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都的驛站是由原本大成國相國寺改來的,佔地寬敞。
院子正屋內,
鄭伯爺斜靠在椅子上,目光微垂。
在下面,坐着兩個人。
一邊,是瞎子;
一邊,是野人王。
先前原本還有一個來自雪海關的教員,剛剛問完了話,現在已經退下去了。
穎都城內很多權貴都知道平野伯今夜入了城,入城後就進了驛站休息,他們在等着翌日去投上名帖再行拜訪。
知道肯定會得召見的,已然在備着禮了;
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召見的,則在心裡懷着些許忐忑之情在期待着明天。
眼下,只要眼睛不瞎的,都清楚這位伯爺日後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有人一介白身,卻自以懷才不遇,想着能靠這種方式入得平野伯法眼,以圖一展心中宏圖;
有人身有官職,卻不願意繼續在這穎都渾渾噩噩,想逃脫這樊籠,得以魚入江河。
在他們看來,鄭伯爺是黔首出身,快速崛起必然意味着底蘊不足,沒有充分的宗族親戚去充實左右,自然給了他們這些人機會。
當然了,
如果他們看見眼前這一幕,
興許就不會那麼想了。
可能對於瞎子這位一直隱藏於鄭凡身後的“北先生”,除了雪海關的人,沒多少外人知道,但還有一個野人王,此時也是以幕僚的身份坐在下方,這就真的是足以嚇死人了。
鄭伯爺手裡把玩着兩個核桃,
開口道:
“說說。”
瞎子開口道:“主上,想來,這件事,應該是真的,不僅僅是我雪海關前來參加鄉試的讀書人,還有穎都外其他地方趕來參與的讀書人,他們都沒能拿到進考院的資格。
這次鄉試,中者可爲官,就算是落榜時,也大概率能爲吏,近乎就是隻要一隻腳能邁入考院,那出來時一個皇糧飯碗就基本沒跑了。
財帛動人心,但這皇糧飯碗,可絲毫不比財帛差;
一桶水和一個可以不斷冒水的泉眼兒,哪怕那個泉眼兒很小很小,但後者的價值,依舊比前者大,大部分人,還是能算得懂這個道理的。”
治理地方以及行政體系的開展,需要官吏的填充,以前在大燕,是門閥和天子共治天下,天下泰半官吏出自於門閥,剩下的那部分裡,還有很多也依舊是和門閥眉來眼去的。
所以燕皇以兩位侯爺強兵入京,直接用鐵騎馬踏門閥,並不是他天生喜歡去賭,而是因爲這樣做的勝率,反而最大,若是想以自上而下的方式進行改革以溫和地方式進行集權,真當那些動輒百年以上的門閥全都是傻子麼?
但馬踏門閥之後大燕也出現了一個問題,比如現在雪海關內的一鎮遊擊將軍左繼遷這種的,他這種門閥子弟,當初就被直接擼成了階下囚,像類似這樣的,還有很多很多,很多門閥子弟在前幾年的戰爭中直接被打入了刑徒兵,送到前線去當輔兵或者去消耗。
而且,就算是他們後來能夠靠自己的拼搏重新崛起,但這種家族出身和政治上的避諱,很容易在接下來遭受來自上方的打壓。
所以,燕國一度出現了官慌,雖然燕皇早些年做了一些儲備,但依舊不夠,在馬踏門閥之後甚至一度用“吏”轉“官”去填補空缺,等到門閥清理之後,再以科舉的方式以寒門填充朝野。
晉地也是相類似的情況,
原本赫連家、聞人家、司徒家,他們三家分晉,其實各自都有一套風格不同卻運轉了好幾代人的官僚體系,但戰爭爆發後,赫連家、聞人家直接被滅族,所受牽連者,更是不計其數。
司徒家那邊司徒雷在的時候本打算向大燕稱屬國,這樣一來,整個晉東應該得以保全,但誰曉得司徒毅司徒炯二兄弟另立朝廷,外加野人入關,雙方打了個熱火朝天,而後燕國兩次東征,成國也被打了個稀巴爛。
同時,如果原本是屬國的話,那麼多少要給足夠的體面,允許其保留自家兵馬和自家的官僚體系,但現在既然是燕軍驅逐的野人,佔領了成國,再傻乎乎地保全它的體系,那就是燕人自己給自己挖坑了。
所以,現在大燕和晉地,都出現了用“官”慌,科舉制的迅速鋪排,就是爲了將這一塊給趕緊補上去。
且因爲需求量大,所以錄取率就高,同時,還基本都包分配工作。
也無怪乎雪海關的那些教員們爲此動心了。
按照瞎子的意思,大概就是指的是這些指標,因爲誘惑力實在是太大,所以被人做手腳給“黑”了,原本朝廷下發的名額,應該是按照朝廷制定的區域規劃,想來個“雨露均佔”,結果想入仕的人實在是太多,就算是爲“吏”,也能讓人擠破腦門。
粥這次不少,但僧還是更多,依舊不夠分,穎都裡的人還好說,門路廣,穎都外的一些人,本屬於他們的名額,就這樣被頂替了。
鄭伯爺繼續盤着核桃,同時道:
“是不是針對我們。”
這是鄭伯爺的第一反應。
自己是被殃及池魚還是被重點關照了?
