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卿的想法,鄭伯爺是不清楚的,畢竟眼瞅着就要用兵了,鄭伯爺還沒淡然到一邊用兵一邊紅袖添香的地步。
待得柳如卿有些慌亂地下去後,鄭伯爺笑着轉過身對李富勝道:
“大哥放心,這一仗,小弟我給你打下手。”
“哈,痛快!”
李富勝轉過身,拿起酒碗,將裡頭的酒倒掉,然後用舌頭舔了舔碗底。
“唉,這酒,等這一仗打完了,再好好喝。”
說着,
李富勝又想起了什麼,道:
“想當初打仗時,我和李豹坐在一起,那會兒,你派人從盛樂城送來的酒,但戰時不得飲酒是我鎮北軍鐵律,我和李豹就一人拿一根筷子,蘸着酒過過乾癮,李豹那傢伙喜歡剝蒜吃,吃得一軍帳的味兒。”
鄭伯爺沉默了,李富勝顯然是懷念起已經故去的袍澤。
“鄭老弟,咱們沙場之人,戰死沙場,本是最好的歸宿,我這輩子,殺孽太多,也沒求過自己能安度晚年。
不過我也不怕死,從穿起這身甲冑以來,已經有太多的好兄弟早早地在下面等我了,等我下去時,也不會覺得寂寞。”
“大哥,出征在即,說這些,不吉利。”
“不吉利個啥,野人罷了,要是那野人王還在,說不得還能有些講究,現在的野人,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老子的兵加上鄭老弟你的兵,咱們湊個十萬鐵騎下去,還能怕他們?
就這羣土雞瓦狗,還不能讓我去忌諱什麼。”
說着,
李富勝走到鄭凡身前,
伸手拍了拍鄭凡的肩膀,
忽然壓低了聲音,
道:
“上次倩丫頭在你這兒昏了過去,是你的手筆吧?”
鄭凡不知道這事是郡主寫信告訴李富勝的還是李富勝自己猜出來的;
但,無所謂。
鄭伯爺很乾脆地點頭,道:
“是。”
“都是年輕人,有點兒看不對眼,也正常。”
鄭凡沒說話。
“倩丫頭也是可憐的,就像是你府邸裡的小侯爺一樣,身爲他們的子女,這輩子,註定不得舒坦。”
鄭凡嘆了口氣。
“來,莫說這些了,要打仗了,得拿出該打仗的精氣神,攻城戰,打起來肯定憋屈死個人,哥哥我這次就得在雪原好好耍個夠。
來,鄭老弟,這地兒你熟,你來與我說說,這仗,到底該怎麼打,太深入雪原,咱們沒那個時間,但將靠着你雪原的這東半塊給它犁一遍問題還是不大的。
劫掠來的人、牲口、毛皮,都是有大用的。
想必鄭老弟你也清楚,咱大燕現在看似疆域龐大,但自打吞併了三晉之地後,其實一直沒緩過勁兒來,這次咱們能在雪原上搜刮到多少,咱這後頭的壓力,就能小一些,百姓,也能多留一口吃食。
來來來,說好了,我帶兵衝鋒,但怎麼打,怎麼安排,你決定。”
鄭凡點點頭,笑道:
“我的想法可能會有些周折,也有些麻煩,但想來,應該是值得的。”
………
天,漸漸黑了下來,桑虎的這支遷移隊伍,開始紮營了。
外圍的各部兵馬其實還未退去,且呈現出越來越多的架勢,各部兵馬,從白天的不到三萬,已經聚集到四萬了。
因爲有更遠的部族派出了族內勇士想過來分一杯羹。
但因爲金術可派人給他們傳達了警告,所以沒有部族敢率先發兵,但想讓他們就此離開,他們又不捨得。
這可是一支三萬人的部落,而且還非常之鬆散,可以想見,只要幾家兵馬衝一下,剩下的,就是掠奪他們的人口了。
就這般直接放棄掉,真的下不了這個心。
最重要的是,雪海關那支燕人的兵馬,白天就是這麼多,晚上,也是這般多,也不見雪海關那邊再派兵過來。
要是那位伯爺親自來了,且領了個七八千騎兵過來,說不得大家也就散了,但你就幾百號人,就真的想將我們全部管住?
