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其實,鄭將軍原本的設想,的的確確是明安城,小本買賣做習慣了,小家子氣的風格暫時也改不掉了,打仗,對於鄭將軍而言,與什麼保家衛國,干係並不是很大,他也沒那方面的操守,更談不上多少對燕國的忠誠。
當然了,對燕國有好感,那是肯定的,但硬要說什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什麼的,過了,真過了。
所以,鄭將軍打仗,目的,還是爲了掠奪,軍功是爲了擴大地盤,財貨和糧食以及人口,是爲了壯大自己的力量好繼續擴兵,擴兵則是爲了更好地掠奪,掠奪則是爲了更好地擴兵。
就跟放羊的孩子問你的夢想是什麼,他回答:放羊,生娃,放更多的羊,生更多的娃一個道理。
明安城,野人掠奪的榷場中轉地,用腳掌想都知道打下那裡得有多少好處,放在野人手裡,那叫沾滿晉地百姓血淚的民脂民膏,但被自己繳獲過來時,就叫戰利品。
只是,在大軍出發沒多久,樑程就發現了不對勁,後方的追兵,明明已經有機會上來咬住自己時,它卻沒咬,只是繼續裝作摸索追蹤的樣子。
外加一直在大軍主力外圍遊弋的薛三等人傳遞迴了消息,說是東西兩側的野人兵馬,似乎都有動作。
樑程直接斷定,明安城,打不了了。
原定計劃得更改,再頭鐵地往前衝,就真得被撞得頭破血流了。
畢竟,在這個時期在這個地區,盛樂軍,算是弱勢的一方,當你強大時,自是可以按照你的想法來佈局,但當你處於弱勢時,就得跟着對方的節奏去跳。
對方胃口不小,想着一口氣吞掉自己,那還能怎麼辦,將自己涮洗乾淨送上去唄。
金術可以及另外兩支人數很少的先鋒軍,其實就是大軍的影子,他們的任務,就是製作大軍行進的軌跡和假象,誘導野人去完成他們所想要的戰略包圍。
而盛樂軍主力,則早早地在合圍成型前,就已經跳了出來。
跳出來了,總得乾點事吧,地圖上看了看,四下裡再望了望,一塊地方,吸引了鄭凡的注意力。
雪海關!
趁着雪海關原本駐紮着的那支野人軍隊被調出來對自己進行合圍的契機,
一座空虛到極點的雪海關,就這般出現在了鄭凡和盛樂軍的面前。
鄭凡用冷水,洗了一把臉,身上膩膩的,有些難受,真想洗個熱水澡舒服舒服。
騎兵出征,講究個不動則已,動則驚雷,田無鏡當初開晉時,就是這種方式,鎮北軍和靖南軍精銳小心翼翼地借道乾國入南門關,進入晉國領土後,直接來了出十日轉戰千里一舉奠定勝局。
鄭凡一直相信在帶兵方面,自家的樑程不會比靖南侯差的,事實也的確如此,這種帶着大軍成功“金蟬脫殼”的轉移,不是那種真正的用兵大家,根本就玩兒不起來。
至少,在鄭凡看來,若是這次領軍的是自己,估摸着這會兒已經進入了四面楚歌的環境了,然後就是部下們喊讓自己走,自己喊着要死一起死,然後部下繼續勸自己走……這種俗套的戲碼。
但現在,
自己卻能對着遠處的雪海關,
解開褲腰帶,
心情愉悅地小解一波。
等完事兒後回來,樑程已經在等着自己了。
將士們其實也沒有休息好,大家都很疲憊,不過,距離目標就差臨門一哆嗦了,想來重新翻身上馬衝鋒一波應該問題不大。
薛三回來了,這陣子,可是苦了他了,人都累瘦了,第三條腿看樣子也短了不少。
“主上,沒問題了。”
沒問題的意思是,連奪門都不用考慮,直接可以“烏拉”了。
劍聖在此時走到了鄭凡的身邊,要打雪海關,他這位晉國劍聖,必然身先士卒。
因爲雪海關對於三晉大地對於晉人的意義,實在是太大。
