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政司內的慘叫聲,已經漸漸平息了。
高毅將刀在地上一位慘死的大人衣服上擦了擦,收刀入鞘,隨即,他緩步走出。
他是銀浪郡人,十六歲就從了軍,後入靖南侯親兵衛,然後外放軍中任實額校尉。
其實,一開始他被靖南侯派給鄭凡時,他是拒絕的。
因爲那一次的派遣,實在是太過曖昧。
自己是友軍?
按理說,只是幫忙打個盛樂城。
但偏偏軍令之中,沒有歸期。
從一個靖南軍中的實額校尉,到一個地方軍頭子手下做事,這落差,未免有些太大了。
雖說,那會兒的鄭伯爺已經打出了名氣,高毅敬佩是敬佩的,但敬佩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官升,遠遠地敬佩一下,也就可以了。
但奈何命運如此,
他這一支人馬,
就被鄭伯爺吃了下來。
好在,在盛樂的日子,並不難熬,甚至還很幸福。
原本的盛樂城,以及現在的雪海關,說實話,是那種江湖人來了會無比煎熬但對於軍旅中人而言,絕對是一個令其舒適的好地方。
因爲它一直貫徹着先軍政治,在這裡,丘八擁有第一等的位置,享受着第一等的待遇和保障。
再之後,伴隨着鄭伯爺一次次奪取戰功一步步崛起,原本心底的那點不平衡早就被丟掉九霄雲外去了。
高毅反而很感激那一次的因緣際會,因爲當初選派自己去時,同時有另三個校尉也滿足要求,但他們提前得了風聲將自己推到了前面。
現在,應該是他們悔不當初了吧。
高毅走出了學政司大門,
看見坐在貔貅身上的鄭伯爺。
一時間,
高毅有些恍惚,
彷彿自己面對的不是伯爺,而是侯爺。
實在是,
自家伯爺和侯爺,真的是越來越像了。
其實,高毅也覺得,爲了一些教員的科舉名額,就這般殺戮,實在是有些過度了。
但說到底,是自家的雪海關被欺負了。
剛剛殺完人的高毅,
感覺心情不錯,很愉悅。
“伯爺,末將覆命!”
胯下的貔貅邁開步子,從高毅身側過去,進入了學政司。
裡面,滿是屍首,橫七豎八。
鄭伯爺上輩子看一些影視劇,可能是爲了怕引起人觀感不適或者只是爲了節約一點服化道的花費,所以屏幕上的死狀,會很“乾淨”。
但事實上,一刀,其實很難砍死人,“唰”一刀下去,人直接斃命,實在是想得太簡單了,就算是用捅的,人也能捂着肚子走好幾步。
所以,軍中之人殺人,往往是一刀先上去朝着對方的空檔砍,將對方砍倒後毫不猶豫地上去給人家補上一刀;
這補刀,要麼是抹脖子,要麼就是對着心窩口直接插進去。
所以,出血量會很大。
屍體樣貌,也是極慘。
李富勝每逢戰陣,總是喜歡將自己弄得像是在血水裡打過滾兒似的,並非他刻意如此,而是他殺的人多,一層又一層濺上去的。
貔貅並不反感這裡的修羅場畫面,甚至還有些興奮。
當鄭伯爺從他身上下來,走到他前面去後,貔貅還偷偷地彎下腦袋,伸出舌頭,舔了舔地上的血。
它不敢當着鄭凡的面做這種事,因爲鄭伯爺會覺得噁心。
“吱……吱……吱……”
腳下的靴子,踩過血漿的粘稠,發出輕微的聲響。
鄭伯爺一直往前走,走到坐北朝南的簽押房廳堂面前,才停了下來。
廳堂外的柱子上,掛着兩塊匾;
一塊上書:青瑣儲材;
一塊上書:望重成均。
兩塊匾額上,都被鮮血染了上去,別說,還真挺好看的。
在進入簽押房的門檻前, ●тt kān ●¢ ○
鄭伯爺轉過身,
坐了下來。
不知不覺間,他也開始喜歡坐在這個位置。
公主曾對他說,他們大楚的年堯將軍,也喜歡坐門檻上,逢議事或者吃飯,都必須找個門檻坐着。
靖南侯肯定不是第一個坐門檻上的人,
往前數成百上千年,估計早就有人坐門檻上一邊吃着碗裡的面一邊砸吧着嘴和周圍鄰居嘮嗑了。
但當代當兵打仗的,有這個癖好的,基本都是模仿的靖南侯。
毛明才也走了進來,他看着四周的屍首,深吸一口氣,看着坐在門檻上的鄭伯爺,
開口道:
“夠了麼?”
