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路邊的馬幫店後頭,這裡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卻又是馬幫走貨的一個要地,馬幫店,也就是專爲這些人所開設的。
走江湖,混南北的,吃得過山珍海味,自然也就能入得了這山野小店。
有客房,搭着草棚子的房間,自己裹個席子或者衣服湊合着就睡一覺;
有吃食,而且還有肉,聞起來噴噴香。
此時此刻,
瞎子正坐在這一大鍋“葷菜”面前,手裡拿着兩個饃。
丁橫和崔林鳳拿着店家給的勺子,正從鍋裡吃得不亦樂乎,倆人手裡還都拿着大饃,兩口菜一大口饃,吃得那叫一個真香。
這是馬幫菜,但這個馬幫菜和瞎子所知道的那種完全不是一個菜式……
“怎麼,吃不慣?”
劍聖在大鍋旁坐了下來,從店家那裡要了一把勺子,手裡也拿着一個饃;
劍聖不愧是練劍的,手法很快,也很精準,“譁”的一下,就從大鍋裡舀出一個大肉丸兒,送入嘴裡後,又順了一口饃。
“呼………”
劍聖發出一聲滿足的長嘆,顯得很是滿意。
這感覺,和四川人在外地很久沒吃到正宗火鍋回到家終於吃到了一樣。
瞎子嚥了口唾沫,這勺子在手裡,可就是下不去啊。
倒不是嫌棄大家圍坐在一起不用公筷吃飯,瞎子也沒那麼講究,畢竟是在趕路途中,能有一口熱乎乎的吃食那真是極爲不錯的待遇了。
想着急趕路,就不可能算到今兒個在哪兒歇腳明兒個在哪兒吃飯。
但問題是這大鍋菜有問題啊,是店主人特意從十多裡外的小城酒樓客棧裡收來的剩菜,運回來後自己再混合在一起吃,煮成了一個大雜燴,這就是晉地的馬幫菜,因爲靠腳力吃飯的人,一般生活條件有限,卻又想吃點兒油水兒,就專門指着這個來吃。
有時候飯菜難免會餿掉一些,店家也有辦法,跟後世賣羊肉串兒一樣,往裡頭多擱一些大料,嗖味兒也就蓋下去了,只剩下香味兒。
這賣錢的算法,也有意思,是按勺子在那兒算,你下了多少勺,最後就按這個收錢,跟後世的串串香數竹差不多。
所以這一勺下去,可真的有講究,撈着肉就覺得自己賺,要是撈出來幾根菜葉子,嘖嘖……
劍聖吃得不亦樂乎,讓瞎子不禁有些懷疑劍聖小時候其師傅是不是就專門帶他來這裡練劍的。
萬變不離其宗,一通百通,也是很有道理的嘛,誰說拿勺子就不能練劍?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即可。
腦子裡想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瞎子可沒敢吃這玩意兒,自己跟店家要了碗熱水,蹲在邊上慢慢啃着吃饃。
終於,
那邊丁橫、崔林鳳二人先吃好了,劍聖還在繼續戰鬥着,店家的小兒子就在旁邊使勁瞪大眼睛盯着劍聖的動作。
劍聖的勺子開始越來越過分,已經不滿足只撈一勺了,而是連橫再勾,這一勺子下去,提拉出來的可是人家滿勺子的七八倍。
小兒子看着看着都要急哭了,這一大鍋的馬幫菜,被眼前這人這般撈下去,可賺不回來本了,後頭來的人一眼瞅過去連點兒葷肉都見不着,誰願意坐下來接着撈啊。
店主人是個上了年紀卻精神抖擻的老者,瞧着這個,卻不生氣,只是默默地又端送來一碗米酒。
“我可沒點酒。”劍聖說道。
“送的,您擡手接一下。”
劍聖點點頭,接過酒碗,喝了一口酒,也就放下了勺子,搖搖頭,感慨道:
“好多年沒吃上這個味兒了,還真想得慌。”
“可不是。”老店主笑着應了一聲。
劍聖伸手摸了摸店主小兒子的腦袋,問道:
“多少勺?”
“二十。”
“明明是十八。”劍聖糾正道。
店主小兒子嘟着嘴,看着劍聖。
劍聖摸了摸口袋,道:
“另外倆的,一起算了,對了,那個瞎子可是一勺都沒下。”
“您拿好。”老店主送上來一根竹籤。
劍聖給了錢,接過竹籤,一邊剔牙一邊走回了馬車旁。
馬車後頭躺着一個人,滿臉是血,右臂被打斷,人沒死,卻已經奄奄一息了。
“大人,這狗賊想趁着咱們進店的功夫到咱馬車上下摸子。”
丁橫稟報道。
馬車就在店旁,在這裡吃飯的,莫說丁橫崔林鳳都是老江湖了,瞎子更是自帶雷達,還有一位堂堂劍聖坐在這裡,打算偷這輛馬車,這賊,也是夠走背字兒的。
馬車裡,孩子又哭了起來。
丁橫忙將孩子抱起來,他一抱,孩子就不哭了。
“嘿嘿。”
劍聖笑了,看着瞎子,道:
“你說說那位侯爺的兒子,確實怪啊,別人再抱都哭個不停,偏偏這一身臭汗滿臉橫肉的大老粗抱着,他反而就不哭了,還會笑笑。”
瞎子則道:
“侯爺的兒子,喜歡殺氣。”
“我呢?我殺的人,不比他姓丁的多多了?”
瞎子搖搖頭,道:“大人您身上只有極爲純粹的劍氣,沒有殺氣,殺氣,早就被您煉化掉了。”
“你這廝,以前是算命的吧?”