瞎子開口道:“主上,屬下覺得,特意針對我們的概率,不大。
其因有三:
一,科舉選官之事,朝廷裡一直是太子在負責,是,現如今六皇子風頭正盛,壓着太子喘不過氣來。
而主上您和六皇子之間的關係,也是路人皆知。
但太子若是想要靠打擊主上您從而達到打擊六皇子的目的,這種程度而言,簡直是隔靴搔癢中的隔靴搔癢。
太子不會如此不智。
二,因爲戰亂關係,所以原本成國的很多貴族士族,其實都早早地聚居在了穎都內外,在朝廷的區域劃分上,雖然有縣有鄉有城,但不少地方,其實連人煙都沒多少。很多名額,其實不想被頂替也難。
可能,在外人眼裡,我們雪海關,也真的只是毗鄰雪原的一處邊關吧,都是一羣丘八,除了軍旅之人以外,哪裡還有什麼讀書人?
這第三嘛,
真正的穎都權貴,或者是原本在晉地有頭有臉的大族大望門,他們想要安排自己族內子弟入仕或者是安排個親友子弟以及自己看中的某個士子,其實很簡單,遞個條子的事兒罷了。
朝廷在晉地,除了科舉以外,本就還有舉薦入仕的選項,爲的,就是拉攏那些晉地大族好讓他們坐到大燕這邊,一起分羹。
而需要在考院,在科舉名額上動手腳才能滿足需求的人或者家族,說破了天,也就是些只有一點點權勢的‘小門小戶’,大概率是穎都的地方官或者穎都附近的一些小家族。
他們沒有‘遞條子’的資格,只能在科舉這一道上刨食兒。
如果是那些晉地大家族或者有頭有臉的勢力,他們或許有着自身的需求,爲人當槍爲人出面,來噁心一下咱們雪海關,還勉強能說得通。
但這些地頭蛇,小官兒小戶的,他們忽然將矛頭對準我們?
他們瘋了?
所以,因這三點,屬下覺得,這次我們雪海關的士子沒能得入考院,被頂替了名額,應該是被波及到了,而非刻意地針對咱們。”
鄭凡聽了瞎子的話,微微點頭。
隨即,
將目光緩緩地落在坐在那邊無比乖巧的苟莫離身上,
道:
“你說說。”
苟莫離先伏身,隨即坐直,道:
“伯爺,狗子我認爲,這事兒根本就不需要去分析到底是不是針對咱們。”
比起瞎子的長篇分析,野人王的話,顯然更講究個直接和“譁衆取寵”。
鄭凡繼續轉着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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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哦?”
苟莫離彷彿得到了莫大的鼓勵,
道:
“這取決於,伯爺是想讓他們是在針對咱們,還是不想讓他們是在針對咱們。
伯爺需要他們針對咱們,那他們必然就針對咱們了!”
鄭凡微微坐直了身子,但依舊讓自己的後背靠在椅子上,目光,掃向下方,道:
“那你說,我是需要呢,還是不需要呢?”
