰事一開,大軍的消耗一下子翻倍,賞賜撫卹也如同流水一般,且偏偏國內的生產還因此降低甚至是停滯了,等於是國家的平衡一下子被兩邊強行扭斷。

節流,是不可能節流的,只要伐楚大軍的統帥是靖南王,不僅僅穎都那邊不敢節流,朝廷這邊,也不敢有絲毫置喙。

這就是名將,不,是名帥的作用。

但凡是他在前面領兵作戰,不僅僅是在面對前線敵軍時,會更遊刃有餘,來自後方的壓力,也會減輕很多。

所以,只能開源。

稅收,已經往後幾年開始收了,不能再收下去了,再往下後,那以後大傢伙的日子,就別過了。

在開戰之前,姬成玦就已經做出了很多項增收計劃,這些計劃,也在一步步地實施之中。

但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戰事一開,嚴重影響到商貿活動,乾國三邊那邊,現在連走私生意都很難做了,雖說乾人不知道在搞什麼東西,也沒北伐過來,但卻緊張兮兮的。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姬成玦現在只能做到勉強先把局面維持住,一切的一切,還是得看戰爭具體的進程情況。

原本,朝廷對伐楚的觀感,是類似於當初開晉一般,許是因爲靖南王先前的戰績實在是太彪炳了,讓大燕上下對戰爭的模式,產生了誤解。

而當真的要大軍聚集、民夫支撐,前線開始慢慢磨的時候,那種軟刀子狠狠割肉的痛楚感,纔開始真正襲來。

伐楚的後勤代價,實在是太大了,自燕京城運輸過去一車米,路途上民夫就得吃掉泰半,再遇到個天氣原因或者其他因素影響一下,運輸到上頭去的,也就真的是杯水車薪了。

偏偏楚人一座鎮南關卡在那裡,晉東那塊地方,因爲前幾年的野人之亂和楚人進軍,早就被打成了一片白地,大軍根本就無法就地補給,上百萬伐楚軍民,就像是上百萬張嗷嗷待哺的嘴,吃喝都得從後頭咬牙推上去。

難,

難,

難!

“鄭凡啊鄭凡,早點把這場仗打完吧,老子我是真的快撐不住了。”

新一批的糧草軍械轉運,已經安排好了,接下來,就得爲下一批的開始做準備。

河工的事情,姬成玦也早就注意到了,但對這一件極爲不合理的選擇,他沒有發聲,也沒有提出異議。

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要幹什麼,但他相信靖南王不會閒着沒事幹鬧着玩。

戶部下衙走出來,正好看見太子府的車架出宮。

出宮去哪裡?

自是去後園。

姬成玦笑了笑,燕皇在後園榮養,司禮監掌印的差事都讓魏忠河卸了下來,交給了李英蓮。

但他這個二哥,是不敢真的“監國”的。

哪怕父皇嘴上說了不要不要,

但也沒人敢當真。

所以,他每日都得帶着所有摺子,去後園請侯指示。

父皇雖然拒絕了看摺子,但太子仍然會請求向父皇討問治國方針,恭恭敬敬。

待得太子府的馬車遠去後,姬成玦才走出宮門,坐上了自己的馬車。

趕車的,是小張公公。

馬車內,張公公將一條冰毛巾遞給了姬成玦,同時道:

“四皇子被調派去京外破虜營任將軍了。”

京城禁軍原本有十二營,八個營在外,四個營在內,統稱大燕京都十二營禁軍。

但前些年的幾番戰事下來後,禁軍先是被調動向了東邊,隨後又有一大部分被調動向了北封郡,東征時,大皇子又帶了一批去了望江。

一番拆解下來,

到最後,

京城的安危得靠李良申的那一鎮來維持。

曾經的京都十二營,除了守衛皇城和皇宮的那兩營還保全着建制外,其餘十個營,真的就只剩下花架子了。

“嗯,他要是聰明的話,等過幾日,大概太子那邊會下旨給兵部,兵部那邊再轉我戶部,抽調糧餉軍械了。”

皇子領軍,總不能太掉架子。

要是以前,鄧家還在,自己這個四哥去領一營,保準從各級將領到部曲以及其他各方面都給安排地妥妥當當。

但現在,自己這個四哥沒那個能耐了,只能靠着“兄弟牌”來要一下家底。

雖然朝廷現在很困難,

但說句心裡話,再困難也不缺他這一營的嚼用。

“主子,是打算幫四殿下麼?”