甭管你後來是不是要爭霸天下,那都是後來的事兒,晉侯當年受大夏天子賜封於晉地,行的乃是驅逐野人光耀諸夏的大舉;
雪海關,則是晉人將野人驅逐而出的標誌,這是一扇門,門內,是世外桃源,門外,則是苦寒雪原。
再套用點煽情的手法,這座關口,是數代晉人前仆後繼所鑄就的豐碑。
也因此,劍聖主動請纓,想成爲陷陣營中的一員,這就再正常不過了,且很符合劍聖的人設。
“真沒問題了?”鄭凡問道,純粹是心虛,想再確認一下,畢竟眼前是雪海關。
“主上,真沒什麼問題了,您甚至可以在此時做個戰前演講。”薛三拍着矮小的胸脯說道。
言外之意就是,
領導,
這事兒問題不大,
你可以先準備面對記者鏡頭時撈取自己資本的演講稿了。
樑程也開口道:“可以的,主上。”
既然連樑程都確定這一仗沒問題,那鄭凡也就放心了。
至於演講麼,對於後世聽慣了長篇大論廢話報告會的人來說,是一種折磨,但在這個時代,還是極其有效果的。
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幫助鄭凡刷一遍在軍中的威望,同時再鞏固一下存在感。
鄭將軍已經在手底下魔王的塑造下,變成了盛樂軍民心中的一種精神圖騰,人家把九十九都給你做好了,你就別嫌累做那最後一步了。
鄭凡翻身上馬,主動策馬走向軍陣之中。
在看見鄭將軍的身影后,軍士們的臉上都露出了激動之色。
只是因爲軍令是坐下休息,所以沒人敢站起身和妄動。
劍聖有些好奇地看向薛三,道:
“這是要做什麼?”
“戰前訓話,鼓舞士氣。”
劍聖“哦”了一聲,示意自己懂了。
不過,劍聖還是回頭向北邊望了望,這雪海關就在那裡,這會兒再做戰前訓話,會不會出什麼紕漏和意外?就不怕個夜長夢多麼?
但劍聖確實不是以前的劍聖了,以前的他,政治上參與,軍事上也參與,都參與崩了之後,他就冷靜了下來,也認清楚了一個現實,那就是除了自己手中的這把劍,他真的沒什麼其他所擅長的了。
鄭凡開口喊道:
“盛樂的將士們,在你們的前方,那座關口,我想,你們應該都知道它叫什麼!”
這次出征的蠻兵,一半都被當作了先鋒軍出去了,現在還沒歸列,所以,此時這裡的兵馬,大部分都是晉地降卒出身。
“它就是雪海關,是晉人拿來抵禦野人的雄關,是三晉大地的驕傲,是野人數百年來的噩夢!
我,鄭凡,不是晉人,但我曾去過雪原,我曾和野人廝殺過,那羣未開化的野雜碎,他們不知廉恥,不曉禮儀,他們,其實就是一羣長着人模樣的畜生!”
地域歧視,是不對的。
但在這個時代,面對這樣一羣丘八,夏夷須嚴辯,春秋存義。那真是對牛彈琴,只有祭出最爲原始的地域歧視大棒,才能讓這羣晉人出身的丘八感同身受。
“但眼下,他們打下了雪海關,他們在睡你們晉人的女人,他們在掠奪你們晉人的糧食,他們在擄掠你們晉人的子女!
本將軍是個燕人,但本將軍看着都來氣!
歸根究底,八百年前,咱們都是一家!
燕人御蠻,晉人逐野,咱們自家人幹架,那是兄弟關起門來鬧田產分家當的事兒,幹他野人什麼干係,他野人也想伸手進來撈一手,直娘賊,他配麼!”
劍聖聽到這話,下意識地感慨道:
“有道理。”
薛三“嘿嘿”一笑,這叫抗野統一戰線。
阿銘卻開口道:“這演講風格,似曾相識。”
薛三點頭道:“主上在模仿卓別林電影裡小鬍子的演講。”
“哦,原來如此。”
……
“在座的,晉人出身的居多,我想說,這場仗,不是說我燕人在打野人,是我燕人,在幫着你們晉人在打野人!