苟莫離馬上道:
“伯爺需要!”
瞎子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鄭凡則點點頭,
道:
“詳細說說。”
苟莫離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脣,
道:
“伯爺,若說在五年前,大燕真正的心腹之患是何?”
不需要鄭凡回答,苟莫離完全是在自問自答。
他的說話方式一直帶着一種極強的煽動性,
“是鎮北侯府。”
苟莫離擡起手,
開始繼續講述:
“鎮北侯府鎮壓荒漠百年,如果說一開始因爲蠻族依舊對大燕有極強的威脅那它是中流砥柱的話,最近兩代人,隨着蠻族王庭的衰落,蠻族的威脅,已經不大了。
當原本需要面對野獸的刀,一下子沒有對手之後,這把刀,就很容易傷到自己。
更何況,上一任鎮北侯,還參與過皇子奪位!”
先皇還是王爺時,在鬥爭中失位,率領王府一衆逃去北封郡鎮北侯府,途中還被刺客刺殺,多虧了那位宮中太爺拼死保護才得以逃脫,那位太爺也因爲那一戰受了重傷,人根落下了殘疾,成了一個太監。
“自那時起,鎮北侯府,其實已經尾大不掉了,那三十萬鎮北軍鐵騎,不僅僅是讓荒漠蠻族無比煎熬,對於大燕皇室,對於姬家,也是如鯁在喉。
你當初幫我奪位,我很感激;
但當我坐上龍椅後,再回憶過去,心裡,就會很不舒服了,你居然能有幫皇子奪位的實力!
所以,五年前,大燕朝野上下,其實都覺得,有朝一日鎮北侯府將分割整個大燕西部,近乎自治,甚至三十萬鐵騎東進,一舉顛覆姬家取而代之。
而當今大燕陛下,依狗子我看來,是以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情義加上對外開拓的家國大義,化解了這種對立。
世人一直覺得狗子我善於以三寸不爛之舌以手段短短十年間就整合了一大批野人部落最後南下入關,但小狗子自個兒心裡明白,狗子我比燕皇陛下,可是差遠了。
鎮北侯站在了燕皇身側,爲了家國情懷,他主動放棄了可能爭奪到的龍椅。
再之後,
伴隨着鎮北軍拆遷,一半鎮北軍離開北封郡,而北封郡則被原本的禁軍填充了許多進去。
再加上郡主入京待嫁,相當於是鎮北侯已經主動將自己的家將自己手中的刀,給拆了。
就算是鎮北軍下的那羣驕兵悍將,他們自己心裡也清楚,自家侯爺,無意再去看向那張位龍椅了。
這是五年前,
那自三年前開始,
誰又取而代之,成爲大燕的心腹之患呢?
是靖南侯!
原本,靖南軍只有正軍五萬,後軍五萬。
一番借道乾國開晉之戰,在靖南侯的率領下,連滅聞人赫連二家,由此,靖南軍開始取代鎮北軍,成爲新的大燕軍頭。
大燕第一次東征,爲何是讓大皇子姬無疆來坐那統帥位置?
還不就是爲了壓制靖南軍的發展,壓制靖南侯,想要扶持一個姬姓皇子出來壓陣麼?
只可惜,
大皇子是有將才的,也是有帥才的,但他碰上了狗子我,還有……屈天南。”
屈天南身爲大楚柱國,自非浪得虛名。
事實上,屈天南最後的失敗,真的是非戰之罪,如果當時大楚不是內亂未平,如果能再支援他數萬兵馬,如果他的出征不是孤軍深入而是帶着糧草補給線一同前進……
只能說,屈天南的結局,是當時楚國國情的一種悲哀。
至於野人王,其水平自是不用多說了。
大皇子輸給他們二人,其實不冤,且大皇子本身從率軍入成開始,就步步爲營,穩紮穩打,戰略上,其實沒出什麼紕漏。
“大皇子敗了,然後,朝廷不得不再請靖南侯出山,靖南侯爺確實用兵厲害,咱們伯爺,也是打得狗子我心服口服。
但也正因此,靖南軍的坐大,徹底一發不可收拾。
再加上楚國在鎮南關的虎視眈眈,更是使得靖南侯得以名正言順地整合整個晉地兵馬。
而這,是朝廷所不希望看見的。
然後,朝廷現在開始着手收取地方治權,這就是在收軍中之權,一支軍隊,只要掐住它的補給,它就得癱掉一半,屈天南就是前車之鑑。
朝廷現在做的事,就是當初對鎮北侯府做的事的翻版。
同時,靖南侯爺確實不會反燕,他默認了朝廷的這種進程。
但,咱們,不能。
伯爺在雪海關所做的一切佈置,絕對不能交出去。
先前閱兵時伯爺的姿態,其實就是借兩個欽差的口,向朝廷表達伯爺您的意志。”
鄭凡將一個核桃捏碎,伸手取核桃肉送入嘴裡緩緩地咀嚼着,
道:
“靖南侯都默認了,本伯能怎麼辦?”