“幫個屁,他又不是鄭凡。”

張公公聞言,笑了笑。

隨即,

張公公又道:

“但鄭伯爺現在在打仗,且就算是伐楚之戰打完了,也遠水解不了近渴。”

“張伴伴。”

“奴才在。”

“事情呢,沒那麼簡單。”

“主子說的是。”

“但事情,也絕沒有那麼複雜,大燕百年門閥之亂象,父皇是怎麼解決的?

呵,直接幾千南北二軍鐵騎入了宮。

簡單不,

乾脆不?”

姬成玦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繼續道:

“張伴伴,這一次,不知道怎麼的,我是不想玩兒什麼陰謀詭計了,雖然咱們已經做了很多手準備,也做了很多咱們自己都不清楚是否會用得上的鋪陳,但我還是覺得,以那種法子,就算是上位了,那屁股底下坐着,也覺得硌得慌。

唉,矯情了,矯情了啊;

我居然想堂堂正正地爭這個位置,真的是被那姓鄭的帶壞了。

姓鄭的要是在這裡,肯定又要說:這才符合奪嫡的美。

再說了,現在,還不到時候,伐楚結束之前,我不會有事,也沒人敢讓我有事,伐楚要是輸了,得,牌桌就得翻了,我更沒事。

他孃的,

伐楚要是勝了,就像是四哥那天說的,不用滅了楚國,直接將楚國打服氣了,拿下了鎮南關和上谷郡,這場征伐,就算是勝了。”

“主子的意思是,伐楚勝了,咱們就危險了?”

姬成玦點點頭,卻又搖搖頭。

“奴才愚鈍。”

“仗打完了,鄭凡那邊,也就得空了。”

張公公的臉,憋了一下。

“呵呵呵,你是不是又想說遠水解不了近渴?”

“主子,英明。”

“伐楚一勝,這不叫落幕,而是真正的大戲,纔算是開始。數十萬凱旋大軍擺在那兒,他們的態度,也就是靖南王的態度,纔是最重要的,就是父皇,也不能無視他們的態度。”

“但奴才覺得,靖南王,他沒有態度。”

但凡靖南王能有點態度,太子爺前陣子,也不會過得那麼悽慘,太子爺身邊的太子黨,自己都覺得絕望了。

且靖南王不支持自己親外甥,爲何要支持你?

“但鄭凡有態度。”姬成玦擡起手,笑道:“你還記得,上次他帶着公主進京路上,一路搞事情,一路高調,打的,是誰的旗號?”

奉靖南王令,引軍入穎都;

親衛着孝服,入歷天城祭拜;

不是沒有明眼人察覺到,他是在“矯傳王令”,甚至,一些對時局有着清晰把握和認知的人,近乎可以斷定,靖南王不會那般做!

但,

平野伯回去後,

沒被懲戒,繼續被重用,這就意味着,他就算是真的在“矯詔”,也會變成是真的奉命行事!

田無鏡,

就像是一座山,

立在那邊。

山下,有一座山神廟。

山什麼都沒說,山什麼都沒做,

但山神廟裡的廟祝,卻能向四方山民宣告來自山神的旨意。

而平野伯,就是那個廟祝。

張公公有些擔心道:

“但若是陛下真的一意想推太子上位,平野伯那邊,很可能會爲了顧全大局,爲大燕如今好不容易得來的局面着想,不會………”

讓數十萬伐楚大軍和中樞和朝廷對立,哪怕什麼都沒做,只是將這份意圖傳遞和表現出來,都近乎是等同於想讓大燕,陷入分崩離析危險境地!

姬成玦有些疑惑地看着張公公,

張公公見狀,用更爲疑惑地表情看着自家主子。

良久,

姬成玦纔有些好笑道: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一件事。”

“主子,何事?”

“那就是………”

姬成玦伸了個懶腰,

繼續道:

“大局,在他鄭凡眼裡,算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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