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二章 雄雌

女兒是爹的心頭肉,老何頭心甘情願地願意做一個女兒奴,甚至在老何家,兒子反而沒什麼地位。

擱在同齡人身上,老何頭操勞半生積攢下來的這些產業,在真正的富貴人家面前自是不值一提,但在貧頭老百姓間,他完全可以歇下來,家產一分,提着個板凳往巷頭裡一坐,眯着眼瞅一瞅哪家已經沒了漢子的老婆姨,再湊幾個人頭聽聽是非。

但眼下,

但此時,

在昨晚兒子告訴自己“燕小六”的真正身份後,

老何頭整個人都懵了。

娘咧!

曾經,老何頭也覺得自己閨女傻,就看着人家燕小六皮囊好,就自己主動把身子給送過去了,父兄攔着還拿釵子抵着自己脖頸。

現在想想,

自己閨女確實是有主見,

沒那晚上的一遭,

要是真被自己攔下來了,

可不就是沒了變鳳凰的機會了麼?

剩下的,其實還是唏噓和惶恐。

老何頭這輩子沒做過靠兒女讓自己享福的美夢,他腦子裡,也沒什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想法。

閨女嫁給了皇子,進了姬家的門,戲文裡可都演着咧,裡頭得多兇險,日子過得得有多兇哦。

莫說天子家了,就是南安縣城裡的張員外家,正妻派人溺死小妾的事兒就發生過,民不舉官不究,衙門也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皇宮幽深,更是一個小小張員外家所不能比的。

“爹?”何初過來攙扶自家老爹。

老何頭緩緩站起身,先前,他是故意揣着明白裝糊塗,昨晚何初就告訴他今日來下聘的是皇子了。

也就是說,今日給自己遞送禮單的那位自稱大兄的,應該就是當朝大皇子,人家可是當過大帥的!

再看那禮單,上頭的豬腿翻倍,自己那位皇帝親家……

怕是怕,老何頭見到縣太爺都會腿軟趴下,更別說是當朝皇子了。

但爲人父,嫁女日,

他必須得硬氣起來,

該說的狠話得說,該敲打的,得敲打;

也就是今天了,

也就只能是今天了,

過了今兒個,

他是皇子自己是個屠戶,老泰山的禮,他連受都不敢受,更別說像先前那般放什麼硬氣話了。

“初啊。”

“爹,我在。”

“陪着六皇子,去招呼親戚街坊,你讓爹,讓爹我再緩緩,再緩緩。”

“好的,爹。”

這個年代,很少有遠嫁的,普通的嫁娶,都是以隔壁村爲單位距離。

像老何家這種遠嫁的,在當地也算是罕見了。

因地制宜吧,整套流程是走不下來了,但擺下席面請親戚街坊吃頓飯,那自是應該的。

一場婚宴,也算是熱熱鬧鬧地辦下來了。

此中繁雜,自是不需多言。

婚宴的第二天上午,姬成玦就帶着妻子準備回京了,進京幹嘛,誰都清楚,這邊只是開胃菜,京城那裡纔是真正的大戲。

老何頭和何初得拾掇拾掇家底,第二天才起身去京城。

其實,按理說,真沒什麼好收拾的了,但老何頭還是拒絕了女婿一同進京的邀請。

晚上,

昨日熱鬧今日冷清的院子,

爺兒倆坐在門檻上,

一起看着頭頂上的月亮。

其實,不少人來打聽過自家女婿的情況,但無論是老何頭還是何初都打了個哈哈敷衍過去了。

說來也奇怪,

別人家雞犬升天時可謂是激動異常,恨不得全縣城的人都知道自家閨女釣了一個金龜婿。

但老何家這爺倆沒這感覺,

總覺得心裡壓着事兒一樣,

喝酒吃飯都不是個滋味兒。

“兒啊。”

“嗯,爹,我在。”

“東西再清點清點,明兒個咱們就得上路了。”

“放心吧,爹,都清點好了,不過妹婿說,等咱們進京後,啥都不用咱們置辦,他會幫咱爺倆給安頓好的。”

老何頭嘆了口氣,

擡起手。

何初乖乖地把腦袋伸過來,

“啪!”

