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騾馬車從客棧裡被拉了出來,騾馬在前,後面不是車廂,而是一個板車,板車上蓋着一塊帆布。
平日裡,客棧都是拿這個出去買菜的。
瞎子北左手拿着一條小皮鞭一隻手牽着繮繩,穩穩地坐在“駕駛位”上。
小騾破車,偏偏給瞎子北“開”出了一種凱迪拉克的感覺。
瞎子駕車,阿銘沒有絲毫地意外也沒覺得有任何的不妥,換了一身新衣服的他只是很平靜地坐在瞎子北的身側。
馬車不大,除非到後面躺着,否則在前面坐着的話,倆大男人肯定得挨在一起。
小騾車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小騾馬脖頸上鈴鐺不時發出慢悠悠的脆響;
雨,還在下,卻不大,固然比不上江南內地的潤如酥,但也恰到好處地將邊塞之地空氣裡的塵沙給遮掩了下去,在這裡,堪稱難得的溫柔。
騾馬步履蹣跚地走着,板車的速度自然不快。
瞎子北一邊有氣無力地給前面的騾馬來一鞭子,騾馬也爲了照應一下那個瞎子的面子,很敷衍地叫一聲,但蹄子,卻不見得半分加速。
一人一騾,在這雨簾之中,達成了一種默契。
“不光是換了新衣服,還洗了頭?”
瞎子北調侃道。
“可惜沒有吹風機和摩絲。”
“摩絲,好久遠的一個名詞了。”瞎子北打了個呵欠,繼續道,“四娘也真是捨得,你這一套衣服,不便宜吧?”
“你也有。”
“新衣服?”
“適合你的樂器,就在車後面帆布下頭。”
瞎子北聞言,雙手情不自禁地前身,十指靈活地跳動着:
“唉,難爲四娘了,在這個時代,弄出鋼琴,也不容易啊。”
“是二胡。”
“…………”瞎子北。
“說正事吧。”阿銘提醒道。
“虎頭城裡,上得了檯面的,有四個幫派。”瞎子北開始介紹虎頭城裡的幫派情況。
虎頭城的常住人口並不多,也就兩萬左右,這裡面,還有不少老弱婦孺,也因此,前些日子隨着民夫的徵調,導致平日裡還算很熱鬧的虎頭城,忽然變得蕭索了起來。
青壯被徵調爲民夫離開是一個原因,但主要原因還是在於忽然發生的局部衝突,讓本來來往這裡的商隊紛紛在前一個站口就止住了腳步,大家也都在觀望着。
而一旦失去了商隊的流入,虎頭城這座基本上外向型經濟的小城鎮,自然也就難以熱鬧起來了。
且同樣是因爲商隊的頻繁進出,在促進了當地經濟發展的同時,也滋生出了一種無法避免的魚龍混雜。
尋常的邊境小鎮,不可能出現這麼多的飯館、窯子、賭場的,也不可能出現這麼多的幫派,歸根究底,還是蛋糕做大了,人,也就多了。
最奇葩的一件事是,因爲燕國門閥林立的緣故,君主對地方的掌握力十分薄弱,造成了戶籍上的很多漏洞,城內百姓不少,但真正擁有燕國國籍的,不到一半,至於這些混幫派的人,自然是不在虎頭城戶籍上的。
對此,虎頭城的官吏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真要較真清查戶籍,那些門閥第一個不答應。
“城東的鬣狗幫,城西的三神會,城中的聚義幫,外加城郊的車幫,算是虎頭城內,能夠上得了檯面的四個幫會。
鬣狗幫專門做人口販子生意,荒漠蠻族部落經常發生私戰殘殺,一些戰俘則會被輸送過來,經由鬣狗幫販往燕國內地,而蠻族部落的貴族對於燕國內地包括乾國晉國內的江南女子很感興趣,也是經由鬣狗幫進行販出。
三神會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神棍組織,裡面供奉着燕國內的土神還有蠻族的蠻神外加還有西方的一些神祇,收攬信徒收受香火,也豢養了一批打手。
聚義幫則是專門走明面上的保護費,不光自己開了窯子賭場和酒樓,虎頭城內包括咱們客棧在內,都需要每月向其繳納一筆錢財。
車幫,有點類似於內地漕幫,以車馬行生意爲主,所有想在虎頭城地界賣力氣的車馬力夫都需要從自己的工錢裡抽成出一部分交給車幫,否則就不允許在這地界裡混飯吃。”
“現在我們是在城東,所以,是先對鬣狗幫下手?”