雪海關,是你們晉人丟的!
野人,是你們晉人放進來的!
望江一戰,我燕人戰死數以萬計,橫屍江面!
但我們燕人不服輸,輸了,大不了捲土重來,繼續再幹一場!
那你們晉人呢,這兒,到底是不是你們晉人的家,這塊土地上的宗廟祠堂,供奉的到底是不是你們的先祖;
等你們百年後,你們該如何去告訴你們九泉之下的先人,你們沒能將自家的土地保住,讓它淪爲了野人的牧場?
拿起你們的刀,坐上你們的戰馬,
前方,
雪海關,
拿下它,
去證明,晉人熱血尚存,晉人武勇尚在,晉人的男兒,胯下還是帶欒子的!”
火候差不多了,
那些晉地士卒們的臉上,因爲憤怒已經開始扭曲起來。
就是劍聖,他的呼吸,也加粗了許多。
鄭將軍長舒一口氣,看來,自己打雞血的功力,進步得不錯。
鄭凡抽出自己的刀,
高呼道:
“盛樂軍!”
“在!”
“在!”
“在!”
“隨我死戰!”
“死戰!”
“死戰!”
“死戰!”
衝鋒,
開始了。
一時間,萬馬奔騰殺出,殺氣騰騰。
若是此時野人王在這裡,聽了鄭凡的戰前動員,估計會很快將鄭凡引以爲知己,因爲大家都清楚“演講”和“雞血”的奧妙,知道如何才能調動士卒的情緒,讓他們去視死如歸。
惺惺相惜之後,
估計會很快抽出刀子捅死對方,
因爲彼此心裡都清楚,
這樣子的對手,到底有多可怕。
自古以來,善於用術的能人,其實不勝枚舉,但真正的高手所擅長的,是玩弄人心。
總之,盛樂軍的氣勢,被鄭凡完全點燃了起來,眼前哪怕是刀山火海,這幫人也敢睜着眼往前衝。
劍聖也騎着馬,劍聖也攥着劍,
這一刻,
劍聖忽然好想再來一次那一夜於奉新城城樓下的廝殺。
然而,
這注定讓劍聖失望了,
因爲大軍,
直接衝入了雪海關!
是的,沒錯,直接衝入了雪海關。
先前薛三探查回來,很篤定地說,沒問題了。
樑程也打了包票,覺得拿下這座城,沒什麼懸念。
事實,也的確如此。
雪海關,其西側,承接天斷山脈一路向東延伸出來的分支,其東側,則是汪洋。
晉地人常說的雪海關,指的確實是這座雄關,但實際上,真正的軍事大家所看重的,則是依託着雪海關爲中心,加之東西兩側綿延起來數十里的燧堡羣。
是它,數百年來,鎖住了野人南下的渴望。
而盛樂軍此時要衝擊的,正是雪海關本身。
大概上,其呈現出的是一個“回”字形的佈局。
在其北面,是一個極長的“一”,有點像是長城,勾連着一座座燧堡軍寨體系。
雪海關當然不僅僅是一條“一”,而是貼着這個“一”南面,加了一個三面,形成了一個四方城池的形態。
而爲了增強其防禦性,晉人先祖們在建造它時,四方形的城池佈局裡,北面,則又有一個單獨地外擴,有點像是“凸”。
而爲了對稱,南面,也有一個外擴,也呈現出一樣的架勢。
但歸根究底,雪海關的堅固,指的是它面對來自北面雪原進攻時,其依託整條燧堡防禦鏈條所構建起來的防禦性。
同時,也要清楚,晉人先祖修建這座雄關時,是已經將野人驅逐出了三晉大地趕上了雪原,所以它只需要承擔來自北面的進攻即可,至於南面……南面怎麼可能會有進攻?