捱了自家老子一巴掌。

“你是你的,他是他的,咱爺倆,自己有手有腳,還不至於做那舔親家過日子的事兒。”

“可是,爹……”

“咋了?”

“您逢年過節時,不也會跟着大傢伙一起拜陛下麼?”

每逢大禮大節,其實都有遙望京城大傢伙一起跪拜皇帝陛下的環節。

老何頭努了努嘴,

倔強道:

“陛下是陛下,親家是親家。”

“有什麼不同麼?”

“兒啊,你爹我賣了大半輩子豬肉,懂得這些道理,也就是這些街頭巷尾的道道;

就這麼說吧,

這門親事,是咱家高攀了,高攀到天上了。

咱老何家的那點兒田,那點兒賒在農戶家裡的幾頭豬,還真不在咱家親家眼裡。

咱老何家,

也就只剩下骨氣了。”

“是,爹。”

“初啊,你得硬氣起來,六殿………六子讓你讀書認字,你就認,你就學,給先生的禮,咱家自己出。

六子請你吃啥,你先自己掂量掂量着,你吃得起不?他請你吃一條魚,你明日就得還他半隻雞。

你要是覺得自己明日還不起,今日就不要去吃。

做人,做事,與人交往,交往嘛,就是有來有往,你不能只吃不出,曉得不?”

“曉得了,爹。”

“識字兒好啊,讀書也好啊,是爹那會兒耽擱了你,覺得讀書認字兒,也就至多當個賬房先生,還不如早早地跟着爹殺豬賺營生來得好。

現在,

得多讀讀書多認認字了。”

“爲啥啊,爹?”

你妹子已經算是姬家的人了,皇家的人了,以後啊,要是說出去自己這個哥哥是個字兒都不識一個的大老粗,咱爺倆,就是給你妹子丟人嘍。”

“妹子不會在意這個的,爹。”

“她在不在意是她的事,咱爺倆得在意,你妹子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的,門第門第,前些年,我大燕講究個門第,門第可是比天還要高咧。”

“現在沒門閥咧,爹。”

燕皇馬踏門閥,殺得血流滾滾。

老何頭再度嘆了口氣,

伸出手,

何初見狀,也再度老老實實地將腦袋探過來。

“啪!”

又是一巴掌。

沒用多少力氣,不是心疼兒子,而是覺得用力打兒子也有些白費力氣。

老何頭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口,

語重心長道:

“門第,在心底。”

……

“現在都流傳這麼一句話,也不曉得六殿下您聽說過沒有。

說當今之世,自打我家陛下平掃門閥始,這世道,就已然成了大爭之世。

尋常太平年間,江湖精彩,故而有了四大劍客,有了七大刀客,也有了九家槍棒,還有各種其他那樣的武學門派,總得分出個幾等幾家幾尊出來撐一撐場面。

方外之門,出家門派,幾大天師,幾處祖庭,爲了香火爲了名氣,也是各自上號。

可大爭之世一來,江湖瞬間被金戈鐵馬衝得殘破不堪,祖庭被踐踏得更是毫無脾氣。

那晉地劍聖尚且依附我燕國鐵騎,天虎山更是因靖南侯焚滅得乾乾淨淨,楚國造劍師玉盤城下遠遁而逃,古剎名寺被颳了金身,總之,落得個相當狼狽。

但閒人自是閒不住的,就比如這這陣子以來,開始流傳一個新的說法,乃以兵家新秀爲主,輔之以身份地位尊崇。”

姬成玦一邊端起茶水一邊對着面前年輕男子笑道:

“哦,可是靖南侯鎮北侯在列?”