很顯然,
這位穎都太守,已然到了要暴怒的邊緣。
鄭伯爺沒回答,只是撿起旁邊不知道哪位大人被砍死時掉落下來的玉佩,砸向了邊角位置那兒正在舔着鮮血的貔貅。
貔貅很委屈地挪動着蹄子,擡起頭,不敢再舔了。
“鄭伯爺,這般殺一通,舒服了?”
鄭凡側了側脖子,發出輕微的脆響,還是沒回答。
“爲什麼就不能再等等,爲什麼就不能再等等,就算要明正典刑,也可以走一個流程,也不急於這一會兒。”
鄭凡開口道:
“毛大人,我是個行伍中人,不管幹什麼,都習慣雷厲風行,不喜歡什麼從長計議。”
“平野伯,你這是目無王法,藐視國家法度!”
鄭伯爺微微擡起頭,
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毛明才,
不再有先前的那種你好我好的溫和神色,
而是變得有些冷冽,
“毛大人,本伯比你,更懂得科舉對大燕的重要,本伯比你更懂科舉對陛下的重要。
此等頂替舞弊案,
毛大人身爲穎都太守,
若知而不報,乃是作踐陛下百年大計!
若毫不知情,乃是瀆職無能尸位素餐!
敢問毛大人,
屬於哪一類?”
“放肆,鄭凡,本官給你三分情面,才喊你一聲伯爺,論官位,本官可在你之上,怎麼,瞧你這話的意思,是想連本官也一起給砍了麼!”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何況人毛大人已經被鄭伯爺“涮”了兩次。
都是當着他的面下令殺人,而且殺的還是他要保的人。
“來來來,鄭凡,趕緊命你的手下,將本官一起砍了,這穎都,就是你鄭凡說了算了,本官倒要看看,這穎都,這三晉之地,到底還是不是我大燕之天下!”
看着如此激動的毛太守,
鄭伯爺只是輕輕笑了笑,
回過頭,
伸手指了指身後的兩塊匾,
道: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到底是誰,沒有規矩!”
鄭凡拍了拍手,
站起身,
朝着毛明才邁出一步,
“毛大人?”
毛明才瞪着鄭凡。
“毛太守?”
毛明才挺着自己的胸膛。
“毛明才!”
“你………”
“我知道你,以及你們,想做什麼,你們想學乾國文官那般,讓我大燕的武人,也講一講規矩。”
“乾國以文抑武,此乃失衡之道,怎可學之?但你鄭凡今日所作所爲,當得起一句:武人猖狂!”
“對啊,那你就更該想想辦法,把規矩立好,不說將我們這些武人關進籠子裡去,至少能把我們放進那方圓中去。
但您呢,
您做的是什麼?
好好的一個科舉,被他們弄成藏污納垢之地,你自己不重視這個規矩,就別怪我也不想遵從這規矩。”
“強詞奪理,顛倒黑白!”
“是,但你能奈我何?”
鄭凡走到毛明才面前,就這麼看着他。
“本伯這次入京,就帶了三百護衛隨行,你毛大人是穎都太守,來啊,趕緊命人將本伯拿下啊,將本伯收押,將本伯問罪啊!
你來啊!
玩兒橫的,
你以爲本伯不會麼!”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其實,
毛明才的水平,是很高的,否則,也不可能坐上一部尚書的位置,也不可能被朝廷派到穎都來主持大局。
這一年來,穎都上下,其實很是和諧,哪怕靖南侯的帥帳從穎都離開遷到了奉新城,但後方也從未出亂子;
一切糧草餉銀以及各路物資的輸送轉運,穎都一直完成得很不錯。
毛明才,確實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有手腕,有心計,有城府的人。
但沒辦法,
他現在面對的,是根本就不和你講規矩的鄭伯爺。
當然,
最本質的原因在於,
這裡,是穎都。
倘若此時在燕京,鄭伯爺絕不會這般囂張,正因爲這裡在穎都,當這裡的風吹到燕京時,呼聲,自然就小了。
毛明才深呼吸了兩次,甚至,還伸手抹了抹自己的鬍鬚和髮鬢。
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這也意味着,他脫離了鄭伯爺下令屠學政司那一刻開始所進入的鄭伯爺的節奏。
“平野伯,你此番行事,其實不是爲了你雪海關那幾個被頂替的書生出頭吧。”
鄭凡沒說話。
“在這件事上故意往大了做文章,平野伯意欲何爲,本官其實能想到一些,但這是大勢,大勢,不可擋。
無論是本官,無論是朝廷,甚至是陛下,都不會允許任何人去阻擋這大勢!