“靖南侯是不會反燕的,因爲靖南侯爲了大燕,已經奉獻了自己的全族。
但伯爺應該清楚,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沒人會願意的。
晉地的各路軍頭子,不僅僅是靖南軍本身,還有其他各路兵馬,他們原本或大城或據小城,軍權地方治權都在各路軍頭手中,日子過得必然滋潤,如今再將其吐出來,怎麼可能甘心?
只是他們上頭有靖南侯壓着,所以軍中無人敢放肆,只能默認了朝廷的舉動。
然而,
整個靖南軍中,不,是整個晉地軍門之中,
只有伯爺您,
不會受靖南侯壓制!”
鄭凡捏碎了第二個核桃,沒說話。
“所以,在這個時候,伯爺,您其實就代表着晉地各路軍門的態度,同時,也代表着靖南侯的態度。
如果伯爺您也和那些軍門一樣,規規矩矩地從了朝廷,那靖南侯不會說什麼,也不會做什麼,就默認這種軍權和地方的分割;
但若是伯爺您表現出了一種反抗的姿態,一可以保住雪海關不被朝廷染指;二可以成爲晉地各路軍門軍頭子的半個領袖,收穫他們的支持和迴應;
三,
狗子大膽揣測靖南侯爺的底線,侯爺的底線就是,他不會反燕,但他會保伯爺您!
和北先生一樣,
狗子我也是這三點。
爲了您能保住雪海關這片‘龍興之地’,
爲了您可以以雪海關爲基石繼續擴充您的羽翼,
爲了您可以居東北而虎視四方,
狗子請伯爺您,
藉着這次機會,
在穎都,
大開殺戒!”
很多時候,事情,並不複雜。
雪海關那羣教員,在鄭伯爺原本的規劃中,就沒想着去利用。
這一點,他和瞎子曾商量過,官場上有小六子的勢力在,自己再另起爐竈,一是沒這個必要,很難短時間內見到效果,畢竟自己以軍功爵爺的身份也很難對文官形成足夠的吸引力和向心力;
二是如果自己這麼做的話,很容易會刺激到小六子。
但“就事論事”,只是想當然的情況下。
尤其是牽扯到朝堂時,
一件普通的事兒,可以玩兒出數不勝數的花兒活。
不能造反,
但必須得表示出自己的態度,
用自己的姿態綁架靖南侯的姿態,再匯同晉地各路軍門的姿態,以此來向朝廷施壓,以此來讓朝廷投鼠忌器;
總之,只要朝廷繼續默認自己雪海關的獨立自主,哪怕將其他軍門的地方治理權都收掉了,鄭伯爺也是賺的。
最重要的是,
在這件事上,
甭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老子,
本就是吃虧了,
老子,
本就是被欺負的!
“傳我令。”
“屬下在!”