“大人英明,這都被您給瞧出來了。”
“我行走天下也有些年頭了,像你這般會說話的,確實不多。”
“大人謬讚了。”
瞎子心裡也無奈,這年頭,自己是真的靠拍馬屁吃飯的,和自己一樣悲催的,還有六個。
“都吃飽了吧,上路吧。”劍聖喊道。
馬車重新上路。
依舊是丁橫坐在馬車裡抱着孩子,崔林鳳在裡頭隨時準備餵奶,瞎子和劍聖駕車。
“一口都沒吃啊。”
“小時候嘴養刁了,罪過罪過。”瞎子歉然道。
別人和你分享“童年美食”或者“地方特色美食”,結果你卻一口都不吃,這確實是太不給人面子了。
“呵呵,是沒餓到那份兒上。”
“是的。”
“世人無聊,喜歡評比出個四大劍客,說實話吧,四大劍客裡,李良申,倒是能吃下這個,另外倆,他們也吃不了。”
“鎮北侯府飲食寡淡,這是人所周知的事,據說鎮北侯入京的那一天,一口氣吃了四五隻鴨子。”
“呵呵,是,但你可知,李良申也只是吃得寡淡了一些,這寡淡,無非是和真正權貴的山珍海味差了一些,但他自小就被侯府收爲義子,這日子過得再差,又能差到哪裡去?”
“是這個理。”
“再說那乾國的百里豐,世人都以爲他是當年一身白衣行舟入上京,被那乾國官家拜爲太子武師才發達的,實際上他百里家本就是江南大家,家裡良田萬頃是有的。”
“原來如此,我還真不知道。”
“再說那楚國的那位,本就是楚地大貴族,家裡的封地可是一點都不小,所以纔有閒心思數十年鑽研造劍。”
瞎子馬上道:
“只有大人您,是出身自草莽?”
人家要抒情,你得幫忙搭梯子。
“草莽還真談不上,我姓虞,大晉皇姓,但虞氏的皇帝前些年過得是什麼日子大家也都看得清楚,我這個旁支,說實話,小時候阿爹阿孃走得早,我和阿弟兩個人經常連飯都吃不飽。”
“所以,大人,四大劍客之中,我一直最佩服您,實在是太勵志了。”
“呵,所以世人都評價我們四個的劍,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千秋,殊不知,我和他們仨的劍,走的路,根本就不一樣。”
“大人,小的斗膽………”
“斗膽?你膽子可一點都不小,摘下我阿弟的腦袋,還敢追上他哥的車,還敢坐在他哥身邊走了這麼多天。”
“…………”瞎子。
“怕了?”
“那是戰場上的事,各爲其主。”瞎子臉上的阿諛之色盡褪,只剩下一抹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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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纔是你本該來的樣子,別說,還挺俊。”
瞎子忽然感到後背發涼,
晉地人的愛好,可真是……
“燕軍撤走後,我去歷天城前,回過一趟京畿之地,你是不是去過那裡吃過一碗肉湯?一家老字號的店鋪。”
瞎子想了想,道:“果然,嘴刁,確實會惹禍。”
那一夜,燕軍平定京畿之地晉軍。
瞎子等魔王是合力擊殺的虞化成,樑程拿着人頭去報功,瞎子則敲開了城內一家老字號的肉湯店,據說傳承已有百年,喝了一碗肉湯。
身上還帶着未曾散去的血腥氣,再喝一口有着歷史傳承的美食,很符合瞎子喜歡的小資情調。
“那家店,我也經常去的。”劍聖說道,“味道如何?”
“確實好喝。”
“唉,這麼着吧,我信你的各爲其主,我的仇,我阿弟的死,我就算到田無鏡身上了,也不想再去追究他人,否則我要一個人去殺上萬靖南軍,不現實。”
“多謝大人。”
“但既然你送上門來了,那我就不客氣了,你得回答出來,我這劍,和他們仨,有什麼不同,回答對了,一切安好,回答不對,把命留下。”
瞎子深吸一口氣,
也沒怎麼思考,
緩緩開口道:
“楚國造劍師的劍,匠氣太重;百里家的劍,貴氣過甚;李良申的劍,戾氣太深,唯有大人你………”
“我是什麼氣?”
“地氣。”
“哦?”
“不是拍馬屁,靖南侯夫人之所以敢將孩子交給大人您,這是明擺着君子可欺之以方,但這也是大人最能讓人尊敬的地方,能被仇人信任,本身就是一種真實。”
“得,雖說不是拍馬屁,但這話聽得比拍馬屁還讓我受用,你聞聞。”
“嗯?聞何物?”
“沒聞到麼?”
“聞到什麼?”
劍聖伸手向前指了指,同時停下了馬車,
“貴氣逼人啊。”
道路一側,走出來一個女子,女子身穿一條暗黃色的長裙,手裡拿着一把劍。
“百里香蘭?”瞎子說道。
“喲,你認識的人還真不少,有意思。”
“以前見過,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
劍聖指了指前面的百里香蘭,
對瞎子道:
“你瞅瞅,咱們幾個爲了趕路,都幾天沒洗澡了,人家上來劫道的,居然還能提前焚香沐浴換了一身乾淨的裙子再走出來。再瞅瞅那鞋子,從泥地裡走出來,卻沒沾染多少泥濘,也是新換的。
這纔是貴氣逼人啊。”
百里香蘭橫劍身前,
開口道;
“百里香蘭,見過晉國劍聖。”
劍聖身子微微後仰,
擺擺手,
道:
“姑娘,你認錯人啦。”
百里香蘭開口道:
“想不到晉國劍聖也會喜歡當着女人的面開玩笑。”
“沒開玩笑,哪裡來的晉國劍聖喲。”
“您不就是?”
“但晉國,早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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