而鄭凡的盛樂軍,發動攻勢時,其所面對的,正是南面,是從南向北打,城牆是有,工事也在,但都敷衍了事,且不似雪海關北面那一側更爲立體和堅固。
同時,最搞笑的也是讓薛三覺得,這場仗最沒什麼挑戰性的是。
野人,
居然自己在雪海關南面,破了好幾個洞。
也就是說,不需要什麼攻城錘,也不需要建造什麼砲車,甚至不用雲梯,直接率軍強行從破口處衝殺進去就完事兒了。
之所以會出現這麼匪夷所思的一幕,有兩個原因。
一個,是因爲恨,野人是真的恨極了這座關卡,數百年來,他們被這座關卡鎖得無法南望一步。
這就跟鄭凡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中的趙老二一樣,好不容易廢了老鼻子勁兒終於打下了太原,因爲在太原城下吃了太多的苦頭,所以乾脆將這座雄城給毀了。
野人也是一樣,看着這雪海關就來氣,不破壞破壞,就覺得意難平。
二則是因爲,一個口子進出太費事了,乾脆多開幾道門,因爲要往雪原運輸的奴隸和財貨以及糧食都太多了。
正是這倆奇葩的理由,造成了如今雪海關的這個尷尬局面。
實際上,如果不是後來野人王聽說了這一消息,知道這幫後續的部落居然敢這麼搞,趕忙派出了使者來呵斥和阻止的話,可能雪海關已經被野人給拆散掉了。
但即使如此,這幾個窟窿,也已經足以盛樂軍直接衝入。
而原本駐守雪海關的那一支野人兵馬,則被調出參與“合圍”,此時關內的野人勇士只有不到兩千名,且還分散在各處,因爲恰好有一個大部族正在運送數目龐大的奴隸出關入雪原,需要足夠的野人勇士來幫忙維持秩序,防止奴隸逃跑。
也因此,正面在城牆上擔任警戒的野人勇士,也就數百人。
再英明的王,也無法保證底下有一羣豬隊友。
這座城,簡直比鄭將軍出道時打的綿州城更爲容易攻取,且那時鄭將軍麾下只有三百蠻兵,此時,卻足足近萬精騎!
野人根本來不及阻擋,盛樂軍就衝入了城內,見着野人就開始斬殺,但奈何僧多粥少,這羣被鄭將軍剛剛一波演講搞得雞血澎湃的士卒們衝進來才發現,根本就沒有足夠的野人來讓他們發泄心中的怒火。
就是劍聖,仗着自己的劍能飛出去,纔好不容易搶下了三個人頭,講真,比在奉新城的那一夜的滋味,當真是差遠了。
“啊啊啊啊啊!!!!!!!”
盛樂軍甲士開始全程搜索野人去殺,宛若一羣羣難以滿足的壯漢,如果不是樑程率一支兵馬強行警告和阻止,這羣殺紅了眼的士卒甚至連野人抓過來看押在那裡的奴隸也要一起砍下去,要知道這些奴隸,可都是晉人。
這就是士兵熱血上頭的弊端,但好在及時控制住了,沒有釀造出自相殘殺的慘劇。
鄭將軍倒是閒人一個,早早地就帶着阿銘上了城牆。
阿銘手裡拿着酒嚢,一口一口地喝着。
鄭凡手裡拿着葵花籽,一個一個地嗑着。
這倆人,都擅長在緊張刺激的環境下如何去裝那風輕雲淡的逼。
“阿銘,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
“主上,您說。”
“一個,是打完就跑。”
鄭凡伸手指了指腳下,
“因爲不跑的話,馬上會有至少數萬野人趕過來,只要他們堵住這裡,我們想跑也跑不掉了。
”
因爲雪海關往北,就是雪原,那是野人的老巢。
“那另一條,就是不跑?”
“是的,不跑,守住這裡。”
鄭凡扭頭看向身後,那裡,有很多剛剛被解救正在哭泣的奴隸,還有不少依舊在搜尋躲藏起來的野人去殺的甲士。
“只要我們能守住這裡,那麼這次入寇南下的所有野人大軍,將一個都逃不迴雪原。”
“主上,其實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阿銘開口道。
“爲什麼?”
“因爲靖南侯雖說沒給我們下達過具體的任務,也只是將我們當作奇兵用,但日後他如果知道我們曾打下了雪海關,然後打完了就遛;
靖南侯,會殺了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