兩個核桃吃完,
鄭伯爺拍拍手,
又對着自己掌心吹了幾口氣,
微微擡起頭,
看向瞎子,
道:
“磨刀。”
……
翌日上午,
驛站外頭,停了好多輛車。
最前頭的,
赫然是成親王司徒宇的馬車,在其後面,還有穎都各個名門望族以及各大勢力的馬車;
再後頭,就是魚龍混雜了,畢竟,想要毛遂自薦來鄭伯爺這裡求一個機會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
而這時,驛站的大門,緩緩地被打開。
裡面走出來的,不是驛站的驛丞及其手下,而是一羣甲士。
所謂的“磨刀”,並非是指的是臨陣找快磨刀石來磨刀,對於老卒而言,兵器箭矢這些,平日裡的保養都容不得絲毫懈怠。
傳這個令,意思其實是今晚好好休整,養足精神,調整好狀態,明日要見血。
所以,
當這支親兵衛隊持刀而出時,當即,一股肅殺之氣瀰漫而出。
高毅所率的這一鎮,人最少,只有一個營,但作爲拱衛鄭伯爺安全的親兵衛隊,自是挑選的全軍一等一的精銳。
三百虎賁,當即讓驛站外整條街面都安靜了下來。
隨即,
一身金甲的鄭伯爺騎着貔貅,從大門內緩緩而出。
四娘曾提醒過鄭伯爺,說這套金甲真正上戰場時可千萬別穿,鄭伯爺自是記得,但這種御賜之物,在眼下這種情況下,卻最適合不過。
而這時,
最前面那輛馬車的車簾被從裡面掀開,顯露出成親王司徒宇的身形,其父戰死出殯時,他還只是個孩童,現在,已經是個少年郎了。
只不過,其臉上倒是沒有遺傳到其父的崢嶸棱角,反而透露着一股子書生文弱氣息。
這應該和身處環境有關,畢竟,成親王府雖然得以繼續保留在穎都,沒有和晉皇一脈那般被遷往眼睛,但司徒宇現在活得,也就是個泥胎塑像的模樣。
“小王,見過平野伯。”
司徒宇向鄭凡問好。
一個是王爺,一個是伯爵,差距很大,但前者卻向後者放低了姿態,而且放低得,可不是一點點。
這就是亡國之人的底氣不足了,可能,在穎都內外的晉人面前,他依舊可以維繫屬於自己的些許尊容,但在燕國真正的勳貴面前,他不敢有絲毫拿捏。
坐在貔貅上的鄭伯爺對着司徒宇抱拳拱了拱手,
道:
“見過成親王爺,成親王爺福康。”
口中說的是見禮,但態度上,可沒有絲毫見禮的誠意。
其實,一般情況下,這種虛禮,鄭伯爺是不會計較的,擱在平時,踏踏實實態度端正地給人小成親王行個禮,他也願意,橫豎沒必要在這種小事情上給人挑出毛病不是。
但今日,他可不能落半分姿態。
“平野伯來到穎都,小王已命人在府內備下酒水佳餚,爲平野伯接風洗塵,讓小王,也盡一盡地主之誼。”
鄭伯爺笑了,
在他的印象中,
似乎這位小成親王所做的事情,就是一直在請吃飯。
當初,
大皇子率領東征軍過來時,他設宴請大皇子;
靖南侯來了時,他設宴請靖南侯;
原兵部尚書現穎都太守徐廣懷來了時,他設宴請徐廣懷。
每個從燕地過來的貴人到了穎都,他都會出面邀請入府款待。
但,
大家都拒絕了。
鄭伯爺甚至覺得,可能這位成親王爺壓根就沒在家裡準備什麼酒菜,而是覺得自己應該也會拒絕。
設宴接風洗塵,已經快成他這個王爺必須要走的一套形式了。
“成親王爺有心了,只是鄭某現在有事在身,實在是不方便。”
“這………平野伯是爲何事,若是需要小王,小王自可………”
“私事。”
鄭凡目光環視四周,
大聲道:
“本伯,爲國戍邊,與野人廝殺,與楚人血戰,然本伯率將士爲國而戰之際,卻有人敢在背後謀算本伯。
本伯倒想問問,
當真是欺我雪海關數萬將士沒得脾氣?
當真是欺本伯沒有脾氣麼!”
不管怎麼樣,先把自己的格調拉高,同時,將帽子給待會兒要殺的人腦袋上扣上去。
司徒宇臉上露出詫異之色,馬上問道:“敢問平野伯,是何人敢做出此等殘害忠良之事?當真是人神共憤,天地共棄,死有餘辜!”