“非也非也,評的時候,自是以年輕一輩爲主。

荒漠蠻王小王子,近年來活動頻繁,蠻王之所以在先前我大燕向乾晉開戰時隔岸觀火,其實也是爲了騰出手專心地將王庭遞交到那位小王子的手中。

據說,這位蠻族小王子受王庭左右賢王和左右谷蠡王之看重,其自身,更是被稱之爲荒漠上百年難得一見之雄鷹。

說不得,日後就將成爲我大燕之患。”

姬成玦搖搖頭,道:

“蠻族人只要還能喘氣,就一直是我大燕之患。”

“還有一位,乃乾國鍾家鍾天朗。此人是鍾家下一代扛旗人物,當初我大燕和乾國開戰時,此人曾率輕騎入我燕境拔軍寨襲擾。

那一場戰事中,乾國各路兵馬相繼潰敗,只有他,勉強算是給乾國,給乾國的那位官家掙得了些許顏面。”

姬成玦不以爲意道:

“矮個子裡拔將軍罷了,那鍾天朗我也是聽說過,卻並不覺得有多少稀奇。

乾國地廣人稠,所謂的將星種子數不勝數,但到頭來,也撐不住乾國的天塌。”

“這第三位,則是楚國年堯,乃楚國四皇子也就是楚國當今攝政王府中私奴出身,楚國這次內亂之所以能夠被平定得這般迅速,他出力甚大,不僅率軍生擒了兩位楚國奪位皇子,還震懾住了山越人。

楚人稱其爲攝政王麾下第一鷹犬。”

“這位在孤看來,比之鐘天朗還要不如,鍾天朗好歹是對我大燕小贏過幾手,至少也是對外,那位只是內戰,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

“六殿下,那第四個是誰,想來已經不需下官多說了吧?”

時下好事者評選個排名,可以不分先後,因爲爭論不斷,外人也難以去定那個座次,但往往喜歡統稱一個大類。

硬要湊個四個,七個,九個或者十大云云。

現如今,晉國覆滅,原本應該佔據一個名額的晉國是沒戲了,所以評選出,硬是從荒漠蠻族那裡選出一個小王子。

那第四個,也就是壓軸的,自然屬於燕國。

年輕,

卻也得有拿得出手的軍功,

被譽爲將星。

姬成玦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道:

“鄭凡。”

“正是平野伯。”年輕官員點頭道。

“呼……”

姬成玦長出一口氣。

“平野伯三百騎破綿州,斬福王,再隨李富勝深入乾國腹地,出使上京面對乾國官家;

後又追隨靖南侯平晉國京畿之亂,征伐雪原。

前不久才落下帷幕的驅逐野人之戰,平野伯更是率孤軍深入敵後,奇襲拿下雪海關,助我大燕東征軍一舉覆滅入關野人主力。

此等戰功,此等聲勢,當屬四人之首。”

首先,內戰再牛叉和對外戰爭比起來,也是屁都不算。

再者,這種動輒打到敵國京城腳下又或者滅國的大戰,鄭凡也都參與了。

可謂是含金量十足,四大兵家將星平野伯坐頭一把交椅,燕人自是沒意見,就是連一向護短的乾人,也不大能說出什麼反對的理由。

“時間,過得真快啊,還記得當初孤和鄭凡初次見面,他還只是一個護商校尉,現如今,飯後喝茶說起天下風雲來,他都能坐上壓軸的位置了。”

有句話,姬成玦沒說;

他之所以撕下捕頭的衣服,堂堂正正地回燕京,並非是恰好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是被遠在千里之外的鄭凡給刺激到了,所以提前發動了。

不過,其實他的事兒,提前不提前,根本沒什麼區別,只要他老爹沒嚥氣,自己再怎麼折騰,也就那樣。

年輕官員忽然唸叨道:

“你說說,這世上風雲激盪,得是多麼精彩,憑什麼你我都得在這裡只能就着茶水品評他們?

姬成玦頓了頓,

道:

“心裡不平衡了?”

“你家老二坐太子的位置,你平衡麼?”年輕官員連尊稱都不要了,直接這般反問道。

姬成玦沉默不語。

“哈哈哈,是吧,你也是看不過去的,嫡子嫡子,庶子庶子,在他們眼裡,這個規矩比天還要大。

但我們這些當庶子的,就活該這般麼?”

“嫡庶之分,和你又有什麼干係?”

“對,確實是和我沒什麼干係,我倒是羨慕你,仗着庶子的身份,也能去爭一爭,說實話,我倒是挺看好你姬老六的。

我藏得那麼深,居然還能被你認出來,找出來,呵呵。

我羨慕你啊,你還能爭一爭,到底是立嫡還是立賢。

我呢,

我連爭的資格都沒有!