一時間,
各部開始派人來到金術可所在的小營地,進行各種試探。
金術可倒是來者不拒,誰來都見,也都和他們說話,但對於這些部族的暗示,金術可都是一口回絕,嚴正地告訴他們,這支遷移而來的野人部族是要進雪海關的。
同時,金術可也清楚,這些部族的頭人一邊不斷派人來找自己,一邊他們自己,肯定也在商議着。
畢竟他們人多,畢竟這是他們理解中的他們野人家,自己的事。
雪原的規矩,吞併周邊小部落壯大自身是自古以來不變的道理。
你燕人再強大,再能打,你畢竟只在雪海關裡,你還沒能征服茫茫雪原呢!
這種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續到了後半夜。
……
篝火,在燃燒着,不時發出木柴的輕微爆裂聲。
桑虎在擦拭着自己的刀,
擦一會兒刀,
再擡頭看一眼立在自己身前的雪狼王旗;
在其身側,一衆勇士已經躺在地上裹着皮毯休息了。
這些,都是最爲忠誠也是最爲精銳的勇士,他們在養足精力,一旦外圍有風吹草動,他們能馬上握刀翻身上馬。
終於,
外圍傳來了戰馬的嘶鳴聲。
桑虎攥起了刀,
被圍困於中央的他,沒有派人去嘗試突圍去外頭看看,因爲這是純粹送死,所以,桑虎不知道,在更外圍,是因爲一支燕軍的出現,讓他這一支拼湊起來的部族在數萬紅了眼的野人各部兵馬面前,保留到了現在。
當然,也就只有到現在了。
哪怕這般做,可能會觸怒那位伯爺,但一來,事兒是大家一起犯的,心裡,自然也就有一種法不責衆的意味;
二來,雪海關那邊兵力似乎一直有些不足,在打完乃蠻部後,他們就沒再往雪原出過兵。
最重要的是,
這些部族的頭人清楚,
他們確實可以向雪海關低頭,甚至能去當面跪伏下來舔那位平野伯爺的靴子,因爲那只是面子上的事情,而他們,其實並不很在意這個。
但涉及到雪原一畝三分地的自家事情時,若是真的因爲雪海關輕飄飄的一句警告,自己這邊諸多部族就只能退卻的話,那豈不是又將一位新的“野人王”給請了回來?
若真是這樣的話,何苦來哉當初?
先把這一票給做了,人口給分了,到時候,雪海關要是問責下來,賠點兒牛羊給那位伯爺一個面子就是了。
他難不成,還真要硬來?
因爲乃蠻部的前車之鑑,所以藉助着這個契機,這些部族的頭人們在先前已經歃血盟誓,在這件事上,會保持共進退。
外部的壓力,會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內部開始整合,這個規律,一直未曾變過,只不過現在的雪原還是和當年野人王在時,不可同日而語。
桑虎身邊的所有勇士也都快速地起身,抽刀上馬。
然而,
正當桑虎準備舉刀向前時,外圍的野人各部兵馬,忽然發生了譁變。
……
其實,不能叫之爲譁變,但如果將野人諸部聯軍看作一支軍隊的話,眼下的局面,真的和譁變沒什麼區別。
正當頭人們準備按照約定一齊發動進攻時,
在他們的後方,忽然傳來了陣陣馬蹄聲,帶着一種捨我其誰的恐怖氣勢!
當即,
所有頭人心裡都“咯噔”了一聲,
燕人,
來了?
一些野人頭人已經開始忍不住用野人語叫罵起來,這該死的燕人爲什麼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早來一點,大家就趕緊磕頭退走就完事兒了;
晚來一點,大家已經吃幹抹淨直接回窩了。
然而,
很快,
各部頭人們就發現不對勁了, ◆ Tтká n◆ ¢ O
不僅僅是在自家後方也就是南面,出現了大規模騎兵的身影,在北面和西面,也出現了燕軍騎兵的身影。
各部其實都有哨騎在外面,這點本能他們還是有的,所以,很快,各種哨騎反饋而來的消息讓頭人們瞬間丟了魂。
他們第一反應是,雪海關,哪來來的這麼多燕軍?