嗯?
鄭凡這次認真看了司徒宇一眼,
自己剛剛開了個頭,
結果這位小成親王卻主動幫忙接上去了。
這個司徒宇,
到底是司徒雷的種。
驛站大門內,瞎子和野人王並排而立。
瞎子開口道:“虎父無犬子啊。”
野人王不屑地“哼”了一聲,
道:
“無非是打着借咱伯爺的刀來立自己威罷了。”
……
“敢問伯爺,是誰敢如此大膽?”
司徒宇繼續問道。
有人願意幫你搭臺子,鄭伯爺自然沒有不配合的道理,開口道:
“我雪海關軍民爲保大燕疆域不受野人楚奴侵襲,拋頭顱灑熱血,幸得皇恩浩蕩,賜以名額,使讀書人得以參赴鄉試,以期獲一展胸中抱負之機遇。
然有奸佞作祟,竟使人替我雪海關之名額!
科舉取士,乃我大燕皇帝陛下於永平元年所定之國策,望斬破門地之錮,爲寒門子弟開一片新氣象。
居然有人敢玩弄此等神聖之策,
目無我雪海關還好,
目無本伯還好,
但這其實真正的,
是目無君上!”
科舉?名額?
成親王馬上想到了什麼,當即道:
“小王這就差人去將學政司司丞喊來,其中緣由,必然給平野伯一個答覆。”
鄭凡擡起手,
道:
“不勞王爺了,事兒既然落在本伯頭上,依照本伯的脾氣,那就得自己去處置,讓他們自個兒用脖子試試,本伯的刀刃,還鋒利否!”
高毅舉起刀,
喊道:
“開路!”
親衛開始開路,街面上的一切馬車和後方的人羣全都被擋開,其實,根本就不用開路,在這羣殺氣騰騰的虎賁面前,沒人敢攔在前頭。
司徒宇見狀,正準備示意自己隊伍跟上去,卻被身邊曾侍奉過司徒宇的老太監拉住,
“主子,這是燕人自家的事兒,咱不能攙和。”
“我……我……”司徒宇有些慌亂。
“主子,您剛剛已經做得很好了,如果是別的家戶得罪了這位當紅的平野伯,咱們做個順水人情,還能讓這平野伯幫咱們王府立個威,但事涉科舉,牽連干係重大,這,已經不是咱們自己能管的了。
且瞧這位伯爺眼下氣勢洶洶的,這分明……分明是想要見血的架勢。”
司徒宇看着老太監,道:“但我們不能放任不管啊,如果穎都大亂,我們王府………”
考院的事兒,其實不是什麼秘密。
自鄉試以來,已經有好幾波穎都之外的士子到城內各個衙門擊鼓鳴冤了,甚至連成親王府都有士子來跪過,祈求成親王出面主持公道。
但這件事上,牽扯實在是太廣了,雖然都是些中層家族和官吏乾的勾當,但奈何他們一家家一戶戶地早就編成了一張網,就是成親王府,也不願意趟這趟渾水。
且眼下,看着這位平野伯的姿態,是要打算將這件事徹底鬧大了,司徒宇心裡本能地開始慌亂。
因爲成親王府現在僅剩下的這點體面,就是靠着這些中層家族和官吏支撐着的。
晉地的大家族,可以完全繞開成親王府去抱燕國朝廷的大腿,但中下層的這些人,只能依靠成親王府來出面,這也是成親王府現在最大的價值體現。
若是此事鬧將大了,引得朝廷注意,徹查科舉案,那朝廷就有名正言順地藉口將穎都內剩下的還有着司徒家老印記的家族勢力清除掉了。
當然了,這是司徒宇站在自己位置上想的東西。
老太監卻道:
“主子放心,燕人其實比咱們更怕穎都生亂。”
燕人,需要維穩。
“是,是,是,是了。”司徒宇冷靜下來,馬上道:“快去派人,通知徐太守。”
原本,司徒宇只是以爲鄭伯爺要找個得罪過他的人出氣,那他樂意幫這個忙。
但在看見鄭伯爺這是打算開刀刃了,他的態度馬上就變了。
……
等到鄭伯爺的隊伍行至水街巷時,前面,出現了一羣士卒,攔住了去路。
水街巷後頭,就是學政司衙門。
高毅擡起手,
周遭親衛停下腳步。
坐在貔貅上的鄭伯爺微微側着臉,看向前方。
對方士卒中走出來一人,
對鄭凡跪下行禮道:
“末將冉岷,參見平野伯爺!”