你,
平野伯,
也沒這個資格!”
都是千年的王八,彼此到底唱得什麼調,品一品,也就砸吧出味兒來了。
“今日,你殺了學政司殺了這些人,你以爲在你到京城後,不會被因此問罪?”
鄭伯爺忽然伸手捂住了胸口,
臉上露出了驚恐之色,
道:
“是啊,我還要去京城的。”
“……”毛明才。
鄭凡笑了,
側過身,
看着毛明才,
道:
“還請毛大人教我。”
毛明纔看着鄭凡,嘴脣囁嚅了幾下,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迴應。
鄭伯爺則揮手一招,
貔貅馬上邁步過來,低下了身子。
鄭伯爺翻身上去,
環視四周,
因爲兩位大人在這裡的緣故,外加里頭還有鄭伯爺的親兵衛,所以這會兒,自是沒人敢過來清掃。
哪怕是死在這裡大人的家人,也不敢派人過來。
“毛大人,你說,如果我要爲我雪海關被頂替的士子出頭,是不是很簡單?”
“憑你平野伯的面子,自是很輕易就能做到。”
“那,那些背後沒本伯這麼有面子的人撐腰的士子呢?他們的命運,又將如何?
本來,暮登天子門的機會,就擺在他們面前了,結果,屬於他們的資格卻被人給頂替了;
你覺得,
這對他們,公平麼?
你毛大人眼下就算致仕了,以你毛大人的資歷和名位,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兒孫在日後參加科舉時會被人頂替。
本伯打個招呼,被頂替的名額也會被還回來,他們還得給本伯賠罪。
但這世上,還是黔首多啊,陛下開科舉,本就是給我大燕黔首之中有志之士有學之士一個報效朝廷的機會,一個,給他們鯉魚躍龍門的機會。
乾人那邊喜歡聽狀元郎的故事,
十年寒窗不覺苦,夢裡常往東華門。
關於狀元郎的愛恨情仇故事,在乾國民間,不,甚至是在我大燕民間,也是多不勝數,茶樓酒肆裡,永遠不缺他們的故事,哪怕我燕國,以前沒有科舉。
毛大人啊,
你說,
如果狀元郎不是從黔首中出來的,而是由這些人安排內定的,百姓們,還會喜歡聽這狀元郎的故事麼?”
“平野伯莫非是想告訴本官,你今日,只是單純地可憐那些被頂替之人所以殺人泄憤,別無他意?”
毛明才冷笑着問道。
鄭凡搖搖頭,
道:
“沒,我又不認識他們,而且我身上有爵位,我的孩子以後可以承我的爵。
我還能繼續立功,說不得能博一個世襲罔替的爵位,以後若是我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也能爲他們得到蒙蔭。
我現在,
只是想矯情一下,
否則就白費了四周這地上一大堆學政司大人們的鮮血了。”
毛明才發現自己根本就琢磨不透眼前這個人,哪怕你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但他的行爲方式,依舊讓你無法去看懂。
最後,
毛明才只能道:
“鬧夠了沒有,平野伯。”
鬧夠了,就該收拾就收拾收拾了,善後的事,也要開始做了。
鄭凡仰起頭,
發出一聲惋惜,
道:
“沒有。”
言罷,
胯下貔貅四蹄奔馳,直接衝出了學政司大門。
而周圍的一衆親兵也即刻收刀緊隨自家侯爺。
只留下毛明才一個人,
在這屍體堆放處有些凌亂。
這,
到底是什麼意思?
冉岷在此時領着人進了學政司,來到毛明才身邊,拱手道:
“大人,平野伯往東大街去了。”
“東大街?”
忽然間,
毛明才身子一顫,
驚呼道:
“他要去東門,他這是要去城外大營,他怎麼敢,他怎麼會敢!”
毛明才伸手抓住了站在自己身側的冉岷,
“你去……”
隨即,
毛明才推開了冉岷,
身子有些搖晃,
“來不及了,也攔不住了,攔不住了。”
“大人,沒有您的太守令,也沒有靖南侯軍令,平野伯也調不動城外大營的兵馬吧?”