最可怕的一點是,北面,居然也出現了燕軍,這意味着燕軍早就已經迂迴了過去,眼下,他們應該是被燕軍的騎兵軍團給包了一個大圓。
原本在外圍的頭人們二話不說,直接下令自己族內勇士跟着自己撤離,這個鬆散的聯盟,剛成立,就直接瓦解了,數目衆多的野人聯軍,也在此時直接成了無頭蒼蠅。
這,
還沒真正接戰呢!
桑虎身邊,一衆勇士很是茫然地望着四周,他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桑虎,
臉上則是露出了笑意,他猜出來了,應該是燕軍來了。
但他笑的,不是自己得救了,而是這羣蠢貨,他們真的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野人王在時,野人大軍可以和司徒家的精銳鐵騎決戰,幾次大會戰,雖說都有提前設伏出其不意的成分在,但野人勇士,是敢衝敢拼的。
待得他們入關,繳獲了大量軍械裝備自身後,他們甚至敢和燕人對衝。
每次開戰前,野人王站在臺子上,一番高呼下來,宛若真正地將星辰之光注入到了勇士們的體內,讓他們變得無畏;
就算是最後大敗的那一次,野人大軍也是主動和田無鏡所率的大燕最爲精銳鐵騎面對面衝陣後戰敗的,絕非一觸即潰。
因爲出過一個野人王,所以羊羣一段時間內忽然產生了一種自己是狼的錯覺,但當夢醒後,才愕然發現自己,居然依舊是羊。
各部聯軍的崩散,僅僅是一個開始,很快,燕軍騎兵開始和野人接觸。
南面,燕軍勢不可擋;
北面,燕軍勢不可擋;
西面,也依舊是勢不可擋;
最重要的是,每個方向上,燕人數目都非常之多。
一些野人頭人們一邊率領自己族人逃竄一邊也在納罕,就算是雪海關裡的燕軍全都出來了,也不可能有這麼多啊!
………
“直娘賊,沒意思,沒意思,這叫什麼仗啊,還沒衝陣呢,他們就直接潰退了?”
李富勝明顯很不滿意,這不是他想要的戰鬥。
他厚着臉皮從鄭凡這裡要來了衝陣的資格,結果他還沒上場呢,對面就提前下場了。
這根本就不是在打仗,而是在趕羊。
“我說,鄭老弟,就這種對手,你每次寫摺子給王爺給穎都給朝廷時,都要訴苦一遍爲國戍邊抵禦野人的艱難不易?”
鄭伯爺笑道:“會鬧的孩子有糖吃。”
對李富勝,鄭凡真沒什麼好避諱的,瞎子說過,精神病人,往往是很純粹的。
“不過,晉軍這次發揮也挺好,氣勢一下子就起來了。”李富勝納悶道,“當初被咱們打時,被打潰一路後,剩下的,直接就跟着崩了。”
“晉人打野人時,不需要動員。”
其實,當初三晉騎士,真的不算差,但奈何被從後面的一番突襲直接打崩了主力,然後被連續追擊給徹底打散了,也打掉了其精氣神。
但等對付野人時,晉軍兵馬的自信心,一下子就又找回來了。
畢竟,數百年來,除了野人王那幾年,其餘時候,都是晉人壓着野人隨意揉捏。
這種心理優勢一旦建立起來,對交戰雙方,都會有着極爲深刻的影響。
“鄭老弟,我見你這口袋,還缺一邊啊,怎麼着,真是要趕羊啊?”
“對,把他們往東面趕。”
戰爭,
確切地說,追逐,還在繼續。
如果從高處向下看的話,可以清晰地看見一片黑色的大海裹挾着中心地帶的雜色向東面行進。
而這時,
金術可來到了桑虎面前。
桑虎開口問道:“王,在你們那裡,是麼。”
金術可搖搖頭,道:
“我不知道。”
桑虎又問道:“我能見着王麼?”