鄭凡眼睛眯了眯,
道:
“本伯記得你。”
“能被伯爺記住,是末將的榮幸!”
鄭凡伸手指了指前面這羣士卒,道:“你要攔本伯去路?”
“伯爺,末將斗膽,您率親衛入城,已然是壞了規矩,依大燕律,外軍入城者,部曲不得過五十,餘者都得宿於城外軍寨。”
“哦,你是來教本伯規矩的?”
“末將不敢。”
“給本伯讓開!”
“伯爺,太守大人正在趕來的路上,伯爺爲何事發怒,末將也聽說了,但請伯爺息怒,等太守過來,定然給伯爺一個滿意的答覆。”
“拿徐廣懷壓我?”
“末將不敢!”
“左一個不敢右一個不敢,但實際上你什麼事兒都做了。”
“伯爺,一切有朝廷法度在,公道,必然會有的,伯爺切不可衝怒。”
鄭凡“呵呵”一笑,
道:
“行,那本伯倒要看看,你今日,到底能不能攔得住本伯。”
“末將職責所在,還請平野伯爺恕罪!”
說着,
冉岷站起身,直起了身子。
同時,一揮手,道路兩側,又有一羣士卒出現,完全攔住了鄭凡這支人馬前行的道路。
鄭凡的目光,掃過這些穎都守城軍士卒,這些士卒自然知道眼前這位坐在貔貅上的是什麼人,當鄭凡目光掃過來時,士卒們都下意識地低下了頭,閉上了眼。
人的名,樹的影。
鄭伯爺的嫡系雖然在雪海關,但整個大燕軍旅之中,他的聲望,其實非常之高。
可以說,每個有夢想的士卒,他們在夢裡,常常會做自己成爲平野伯第二的美夢。
鄭凡伸手摸了摸胯下貔貅的鬃毛,
道:
“進軍。”
高毅抽刀向前,
高呼:
“伯爺有令,進軍,敢有阻攔者,格殺勿論!”
“喏!”
所有親衛,抽刀的抽刀,上弩的上弩,完全是呈戰時下馬步戰的陣形,開始邁着整齊地步調向前推進。
冉岷就站在那裡,他沒有退。
但他不退沒有用,
因爲他帶來的明顯數目更多的士卒,他們,開始後退了。
哪怕冉岷沒有下令,但這些士卒們,一是爲鄭伯爺親衛的凜然殺意所懾,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勇氣也不願意向平野伯揮刀。
後退,後退,守城士卒們開始不自覺地讓開了路。
冉岷依舊站在那裡,
他的目光,
盯着平野伯。
鄭凡也在看着他,目光裡,帶着一種讓冉岷覺得森然的平靜。
他在掙扎,
但當最前方的親衛距離自己只有兩丈距離時,冉岷身子向左邊側了過去,後退了好幾步,讓出了道。
這個曾跑過江湖,曾和六皇子在衙門堂前喝過酒,曾參與過遠征軍望江之戰的漢子,在自己手下人退去後,其一個人,真的無法承受來自平野伯身上的壓力。
鄭凡騎着貔貅,從冉岷身前緩緩過去。
冉岷鼓起勇氣,再度擡起頭,卻發現,平野伯根本就沒有再側頭看自己一眼。
確切地說,先前自己站在正面以爲平野伯在看着自己,其實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自己根本,就沒被平野伯放在眼中。
有時候,他也會回想,回想着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因緣際會之下被徵召入了東征軍,而是按照原本的發配,去往盛樂城;
自己若是跟隨着這位平野伯,現在會是如何?
是已經戰死了,還是,成爲他手下的一名校尉?