“做事兒,先挑軟柿子捏,這是人之常情,但對於我們來說,哦,確切地說,是對於你來說,憋了半年了,總得選個能沒有多少後顧之憂下狠手發泄一把的對象。
這世上,也沒多少事情,比殺人販子,更沒有負罪感的了。”
“負罪感?你以前可不會這樣去考慮問題,不,是我們都不會這樣去考慮問題。”
“但現在畢竟有主上在,我們得學會照顧主上的情緒,主上現在還沒完全黑化,且我只知道主上在快速地成長,也不敢打包票主上會真的徹底黑化,但目前來看,我們得在做事風格上,得朝着能讓主上喜歡的方式去改變。”
阿銘不說話了。
“生氣了?”瞎子北微笑着問道。
阿銘搖搖頭。
瞎子北笑了,寬慰道:
“今天是個殺人的好日子,半年來的第一次釋放,又下着雨,高興點兒。”
瞎子北拉起了繮繩,騾馬順勢停下了腳步。
前面是個巷弄,裡頭有兩個院子,就是鬣狗幫所在地。
“哦,對了,差點忘記說了,這陣子因爲打仗的關係,商路受到了很大的影響,那兩處院子裡,應該還有不少人票滯留在那裡。”
“我知道分寸。”
“嘖嘖嘖,是我囉嗦了。”
阿銘跳下了騾車,沒急着往前走,而是回頭,問道:
“你還是再說一遍吧。”
瞎子北點點頭,“接下來的順序和其他三個幫派的處置,我心裡有數。這第一個目標嘛,你玩兒得開心就行。”
“好。”
阿銘開始向院子那邊走去,
身後,
傳來了悠揚淒涼的聲音,
阿銘又一次地站住了腳步,
道:
“這曲子有點耳熟。”
騾車上,從帆布下面拿出二胡正在拉動着的瞎子北迴答道:
“二泉映月。”
阿銘聳了聳肩,道:“是不是有點不吉利?”
“不是給你的,是送給他們的。”
阿銘思索了一下,“也對。”
雨簾伴隨着二胡聲,顯得格外悽婉,阿銘腳下的皮靴,踩踏在水窪中,不時地濺起水花。
走到院子門口時,
阿銘忽然覺得瞎子北說今天適合殺人的這句話,有點道理;
但很可惜,他殺人,不是用劍。
不過,
爲什麼不試試呢?
院子的門口,有兩個護院站在那兒,都蜷縮在角落裡,哪怕阿銘已經走到了門口,他們也懶得動彈一下。
甚至,
他們還以調侃地口吻開玩笑道:
“這衣服,看起來挺花哨的啊。”
“估摸着是跟着西域商隊過來的雜技團裡的,去年我去瞧過,那裡面有耍戲法兒的就穿這樣。”
阿銘聞言,笑了。
他沒急着動手,因爲他認爲自己需要醞釀一下情緒。
就像是正餐前,需要好好擺盤,他,要準備進餐了。
“不要,不要賣我,不要賣我,不要!!!”
這時,
一道女孩淒厲的叫聲從阿銘身後傳來。
阿銘回頭,向後看去,看見一個穿着有些破爛的中年男子正強行拉拽着一個大概只有十二三歲的女孩兒。
女孩兒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舊舊的,死死地坐在地上,但男子的力氣不是她一個未長開的小女孩所能抵抗的,中年男子硬生生地將其拖着繼續往這邊走,女孩兒不住地在泥濘的水窪裡打滾。
兩個看門的瞧見了這一幕,知道是生意上門了,這才慢騰騰地站起身。
“不要把我賣了,不要把我賣了!”
“我是你爹,不把你賣了,我們都得餓死!你這個賠錢貨,你想我們父女倆都餓死麼?”
“你個混賬,你個王八蛋,我沒你這個爹,娘就是被你賣了去賭錢的,現在還要賣我!”
“啪!”
男子對着女孩兒就是一巴掌下去。
女孩兒被打趴在了地上,嘴角溢出了鮮血,瞳孔裡,則更多的是一種絕望。
“呸!不要臉的賠錢貨!”
男子繞過了阿銘,走到臺階前,對着上面站着的倆門房彎着腰露出了討好的神色,諂媚道:
“勞煩通稟一聲管事兒的。”
一個門房笑了笑,轉身推開門進去喊人了。
另一個則是插着腰,目光在躺在地上的那個女孩兒身上掃了一遍,搖搖頭,道:
“這小娘,頂天了也就五兩銀子了。”
“嘿,哪能啊!”男子驚呼道,“她娘我還擱您這兒賣了四兩銀子呢,她再怎麼樣,還是個黃花閨女,總比生了娃兒的女人要貴吧。”
“呵,這小娘子,得是咱燕國內地的才賣得上價,是乾國就更好不過了,再要是懂得一點琴棋書畫,那價格可就打不住了。
咱北地小娘子,本就賣不上價。你瞧你家的這個,一看平時就不是嬌生慣養的料,這皮膚糙得,嘖嘖,你說那些荒漠上大老爺們能喜歡麼?
買回去一看,孃的,皮膚和他們部落裡的女孩兒沒兩樣,你當人傻啊?
再說了,你那婆姨,就算有點兒年紀生過娃了,但能挑能扛還能上,抵半個男人可以去使喚,你這閨女呢,能幹得了重活兒麼?
最重要的是,這陣子不知道發什麼瘋,忽然打起仗來了,商路都斷了,咱這院子裡,已經囤了不少吃白食的肉票兒了,這吃喝拉撒,哪樣不得花錢?”
“這……不成不成,最起碼得賣八兩銀子,五兩得還債,還剩個三兩翻本。”
“嘁,那你待會兒自個兒去跟賬房先生談吧。”
女孩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神空洞。
這時,
她看見一個穿着奇怪黑色衣服的男子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他的臉,好白。
阿銘低頭看着她,她也在看着阿銘。
少頃,
阿銘開口問道:
“想讓我幫你……殺了你爹麼?”
女孩兒的身體忽然一震,
緊接着,
眼神裡開始流露出一股子恨意,
嘴裡,
咬出了一個字:
“想……”
阿銘點點頭,
“好。”