毛明才擡起頭,
看着冉岷,
一字一字道:
“上次,他也沒有虎符。”
……
今日的穎都城,註定不會平靜。
包括成親王府各家各戶在內的,很多人家,心裡都有些惴惴。
大家都已經習慣了一種遊戲規則,哪怕燕人來了,成了這裡真正的主人,但燕人也願意和他們一起玩這個遊戲。
所以,大家很配合。
但偏偏今日,
來了一個不配合的人。
因爲在門檻上坐得足夠久,
因爲陳大俠在屋頂沒下死手,
所以,
學政司的慘烈一幕,已經快速地被報及到穎都內各方勢力案頭。
一時間,很多人都錯愕住了。
要知道,上次燕人這般屠戮穎都的官吏,還是靖南侯在的時候,對於那些沒有完成後方軍令的官吏直接斬首示衆。
但那時是戰時,現在可不是。
而且今日的這位,也不是靖南侯爺。
司徒宇沒回府,而是坐在馬車內,在聽得手下彙報後,他還有些青澀的臉上,露出了後怕之色。
他原本還想借一借這位當紅伯爺的刀,
誰成想,
這把刀殺起人來,卻那般的瘋狂。
司徒宇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老太監,
問道:
“他該如何收場?”
老太監目光,也是一陣忽明忽暗,少頃,
開口道:
“把事,鬧大。”
……
穎都城外,有四處大營。
東門大營駐紮的是靖南軍一部,西門大營則是另一支燕軍。
而南北兩個大營則駐紮的是晉軍。
燕人在佔領三晉之地後,爲了應對防務和以及戰爭需要,招收了一大批晉軍降卒以及晉人兵卒,只不過在戰爭時晉軍都被拿來當作側翼和輔兵來使用。
而此時,
鄭伯爺騎着貔貅,直接衝向了穎都城外的東大營。
按理說,
無通報直入軍營者,當以闖營之罪被射殺。
然而,
哨塔上以及下方的士卒在看見衝向這邊的居然是一個騎着貔貅的金甲男子後,沒人敢去執行這道軍令。
大燕現在,能以純血統貔貅爲坐騎的,只有四個人!
再加上昨晚平野伯入城的消息也已經傳入了軍營之中,
平野伯到底是大燕軍中的偶像人物,
同時,
這座大營中好幾個校尉以及守備本就打算在午後去請鄭伯爺賞臉來吃飯,或去穎都最好的酒樓,當然,若是能夠請鄭伯爺來自家大營巡視巡視,那就更好不過了。
“是平野伯爺。”
“平野伯爺。”
鄭凡沒有在營門外等通報,而是在營門口守卒讓開道路後,長驅直入軍寨之中。
一時間引發了極大的動靜,
不少不當值的士卒直接從帳篷或者附近圍了過來。
而這時,
剛剛收到消息的東門大營守備將軍也正在向這裡趕來,只不過,鄭伯爺沒等那些將校過來,
直接舉起自己的手,
喊道:
“本伯奉靖南王爺軍令,入穎都追查逆黨,現如今穎都內逆黨欲反,本伯在此命爾等即刻整甲上馬,隨本伯入城鎮壓叛賊!
令出即從,違令者,斬!”
一時間,
周圍靖南軍士卒全部單膝跪下,
齊聲高呼:
“喏!”
唯有一人,沒有跪下,而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坐在貔貅上的鄭伯爺,那就是東門大營的守備將領。
只不過,
當鄭凡的目光着重落在他的身上後,
他最終還是跪了下來,
大聲道:
“末將領命!”
當即,
東門大營先是派出了三路傳信兵,分別向穎都外其他三個軍寨傳令。
“靖南王令,西門大營緊閉營寨,不得外出!”
“靖南王令,北門大營即刻起閉合營寨,不得外出!”
“靖南王令,南門大營即刻封寨,不得外出!”
隨後,
數千黑甲騎兵在鄭凡的率領下趕赴穎都東門下。
穎都城門此時大開,哪怕城牆上的守軍看見有一支軍隊開赴過來。
因爲高毅已經率一衆親衛,在鄭伯爺出城後,就一直把守着城門。
所以,
這數千靖南軍騎士近乎是毫無阻滯地直接從東門入了城。
率軍再度入城的鄭伯爺坐在貔貅上,
一時有些恍惚,
這一幕,
實在是過於似曾相識。
想當年,
靖南侯就是這般率着靖南軍直入了南望城,
那是自己和靖南侯的第一次見面。
而今日,
自己胯下坐着的,是貔貅,身上所着的,也是金甲,身側環繞的,也是靖南軍。
鄭伯爺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句話:
不知不覺間,
我已經,
活成了你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