不知爲什麼,哪怕如今的他,深得徐廣懷器重,以刑徒之身坐到這個位置上已然是天大的造化,但他依舊忍不住會在夜裡回想這個可能。
學政司衙門的大小官吏很多,尤其是前陣子剛剛進行了鄉試,整個原本成國地界的士子都得來到穎都在他們的操辦下進入考院,他們名義上是郡一級的學政司,但實際上,卻是整個成國的最高學政衙門。
當鄭凡在親衛的護擁下來到學政司大門門口時,
可以看見在圍牆裡頭,已經探出了不少腦袋。
平野伯在驛站門口因雪海關士子名額被頂替的事而大發雷霆,要親自過來討個說法,這事兒,已經被人及時傳遞到衙門裡了。
這是鄭凡故意的,他的隊伍故意行進得很慢,給消息以足夠的傳播時間,否則,怎麼能讓更多人知道他鄭伯爺的憤怒?
不過,
許是因爲看見鄭伯爺這批親衛凶神惡煞的氣勢,學政司已經閉合了大門,甚至,沒人敢出來應話,更別說招待了。
這種場面下,就是有理也得氣短,更別說學政司裡很多人心裡其實清楚,他們確實是做了那事,他們沒理。
“鄭伯爺,鄭伯爺!”
而這時,
太守徐廣懷騎着馬趕來,隔着老遠,就已經開始呼喊了。
老徐是在中樞混過的且當過兵部尚書,如今在穎都,他其實才是真正的負責人,可謂封疆大吏。
他敏銳地從下面人的通報中,品味出了事情的不妙。
在政治上,
大家都是高手,
他已經預感到鄭伯爺的突然發難,是想要做什麼了。
尤其是在昨夜,張遠山入城後,還入了他的太守府,和他詳聊過雪原閱兵的事。
“鄭伯爺,好久不見,風采依舊啊,真是讓老夫豔羨,讓老夫豔羨啊!”
徐廣懷滿面笑容,彷彿許久不見的忘年交老友重逢。
而鄭伯爺也是滿面笑容也極爲熱情地對徐廣懷見禮道:
“徐大人,好久不見,依舊精神抖擻啊。”
“唉,老了,老了,這是真的感覺上了年紀了,比不得伯爺您年輕力壯,風華正茂。”
見鄭伯爺和自己笑臉相談,徐廣懷心裡鬆了口氣,道:
“伯爺,事情本官已經知道了,請伯爺放心,本官必然會查出事情原委,爲伯爺您討得一個公道。”
“徐大人公務繁忙,這一郡之事,可全都壓在徐大人身上,唉,鄭某真的不忍心,讓徐大人再爲鄭某的事而勞心勞累。”
“鄭伯爺何須此言,科舉乃國之重策,陛下極爲重視,我等身爲臣子的,自當精心於此,況且,這也是本官所治之地出了紕漏,本官自當有責來彌補。
請鄭伯爺先去本官官邸稍坐,喝一杯茶,本官即刻命有司拿人審查,鄭伯爺大可在本官身側旁聽。”
鄭伯爺點點頭,道:“有徐大人這句話,本伯就放心了,咱們邊關將士苦寒守邊,已經吃了很多苦,可不能再在心窩子上捅刀子了。”
“事實是,鄭伯爺說的是。”
“算起來,本伯上次見徐大人,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吧?唉,這時間,過得可真快。”
“可不是嘛。”
“依稀記得上次見到徐大人時,徐大人還是欽差,是來玉盤城下組織和楚人和談的,談判桌前和那楚國使者據理力爭,風采折人啊。”
“呵呵,是啊,沒想到這都一年了。”
“哎,我當時在做什麼來着?”
“伯爺當時剛從雪海關過來。”
“哦,對對對,您瞧我這記性,年紀輕輕的,就老愛忘事兒了,當時我是剛從雪海關急匆匆地過來,然後就替侯爺傳了個軍令,軍令是什麼來着?
嘶,好像是盡誅之………”
話音剛落,
高毅直接大喝:
“伯爺有令,盡誅之!”
“虎!”
“虎!”
“虎!”
“…………”徐廣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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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說早上發佈的,但寫得比預計中要久很多,寫完檢查好居然都中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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