“這個,我也不知道。”
“你們燕人,和他們有什麼區別,只是拿死來威脅我?”
“你隨我來。”
說完,金術可轉身就往外走。
桑虎身邊的一衆勇士馬上上前阻攔桑虎,
桑虎直接推開了他們,
道:
“燕人就算要殺我,也不用折騰這番功夫。”
四周,
都是茫茫無邊的燕人騎兵。
說完,
桑虎跟着金術可一路往外走,來到了一處帳篷裡。
金術可沒進去,而是站在外面,抱着雙臂。
桑虎遲疑了一下,掀開帳篷簾子,走了進去。
他看見了一個臉上有一道恐怖刀疤的男人,正坐在帳篷中間的毯子上。
而在那個男子身側,站着一個鐵塔一般的大漢,扛着一雙巨斧,瞅見他進來時,臉上露出了憨笑。
“桑虎。”
苟莫離開口了。
其衣服下面,其實被綁着很多條鎖鏈,確切地說,野人王是被鎖在帳篷中央,因爲在其毯子下面,還綁着一個大鐵球。
桑虎笑了,
然後對着眼前的男子,跪伏了下來,
道:
“王。”
苟莫離也笑了,笑得很開心。
“王,您還活着,真好。”
“我,活得還可以。”野人王回答道,“我投靠了燕人。”
“屬下在看到王的信時,就知道了。”
“桑虎,你還信我麼?”
桑虎搖搖頭,道:“不信了,是真的打不過燕人啊。”
“打不過,就加入嘛。”
“王,英明。”
苟莫離發出一聲嘆息:“我,放下了。”
“屬下,也已經放下了。”
苟莫離伸手指了指南方,那裡,是雪海關的方向。
“我向那位平野伯,要一個小官職,他拒絕了。”
桑虎搖搖頭,道:“小氣了。”
“不不不,那位平野伯說,他麾下名義上有七鎮兵馬,但唯獨缺了第一鎮;雪海關軍民都以爲,這一鎮,是留給這位伯爺日後親領的中軍。
但那位平野伯對我說,
只要我幫他打下了鎮南關,
他把第一鎮,交給我。”
桑虎道:“屬下對這些事,知道的不多,但聽王的意思,應該是很大的好事。”
“是啊,如果幫他拿下了鎮南關,南有鎮南關,北有雪海關,這兩關他若是在手,假以時日,相當於當年半個司徒家在他手中又復活了。
那個時候,他確實有魄力有那個資本,收我當狗了。”
桑虎點點頭。
苟莫離想要伸手拍拍腦門,但手,卻沒擡起來,鏈子太重,只能道:
“但,應該要填很多人命進去,填咱們聖族的命。”
桑虎笑了,
道:
“可以啊,反正咱們聖族的命,不值錢。”
野人王仰起頭,
又低了下來,舔了舔嘴脣,道:
“是啊,不值錢。”
………
等到天矇矇亮時,大半個晚上都在行軍的李富勝宛若霜打的茄子一般,無精打采。
前方的軍情不斷來報,
被燕軍裹挾的野人兵馬,進入了東面的那兩座原本空置的城池裡;
野人實在是無處可退了,只能依託那兩座當年司徒家建立在雪原上的城堡暫做依託。
同時,各部頭人都派出了代表想來找平野伯求情,高呼着他們知道錯了,希望平野伯給一條生路。
平野伯深刻聽取了他們的意見,
並對他們的遭遇深表同情,
然後,
將他們都給砍了。
騎着貔貅的鄭伯爺來到李富勝身側,鄭伯爺胯下的貔貅頤氣指使地對李富勝身下的貔貅打了一聲響鼻。
“老哥,打起精神來嘛。”
“鄭老弟,你到底想幹嘛?”李富勝疑惑道。
本來,昨晚就能解決一切的。
鄭伯爺伸手指了指身後,
李富勝回頭看去,
發現一架架箭塔、攻城錘、投石機正被向這裡推來。
李富勝的眼睛,當即亮了起來,瞬間再度泛紅。
“這是,這是要………”
鄭伯爺點點頭,
輕飄飄道:
“拿他們練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