我甚至,

都不存在這個世上!

看看靖南侯家的那位了麼,我和那個娃娃,有什麼區別?”

年輕官員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喝茶似飲酒,眼眶開始泛紅,人也開始微醺,伸出手指,敲了敲茶几,

道:

“若是給我機會,我固然可能做不到平野伯那般厲害,但也絕不會是個廢物!

什麼鍾天朗,什麼年堯,什麼蠻族小王子,他們,都得排在我後面!

陛下那般打壓你,冷藏你,到最後,不還是給了你機會了麼,我呢?我爹呢?在我爹眼裡,我這個兒子可能早就已經死了,早就已經沒了!”

“你聲音小點兒,我夫人有身孕了,得好好歇息。”

“呵。”

年輕官員擺擺手,

“姬老六,你得爭,你要是不想你的兒子落得和我一個下場,你就得爭,你不爭,你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以後想堂堂正正地姓姬都難你信不!”

姬成玦點點頭。

“鎮北軍,被我爹給拆散了,給我姐當了嫁妝,他沒想留給我,一點都沒有。侯府的傳承,日後也沒我的份兒了,他這是在逼着我認命,認命!”

姬成玦默默地給自己二人續上茶水。

“你說,憑什麼,就因爲他們是我們爹,所以那幾個老傢伙幾十年前定下的章程,咱們這些小輩就得被按着腦袋去遵守?”

“你喝多了。”姬成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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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的是茶,醉個屁!”

“姬老六,你家老大,已經站在你身後了,你能不能再騰出點兒地方,給我也留一個落腳的位置?”

“你這話,我聽不懂,我大哥只是幫我肅清商路,兄弟之間的相互扶持罷了,哪有你說的誰站在誰身後。”

年輕官員笑了,

笑得鼻涕都滴淌了出來,

索性用官袍袖子隨便一擦,

手指着姬成玦,

“姬老六,你這是在和我打馬虎眼是不?是你將我認出來的,是你將我找出來的,是你叫我過來喝茶的。

我來了,茶我也喝了,甚至連給你未出世孩子的賀禮,我也備下了,你可知我俸祿只有多少,牙縫裡擠出來的銀子買的賀禮。

結果,

我跟你掏心掏肺了,

你就在這裡和我不動如山?”

“不,我沒有,你別亂說。”

“平野伯和你是什麼關係,天下誰人不知?你執掌戶部給雪海關的錢糧押解實額多少成,你當明眼人真的瞧不出來?

平野伯和靖南侯是什麼關係,你也清楚。

若是我站在你後面,你相當於是一隻手伸入了鎮北軍中,我這個身份,就算不能號令鎮北軍,但足以讓那幾位鎮北軍總兵不會再去攙和你姬家自家的事兒。

在大燕,誰能得到靖南軍鎮北軍的支持,誰就能………”

姬成玦面露驚疑之色,道:

“聽你這麼一說,忽然覺得很簡單的樣子,我都心動了。”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姬成玦嘆了口氣,

將手中的茶杯放回茶几上,

感慨道:

“只是我姬家的龍椅,被你說得那麼簡單,我還真有些心裡不舒服。

還有,

就是有一件事兒,

我一直沒搞清楚。”

“什麼事兒?”

“你是誰?”

“我是誰,你不知道?”

“不,我問的是,你是誰。”

“姬老六,你!”

“是誰告訴你,你是鎮北侯府小侯爺的。”

“你……”

姬成玦伸手,將對方茶杯蓋子拿過來,也放在了自己茶杯上,這個茶杯上,就有兩個蓋子。

隨即,

姬成玦將後添上去的蓋子給拿起來,

隨手丟在了地上,

“啪!”

茶杯蓋碎了。

姬成玦伸手指了指自己茶杯上仍然蓋着的那個蓋子,

又指了指腳下的蓋子碎片,

道:

“你能篤定,你自己到底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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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息已崩,下一章得是天亮後了,所以大家晚安,不用熬夜等了,莫慌,抱緊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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